“糊涂！讓小中搬走，你的生意就回來啦？人家不照樣兒找他去。得虧還是你娘家兄弟?！?br />　　 “我跟他一點兒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生意場上無父子，顧及啥情面？再這樣下去，你就等著關(guān)門吧?！?br />　　 “寧玉芳，哦不，李玉芳，李帥又給你灌迷魂湯了吧？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我想好了，咱搬走。我早就想擴(kuò)大店面，兼做汽車美容養(yǎng)護(hù)，遲遲沒有行動，看來不能再等了?！?br />　　 “咱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的輪胎老店拱手相讓啦？”
　　 “把自己的思路捋直了再說。誰要你的店啦？人家是在自己店里忙活，借了個輪胎而已，拿你的東西沒給錢？你再氣勢最多就是個不借，憑啥讓人家搬走？”
　　 “反正我就是不甘心，咱苦心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兵不血刃到他手上了。虧我還那么信任他！”
　　 “這也不矛盾啊，他耍你啦？你有啥不甘心的，拍拍心口說句良心話，啥時候善待過人家？十四歲不到跟著咱干，還是個半大孩子，童工，別說你不懂。八九年工資沒漲過一分，給他畫了張大餅，結(jié)婚時所有費用我包了，應(yīng)有盡有，安排了個啥？老房子批了批墻，沙發(fā)，電視機(jī)，洗衣機(jī)，還有啥？買了個手機(jī)是為了方便工作，汽車是借給他開的，也是為了工作方便。你游山玩景，逛街，打麻將，在床上睡得呼兒嗨喲時，是他替你扛著。吃住都在店里，拿最少的工資，干最多的活兒，奔馬，真馬，鴻雁那些三輪車廠紅火時，是他帶領(lǐng)員工夜以繼日地趕合同。啥都干，啥都能干，別人還以為他是老板呢。如今，就不是工資的事兒了，他具備了當(dāng)老板的潛質(zhì)和底氣，小胖孩兒要時來運轉(zhuǎn)嘍。這是你答應(yīng)他的，可別賴我啊。”
　　 “你咋又穿衣裳了？”
　　 “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次疫x那個地方夜里情況咋樣。我一直納悶啊，芳，我那英明的老丈人前腳剛走，后腳小中就上不起學(xué)了，就沒一點兒遺產(chǎn)嗎？哈哈，這回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李帥懂個啥？就會算計，支歪招，考了個中專就高傲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br />　　 “大專，還升了會計師。那叫書生氣，文化人能跟下力的一樣嗎？”
　　 “嘁！那德行，等老太太沒價值了，一準(zhǔn)兒推給他姐。等著瞧吧！”
　　 “哐當(dāng)”一聲過后，房間內(nèi)安靜了。寧玉芳也讓自己平靜下來，回想一下往事，整理思路。玉芳本來姓李，父親意外身亡，還算年輕的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了寧小中的爹。弟弟李帥就沒這么幸運了，他是李家的根，被爺爺奶奶大伯強(qiáng)行留下。沒爹的孩子又離開了媽，母親深感愧疚，總是尋找機(jī)會關(guān)愛他，補(bǔ)償他。小中母親為救落水的大兒子不幸雙雙溺亡，小中除了父親再無其他親人，五歲的孩子很單純，叫叫媽喊喊姐，非常得意。可惜，母親除了做做表面文章對繼子的示好不屑一顧。寧叔對她這個繼女很上心，找女婿時精挑細(xì)選，結(jié)婚時還送了不少陪嫁。好景不長，寧叔發(fā)現(xiàn)胃癌后拒絕治療，三月不到就去世了。家里沒了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小中主動輟學(xué)了，跟著老公流動補(bǔ)胎，風(fēng)炮補(bǔ)胎，打黃油，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直干到二十三歲結(jié)婚?；楹?，他提出家里開銷大了，要獨立。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翅膀硬了不是，能耐了，我看你自己能干點兒啥？
　　 大意失荊州啊，玉芳想到這兒腸子都悔青了。自從用上手機(jī)，給客戶留的聯(lián)系電話都是小中的號碼。自從小中自立門戶，自己這邊兒門前冷落車馬稀。有的人已經(jīng)開車到店里了，目光在幾個師傅臉上劃拉一圈，沒找到那個記憶中的臉龐，“咦，我跑錯地方了？！”
　　 “沒錯，沒錯，正泰輪胎?！?br />　　 “小黑？小胖？那個說啥都是個中，又黑又胖的師傅叫啥來著？那個胖孩兒，壯壯實實的?！闭f著掏出手機(jī)，“胖孩兒，你在哪里呀？我給你帶了個客戶?！?br />　　 小中憨厚正直，誠實守信，服務(wù)熱情周到，干活兒還精細(xì)干凈，客戶就認(rèn)定他了，去找胖孩兒去，一溜煙跑了。白紙黑字寫得再清楚，上次花了多少錢都不記得，誰還記得你什么泰？
　　 正泰的師傅閑得無聊，抬頭遙望，路對面十幾米遠(yuǎn)處，寧圓的師傅正干得熱火朝天，看樣子寧老板又把晚飯給包了。寧圓才開業(yè)時，物資匱乏，沒有儲備，會時不時來借幾個輪胎。這邊的師傅和小中都是稱兄道弟的好哥們，寧老板，當(dāng)老板了得有老板的樣子，你只管吩咐，我給你送過去，反正閑著也沒事。玉芳?xì)獾冒椎裳?，無名火嗖嗖直冒。
　　 寧小中沒有存住錢，是因為自己的苛刻。寧家的錢，玉芳也是知情者，不過，打死她她都不會吐露半個字，自己當(dāng)老板娘的料，豈能沒這點兒城府。寧叔病逝后，李帥考上了中專，畢業(yè)后將是端鐵飯碗的會計。光耀門楣啊，真給媽長臉，母親大喜過望，為了親兒子的美好前途，她不遺余力，傾其所有。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萬元戶都是鳳毛麟角，李帥媳婦騎的那個小摩托，時價一萬多塊，正是寧叔疼死都不舍得吃藥攢下的全部家當(dāng)?，F(xiàn)在這局面雖然始料未及，但是一切又在情理之中，真的是舉頭三尺有神明啊，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不管怎么說，玉芳，你都不能再鬧騰了。
　　 正泰搬走后，寧圓的生意越發(fā)紅火。姐夫高瞻遠(yuǎn)矚，選這地方地理位置極佳，向西是長葛市區(qū)，附近有大周，老城，董村等經(jīng)濟(jì)重鎮(zhèn)，門前是去省會鄭州必經(jīng)的107國道。加上進(jìn)入二十一世紀(jì)后，私家汽車越來越多。用不了幾年，小中就能實現(xiàn)發(fā)家致富的夢想。正泰搬走退出競爭，李帥很不高興，本來對這個編外弟弟就瞧不上眼，看他發(fā)家致富能不妒火中燒嗎？要是自己膘肥體壯能打架，那不早把這個臭黑蛋修理成溫順的羔羊了。酸溜溜地打電話表示恭賀，直言不諱地說，是姐把生意讓給了你，別不識抬舉，以后記得給媽出點兒贍養(yǎng)費。隨后，什么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保健品，理療費更是層出不窮，過節(jié)假日也會打個電話，這回聚餐你安置在哪兒了？
　　 小中媳婦也是心寬體胖之人，自覺不是能言善辯之才，沒那么多話，本著吃虧是福的原則，從不無端挑事。李帥媳婦就不一樣了，吃著小中請的酒席，也絲毫不掩飾對小中一家的鄙夷不屑，撇著猩紅的薄嘴唇說弟媳的臉搽了粉更像剛出鍋的包子。玉芳?xì)獠贿^，有意無意地開玩笑，這才是旺夫相，走到哪兒都在證明，俺家有吃的，俺家有好吃的。倒是你，刮風(fēng)下雨天可別出門，不小心被刮跑了，那可不得了，正吃飯我們都得放下筷子趕緊去找你。這話正戳到疼處，閉嘴了，小中那收入能把拿工資的李帥甩幾十里地。
　　 李帥開口更是尖酸刻薄，她要不胖，兩人能拱到一個豬食槽里？一看就是個沒文化，沒格局，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還想著接宗傳代，不生帶把兒的死不罷休。全世界都在提倡優(yōu)生優(yōu)育，養(yǎng)孩子不替他規(guī)劃未來，上不了大學(xué)，成不了器，做父母的一生都很失敗。計劃生育罰他了，窮死他都不虧，活著都是湊數(shù)的。事實勝于雄辯，啥也別說了，多說凈傷和氣。
　　 小中看著自己的寶貝直樂呵，仿佛啥也沒聽見，聽見了他也不在乎。孩子多了家里熱鬧，將來娃們有個兄弟姐妹照應(yīng)著多好啊?，F(xiàn)在是辛苦點兒，不消幾年，出去吃席，俺家的人都夠一桌了。其實真不是重男輕女，每個孩子他都視若珍寶，有個男孩就是錦上添花。寧圓才開始那兩年，日子還比較艱苦，給老婆和兩閨女買衣服時他出手非常闊綽，自己身上那汗衫脊背上爛開幾只大大小小的洞，他都不舍得扔掉買新的。
　　 后來，事情果然不出姐夫所料，逐漸眼花耳聾的老媽，因家庭瑣事被李帥媳婦毫不客氣地攆了出來。還沒等玉芳興師問罪，李帥打來了電話，“我又不忙著做生意，有的是時間，問題是你們豪車豪宅的，好意思讓我給你們養(yǎng)著媽？”這話把玉芳噎得差點兒背過氣去，“媽一顆心都掏給了你，不說小中，單是我花在這方面的錢夠她住高級養(yǎng)老院，你還委屈了。”小中得信兒后，帶著一家五口趕來了，要接媽回去?！耙院蠛⒆臃艑W(xué)回去了，家里有奶奶等著，多好啊。姐，哥說的沒錯，是你忘了，媽原本就是寧家的人。她有兒子，干嗎住閨女家？你也不要怪她，她只是喜歡那個更優(yōu)秀的孩子，一家人說啥對錯。既便是以后再也不去李家了，咱也不能讓她難看，李家那邊兒誰要問起來，就說這邊兒也有孫子了，再不回來就說不過去了。老一輩的都看重男孩兒，說媽重男輕女不算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庇穹济Σ坏鼗貞?yīng)，自己的媽自己能不清楚嘛。娘哩，你這是哪輩子燒高香了，碰上這種老實人，也就是小中，換做其他人誰還要你哩，就剩下給你養(yǎng)老了。幸好當(dāng)年沒和兄弟撕破臉，自己這兒上有老下有小，也有一大家子人哩。
　　 自從媽回到小中家，玉芳常去走動，侄子才出月，弟媳照看孩子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媽幫不上啥忙還添亂，于情于理都不能置身事外。等侄子慢慢長大，媽也慢慢老了，更需她這個女兒去關(guān)照。這天，剛吃過晚飯，她就離開了，說有點兒不舒服。回到家躺床上也睡不著，昏昏沉沉的，眼前一會兒是李帥媳婦大波浪披肩發(fā)追風(fēng)飛舞的樣子，一會兒是母親傷心欲絕呼天搶地的痛苦哀嚎，一會兒又是滿身灰塵油污的少年小中熟練地修補(bǔ)、安裝輪胎，無論酷暑寒冬；小中站在遠(yuǎn)去的親人面前鄭重其事地三叩九拜，先開始是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到后來，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五個人。丈夫回來后，看老婆的臉色不對，扶起來喝口水，哇哇吐上了。玉芳早就查出有膽結(jié)石，怕手術(shù)，一直沒做，這是撐不住了，膽道阻塞，急需手術(shù)。
　　 進(jìn)手術(shù)室前，玉芳交待兒子，“爹死隨便埋，娘死等舅來。如果手術(shù)出現(xiàn)意外，第一時間報給你舅。后面你姥娘的事，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媽，沒事兒的，這就是個普通常見的手術(shù)，把石頭取出來就好了。”
　　 李帥那個人，滿口仁義道德，一肚花花腸子，最會制造麻煩。兒媳婦多了個心眼兒，追問一句，“報給哪個舅？”
　　 手術(shù)室門關(guān)上那一刻，寧玉芳大喊一聲，“寧小中?！?br />　　 “唉。”門外，寧小中正氣喘吁吁地跑來，聽見有人喊他隨即應(yīng)了一聲，“姐，我來了。我們在外面兒等著你，別怕，啊?！?br />　　 門里邊兒，寧玉芳的眼淚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