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時隔二十年后知道小華退學的原因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呆住了。眼前是二十年前那段充滿美好回憶的歲月。
　　 那是我剛畢業(yè)之后，因為不甘心一直在家?guī)е却峙涔ぷ?，就背起鋪蓋卷到了一個遠離縣城鄉(xiāng)村的私立學校去打工。這是一所剛成立的初中學校，新蓋的教室，新收的第一批學生，也是新聚在一起的幾個年輕的老師。學校里的孩子都是周圍村子里的小學畢業(yè)生，因為上學晚，考上初中時都已十五六歲，有的甚至更大，所以看上去都顯得很成熟，這讓我挺吃驚，因為那年的我，也不過才23歲，只比他們大幾歲，一時間還讓我有一些不適應的感覺。
　　 但是，隨著相互間的熟識，我也漸漸同他們之間沒有了師生之間的身份區(qū)別和代溝，我們之間如同朋友，我就像一個大哥哥帶著一群弟弟妹妹在一個院子里追逐嬉鬧、學習知識，日子就那么一天天過去，讓我覺得生活很美好。
　　 我那時就在學校居住，因為剛建的學校，一切條件都很簡陋，我和另外幾個男老師就一同擠在辦公室里的兩張大床上。每到晚上下了晚自習，這些孩子不是趕著要回宿舍，而是聚在我的住處，一幫小大人圍坐在我的床鋪邊，東拉西扯地聊天，無所顧忌，有的時候還會有人表演個舞蹈之類的節(jié)目，氣氛很是融洽。
　　 這其中有一個叫華的小女孩兒，一副瘦弱單薄的樣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眸子，尖尖的下巴，白皙的臉色，但是她總是不作聲，文靜地站在人群后看著我微笑。她是我認識比較早的一個學生，成績很好，也很努力。我看見她的樣子，也不禁心生喜歡，就叫她，想問她一些問題，然而她聽到我叫她，總是會羞赧地一笑，然后扭身就跑掉了。
　　 我覺得這也不過是農(nóng)村女孩子一貫的害羞罷了，也就沒有當回事。
　　 有一次，是個星期天下午返校的時候，她主動來找我了，她的臉上帶著緊張，眼睛紅紅的，眼角還有明顯的淚痕，見到我，用一種很難過的語氣問我：“老師，什么叫腦血瘤??？”
　　 猛一聽，我不禁大吃一驚，我以為她本人成了這種聽上去很危險的病。就連忙問：“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這么問呢？”她開始抽泣，說：“俺爹去醫(yī)院檢查了，人家醫(yī)生說的?！?br />　　 我很吃驚，沒想到這個小女孩兒竟會遇到這樣的事，擔心她會因為他父親的病而影響她的學習，就安慰她說：“不要緊，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已經(jīng)去醫(yī)院檢查過了，醫(yī)生一定能夠治好的?！?br />　　 她聽了我的話，不再哭泣，但是依然顯得心事重重。憋了好一會兒，她不無凄然地對我說：“我好害怕，你說我該怎么辦？”我一時竟也無話可說。但終于在我絞盡腦汁給她解釋了這種病的安全性后，她才回去了。
　　 但是，這件事卻令我再也無法放下，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或許能對她有什么幫助。于是，在一個星期天，我特意沒有回縣城，而是騎車十幾里到了她家，這是一個冀南農(nóng)村極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幾間紅磚瓦房，院里跑著幾只雞，圍墻邊是一個豬圈。聽見院子里的動靜，她從屋里走了出來，抬眼見到我來，她原本嚴肅和凄涼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驚喜神色，她一邊向屋里喊：“爹，爹，俺老師來了?！币贿吘蛠斫游沂掷锏淖孕熊嚢?，我隨她一同進了堂屋，她招呼著我坐下，然而，她的動作卻顯得十分慌亂，給我拿座位卻推倒了凳子，給我倒水卻弄翻了茶杯……
　　 我笑著讓她不要再忙活，她就只好站在了門口，一直默不作聲地在看著我跟她父親說話。他的父親看來是真的生病了，一直在床上半躺著，我說：“我聽小華說你生病了，她在學校也一直心神不寧，我就來看看?！彼赣H說：“俺妮兒心眼兒小，想得多，我就是頭幾天里一直覺得頭暈，去醫(yī)院檢查了，其實也沒啥事。”我小心翼翼地揣摩著詞句問：“我聽小華說是什么瘤？是良性的，還是……”她父親忽然恍然大悟的樣子，告訴我：“哪里是什么瘤啊！醫(yī)生只是讓我做一個腦部血流變的檢查?！?br />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不禁把目光看向站在門口的小華，見我嗔怪地看她，她的臉“騰”地紅了，兩只手慌亂地揉搓著衣角，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我就說：“往后可要好好學習了??！不能再鬧笑話。”
　　 再返?；貋硪院?，我發(fā)現(xiàn)她變活躍了，上課總是積極地舉手回答問題，下課了也愛跟著大家一塊湊在我身邊聊天了。偶爾，還會單獨找我說話，給我講她的小心思，講自己的高興與難過，還會給我?guī)硪恍┘依镒宰鞯男∈称?。當然，她的成績也在快速地上升，我為她的變化感到高興。
　　 冬天到了，一天，我的女朋友擔心我在農(nóng)村生活太艱苦，就坐車來看我。我跟她說：“你可不知道我在這里有多快樂，有那么多的小朋友在陪伴著我……”正說著，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小華走了進來。
　　 我扭頭看到她，就招呼她：“你看，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剛說了小朋友們，這不，就來了一個?！毙∪A好奇地看著我的女朋友，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我見她遲疑，就向她介紹：“這是你未來的師娘，嗯，你也可以叫嫂子的?！蔽艺f得很幽默，完全沒有注意到小華忽然暗淡下去的眼神。
　　 小華只待了一小會兒，就借口要上課而離開了。
　　 一個多月以后，她不辭而別，不上學了！她在我的辦公桌上留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的內(nèi)容很簡單，說自己不想上學了，要去打工，還祝福我幸福。我覺得她的輟學太可惜了，就托她同村的學生給她捎信讓她回來，也沒有回音兒。我也去過她家尋她，卻被他父親告知她已經(jīng)去了南方打工了。我責問她父親：“她的成績那么好，絕對可以通過上學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什么讓她輟學？”她父親也很委屈：“我們也勸她上學，可不知道為什么，她就像是吃了稱砣鐵了心，說什么也不上了!”
　　 就這樣，她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二十年后，當年的那些學生組織聚會，叫了我一塊去，我欣然應約，因為我一直想見到她。然而，我卻并沒有在席間見到她的身影，也不禁一陣失望。
　　 我于是向其他的人問起了她的行蹤，沒想到大家都一臉諱莫如深，直到一名當初和她要好的女生悄悄對我說：“老師，你真想知道小華當年退學的原因？”
　　 我點了點頭，她對我說：“因為小華說她愛上了你！但是她又知道你們不可能，所以選擇了離開?！?br />　　 我頓時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