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繩扣(微小說)
振邦死在被窩里的消息,像一股帶著土腥氣的風,順著門縫窗欞,瞬間灌進村里的各個角落。老槐樹底下扎堆嘮嗑的嬸子們驚得把手里的針線活都掉地上了,正在喂豬食的大爺“哐當”把瓢磕在石槽邊,就連村口小賣部的收音機都好像停了兩秒——全村人的耳朵都豎起來,先是齊刷刷地“哎喲”一聲,緊接著,像是提前排練過似的,那句帶著嘆息的話就冒出來:“他那瘋媳婦還怎么過呀?”
發(fā)現(xiàn)振邦走了的是二兒子恩濤。要說這恩濤,和媳婦在石家莊打燒餅賣早點十來年,磨破了多少副面案上的布,燙壞了多少個油刷,總算是在城里買了樓房,把倆孩子都送進了城里的學校。五一放假,恩濤特意帶著媳婦和倆娃回村,后備箱里塞滿了給爹娘買的新衣裳,爹喜歡喝的酒,自己專門燉的肉和菜,還有城里稀罕的點心。
到家那晚,堂屋里的白熾燈把墻照得亮晃晃的。振邦從床底下摸出藏了半年的老酒——上次跟倆兒子喝剩下的,和兒子對酌起來。恩濤媳婦在一旁逗著孩子,時不時往爺倆碗里夾塊紅燒肉。瘋媳婦素芝坐在炕沿上,嘴里不停念叨“尿泡,尿泡”,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可振邦和恩濤喝得正熱乎,你一杯我一杯,碰杯聲蓋過了素芝的嘟囔。
直到恩濤媳婦看了眼手機,小聲提醒:“爹,要不先安頓娘睡下?”振邦這才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清醒過來。他看著素芝亂糟糟的頭發(fā),還有衣襟上沾著的飯粒,心里泛起一陣酸楚。這些年,他總覺得虧欠了素芝。當年她可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俊姑娘,為了嫁給他,還曾和家里鬧得斷絕關系好幾年。
等孩子們收拾完碗筷,振邦站在院門口,看著兒子一家穿過胡同回自家院子。街門“吱呀”一聲關上,他還不放心,又來回拽了拽門栓,聽聽沒動靜才往回走。昏暗的月光照在他佝僂的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長。
進了屋,振邦從炕頭摸出那根磨得毛糙的麻繩。這繩子跟著他十多年了,上面的結打了又解,解了又打。他先把繩頭拴在自己手腕上,動作輕得像生怕吵醒誰,接著把繩子從素芝身子底下穿過去,繞著她的腰慢慢纏了一圈。素芝迷迷糊糊地哼唧了兩聲,翻了個身,鼾聲又響起來。振邦聽著這熟悉的呼嚕聲,像是吃了顆定心丸,鉆進被窩,很快就睡著了。
5月2號早上,恩濤起得比雞還早,這是他這么多年打燒餅養(yǎng)成的習慣。他惦記著要趁在家的這兩天,趕緊幫老爹一把忙,披著件外套就往父母家走。這么多年,都是老爹一個人在家照顧著瘋娘,他也實在是太累了。胡同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麻雀在墻頭上蹦跶。到了院門口,他使勁拍門:“爹!爹!”院里沒一點動靜。恩濤撓撓頭,想著昨晚喝了酒,老爹肯定睡得死,就先回了自家院子。
等媳婦和孩子們都起來,一家人又來到父母家門外。這回,倆孩子扯著嗓子喊“爺爺”,聲音把隔壁家的狗都驚動了,汪汪直叫??稍鹤永镞€是沒反應。老爹從年輕就沒有晚起的習慣,恩濤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后背冒出冷汗,他使勁踹門,大門卻紋絲不動。沒辦法,他繞一圈,走進鄰居家廢棄的院子,翻墻跳進自家院里。
推開屋門的瞬間,一股說不出的寒意撲面而來。素芝直挺挺地坐在炕上,傻呆呆地玩著腰間麻繩結成的疙瘩,嘴里還在念叨“尿泡”。而振邦一動不動地躺著,臉白得像刷了層石灰,被子底下的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
恩濤感覺腦袋“嗡”的一聲,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可不知為啥,心里又覺著反倒松了一口氣。這十多年,老爹為了照顧瘋娘,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夏天怕她熱著,整夜搖扇子;冬天怕她凍著,把炕燒得滾燙。有回素芝跑丟了,振邦在雨里找了整整一夜,回來就發(fā)起了高燒?,F(xiàn)在,老爹終于不用遭這份罪了。
恩濤強忍著眼淚,先解開老爹手腕上的繩子,拴在炕頭靠墻的條桌腿上,出了屋,他在院子里站了會兒,深吸幾口氣,跟大哥撥通了電話,簡單說了兩句,這才穿過院子,打開街門,把媳婦擋在門外,壓低聲音說了幾句。媳婦先是瞪大了眼睛,看一眼身邊的孩子,接著眼眶就紅了,趕緊哄著孩子回了家。
等媳婦和孩子們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盡頭,恩濤又回到屋里。他解開素芝身上的繩子,素芝卻沒像往常那樣亂跑,只是靜靜地坐著,手里來回搓著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振邦,嘴里還在小聲嘟囔“尿泡”。恩濤看著母親,鼻子一酸,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
報喪的消息傳開后,院里很快就擠滿了人。大爺一邊幫忙給振邦穿壽衣,一邊抹著眼淚念叨:“兄弟,你放心走吧。當年素芝不顧家里反對嫁給你,你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夠意思了!往后有我們呢,素芝不會餓著凍著?!?br />
西院大嫂幫忙弄了一點稀飯,恩濤把瘋娘從炕上挪下來,拜托給大嫂。大嫂喂瘋娘吃飯,瘋娘就是不張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從屋門進進出出的人。
搭好靈棚,入了殮,鄰居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家吃飯。恩濤蹲在靈棚一角,回想著大爺?shù)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家里窮,可只要他和大哥想吃細馃子了,老爹就會推著自行車,走十幾里路去鎮(zhèn)上買。老爹每次給哥倆后,會專門給母親留一點。后來母親生病,家里的日子更難了,老爹白天種地,晚上還要給母親熬藥,頭發(fā)就是那時候白的??衫系鶊孕?,要想改變家里的現(xiàn)狀,只有孩子們考出去,不管鄰居們怎么勸,堅持供兩個孩子上學。恩濤的哥哥恩峰現(xiàn)在廣州定居,生活得很不錯。
恩濤和哥哥多次勸老爹和瘋娘輪流去他們兩家住,可老爹就是不松口。孩子們生活幸福,就是他的心愿。他就想在老宅子里守著素芝慢慢變老,這里是他的根,這里有素芝年輕時的影子。離開這,素芝還有什么呢?
出殯那天,鞭炮放得噼里啪啦響,素芝被鎖在西屋里。她摔門砸碗,盯著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嘴里還在念叨“尿泡”。當振邦的棺材抬出靈棚,往外走時,素芝突然安靜下來,隔著窗戶,眼睛死死盯著被眾人抬著的棺材,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日子還得往下過。恩濤和乘飛機趕回家的大哥商量,把母親先接到了石家莊。剛開始,素芝還是到處亂跑,恩濤只好又買了根繩子,把她拴在屋里??蓻]幾天,他看著母親呆呆的樣子,心里實在不是滋味,一咬牙,把繩子剪斷了,帶著母親出攤。出乎意料的是,來到石家莊,母親不再打人,也不再瘋跑,而是整天在陽臺跟上苶噠噠地打著瞌睡,嘴里偶爾還會念叨“尿泡”。
恩濤每次回家,都會給娘帶點岔樣的點心,就像當年老爹做的那樣。而那根磨得毛糙的麻繩,被他悄悄收在柜子最底層,偶爾拿出來看看,上面的結,就像老爹一輩子解不開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