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星月】賢妻(小說)
1995年夏,黃昏時分,知了在煩躁地叫著,熱氣蒸騰。山西太行山腳下的蕭家寨一座頗為時髦的四合院,正房是一棟上下兩層十間小洋樓,西面三間平房是倉庫儲藏室,東面兩間廚房外跨一間過道門,南面圍墻上是花流如瀑馥郁馨香盛開的薔薇。此時,丈夫蕭貴在外地搞建筑半個月沒回家了,說是最近回來。女主人劉香梅做好晚飯,正在樓下東房間里伺候一個老頭兒,端著面條在喂飯。
這個老頭兒已經(jīng)50多歲了,面色紅暈,目光凝滯癡呆,胖乎乎的,看樣子比女的大十來歲。此人是她的前夫。是三年前她改嫁再婚,從三十里外的姚家灣帶過來的,同時還帶來了一男孩。這人名叫陳彤,一邊吃,一邊“吭吭”地嗆,還得用餐巾給他擦嘴巴,好不容易喂飽了。這漢子擺著手憨聲憨氣“嗚嗚”地比劃著?!鞍?!這剛吃飽,就得上廁所,哎呀!我的媽呀!你真沉,活像一尊神!”她在自言自語,因為這病漢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話。香梅吃力地攙著他向衛(wèi)生間艱難地走去,然后拿起衛(wèi)生紙給他擦干凈屁股,用濕毛巾給他擦了臉和身子,再把他扶上床去。
一
看著陳彤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樣子,一段心酸的往事浮現(xiàn)在劉香梅的眼前。
十多年前,年方十八的劉香梅來到上海在一家貨站打工,負責倉庫發(fā)貨裝卸。此時的她雖然是山里來的女娃,卻生得俊俏,圓臉,眉清目秀,中等個,雖說身材不算很窈窕,但身板很勻稱,前突后翹,十分健美,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不僅心地善良,干活也勤快利索,深受工友們的贊揚和青睞。特別是和她一起的老鄉(xiāng)陳彤,父母死得早,比他大14歲,由于家貧娶不上媳婦出外打工,可人卻老實巴交,更是對她友愛有加,在自己的活干完以后,不肯休息,時常幫助她干活,體貼她的生活,經(jīng)常買飯時順便給她捎來。節(jié)假日還和她一起到南京路、到外灘上游玩,一來二去,兩人產(chǎn)生了感情。一天傍晚在公園里排椅上,劉香梅坐在陳彤的身旁指著天上的月亮深情地說:“陳哥,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圓,聽說上面有月老,專門給人穿針引線做媒,我真想讓他給咱倆撮合一下……”
“什么?我沒聽明白?”憨厚的陳彤很驚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不是在做夢吧?
“你喜歡我嗎?”香梅羞澀地帶著激動的顫音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
“我、我、我喜歡是喜歡,可又有啥用?”
“那你娶我!”
“可我比你大那么多,能成嗎?”
“我說行就行!你說行不?”
陳彤還在猶豫,香梅急得就要哭了!氣得直跺腳!面對眼前這位癡情女子的真情袒露和執(zhí)著表白,這個與愛情久違淳樸憨厚的漢子,再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壓抑,霎時間愛火升騰,張開堅實的臂膀破天荒地把香梅緊緊地摟在懷里,二人含淚熱吻,沉浸在前所未有溫馨甜蜜的幸福之中……
二
香梅打電話給遠在山西的父母通報了自己的篤定情緣,當家人得知陳彤比女兒大14歲時,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應(yīng)允這門親事??墒遣还芾先巳绾畏磳?,香梅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了,矢志不移,牛拉不回,堅決要跟陳彤在一起。干脆也不回家了,租了兩間房,登記結(jié)了婚。次年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名陳寧。
就這樣香梅在家?guī)Ш⒆樱愅习鄴赍X,一家三口衣食無憂,還有剩余,兒子上了幼兒園,香梅在家做飯接孩子,小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其樂融融。每逢禮拜天,陳彤就領(lǐng)著娘兒倆到蘇州河畔游玩。
這天黃昏從外邊玩耍歸來,遛跶著回家,小陳寧歡快地在父母之間竄來竄去,迎面過來一輛灰色轎車徑直地對著他們飛速駛來,陳彤為了保護兒子,一把將陳寧娘兒倆推到一邊,可轎車卻把他撞倒在地,軋斷了盆骨,摔破了腦袋,當時就渾身是血昏死了過去。娘兒倆驚恐萬分,哭天喊地,手足無措。交警呼叫救護車立即送往醫(yī)院搶救。昏迷三天才有所知覺。經(jīng)過半個月的治療。醫(yī)生診斷,骨盆打膏可以勉強愈合,中樞神經(jīng)嚴重受損,重度腦震蕩,終生癱瘓,喪失性功能,失憶,語言障礙,嚴重癡呆,智力幾乎為零,頂多能維持飲食排泄。診斷結(jié)果如同晴天霹靂擊垮了勤勞善良卻涉事尚淺的劉香梅,好像頃刻間掉進了冰窟窿,一片黑暗寒氣逼人令人窒息。
再說肇事司機因為酒駕被吊銷駕駛執(zhí)照,法院判決賠款十五萬元,先支付了5萬,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病情不見起色。萬般無奈迫于生活生存,陳彤的弟弟陳峰把一家三口接回山西老家姚家灣慢慢調(diào)養(yǎng)。
一個二十多歲的柔弱女子挑起了伺候身材笨重癱瘓在床的男人,還要撫養(yǎng)孩子,拉了一屁股債,去給肇事司機討要欠款,可是司機的老婆離婚把孩子扔給丈夫,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遠走高飛了。欠款索回渺茫無望了,煙飛灰滅,只有苦熬了!
劉香梅每天把兒子送到學校,還得下地干活,起早貪黑,熱汗直流,疲憊不堪?;丶疫€要伺候陳彤,拉屎拉尿,由于不能下床,只能用便盆接著,端屎端尿。有時便秘還得用開塞露疏通催便,有時拉稀,弄得滿床污穢,一片狼藉,臭氣熏天,不堪入目。必須馬上給他擦拭干凈,再用溫水給他洗凈全身,換上床單,然后拿起滿是污臭的床單去河里清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由于過于勞累,香梅身體一天天消瘦,一股風就能把她吹倒,一次感冒發(fā)高燒一頭栽倒在院子里昏迷了過去,多虧了串門兒的鄰居發(fā)現(xiàn),村醫(yī)趕來,才搶救了過來。陳彤的朋友來看望病人時看到香梅如此在苦難中掙扎,就勸她改嫁另謀生路,就連小叔子陳峰看到嫂子守著個會喘氣的活死人,暗無天日如陷深淵,如此受盡磨難熬煎永無出頭之日,為她捏了一把汗,也勸嫂子領(lǐng)著侄子逃活命去吧!他來伺候他,聽天由命,就看他的造化了。可她怎么也不愿意丟下他不管,再苦再難,也要堅守著他。
三
好心的鄰居王大娘看到香梅這樣苦熬,啥時候是個頭???
就把自己的想法偷偷地告訴了她的小叔子陳峰。在姚家灣王大娘家里租房子住的一個包工頭蕭貴,是北邊離這兒30里遠的蕭家寨人,34歲,比香梅大三歲,一表人才,在鎮(zhèn)上搞建筑,是個收入頗豐的包工頭。前年妻子得了絕癥撇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撒手人寰離他而去。為了生計,把兩個孩子拋給父母,他出來掙錢養(yǎng)家。由于多年從事建筑業(yè),手里有錢,家里還有兩層上下十間寬敞明亮的樓房,也尋思著要續(xù)弦,可苦于兩個孩子拖累,無人問津,一直沒能如愿。
陳峰找到嫂子介紹了蕭貴的情況,先探探口風,苦口婆心地說:“嫂子!為了孩子,如果人家愿意,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哥哥由我來照顧,能活到哪天是哪天?!?br />
嫂子遲疑了一下,說:“可我舍不得拋下你哥哥。即使是改嫁,我走到哪里也得把他帶到哪里,否則我放心不下,絕不能扔下他不管!”
作為小叔子的弟弟苦笑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恐怕人家不能答應(yīng)?!?br />
“不答應(yīng),就拉倒唄!”
晚上蕭貴下班回來,王大娘把劉香梅拉扯著孩子,伺候癱瘓在床的丈夫的動人故事講給他聽,蕭貴被香梅賢妻良母的可貴精神感動得落淚,對其頓生惻隱之心。當?shù)弥H戚朋友,甚至小叔子都勸她改嫁,帶著孩子另謀生路,她怎么也不愿拋棄已經(jīng)成為廢人的丈夫,若要改嫁也得帶著他時,更是打心眼里佩服得五體投地。決心跟著王大娘探訪一下劉香梅這個重義柔腸心慈賢惠的女人,順便看望臥病在床的陳彤。
于是蕭貴到商店買了牛奶,點心和小孩愛吃的糖果,來到了香梅家中。
客廳里,香梅看到英俊瀟灑,彬彬有禮提著禮物進來的蕭貴出乎意料地站在了眼前,不由得一愣,感到很突然,但馬上就明白了過來,百感交集,酸甜苦辣涌上心頭!她眼前浮現(xiàn)起陳彤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想起二人身在異鄉(xiāng)互相體貼相互扶持;想起他危難關(guān)頭奮不顧身勇救愛子身負重傷,如今卻淪為了一個活死人……不由得傷心落淚泣不成聲。
王大娘喃喃地安慰著:“香梅,別難過了,你再難過,他啥也記不起來了,啥也不知道啦!除了吃喝拉撒,幾乎再無其他了!日子還得過,孩子還得活!”
“可我也不能拋下他不管,讓他孤苦伶仃悲慘地死去,我實在于心不忍??!”小陳寧怯生地望著蕭貴這個陌生人躲在媽媽身后,蕭貴抓了一把糖塊塞在他手里,看到香梅清秀可人而憔悴的面容和勻稱嬌姿而單薄的身軀,被她那賢淑柔軟的菩薩心腸所感動,心中油然而生憐憫愛慕之情。
說話間,東房間里發(fā)出傻乎乎怪怪的“嗚嗚”的叫聲,三個人立刻前去查看,陳彤要小便了,蕭貴急忙拿來便盆放在他的屁股下邊,然后端起尿液向廁所走去。看到這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陌生的男人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矯健干脆利索的背影,劉香梅投去無比信賴的目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啊!原來他還是一個仁慈善良充滿愛心的男人,不由得在感知上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臨走時,蕭貴從皮包里抽出一千元百元大鈔不由分說,不容推辭,掖在了香梅的手里,“別難過!多保重,照顧好病人和孩子!”
于是每逢晚上下班后,蕭貴都要到香梅家中探望,給小陳寧帶些好吃的。每次來了,小家伙就蹭在他懷里親不夠,一道勁地喊叔叔。蕭貴幫著香梅洗衣做飯,伺候陳彤大小便,擦洗身體,像對待親兄弟一樣呵護著失去意識,癱瘓在床的可憐人。由于他的不期而遇,不但減輕了香梅沉重的負擔,還給她增添了陳彤再也無法給予的關(guān)愛和扶持。這個男人的突然出現(xiàn),好像上蒼賜予的神奇禮物,既像及時雨從天而降,滋潤了她這個瀕臨枯萎的禾苗,又像一匹黑馬闖入她飽含風霜的世界,填補了她寂寞孤單,蒼茫無助令人窒息的空白,逐漸成了她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和賴以生存依靠的親人。
為了有事能及時聯(lián)系,蕭貴給香梅買了一部華為手機。一天夜里,陳彤高燒不止,趨于昏迷狀態(tài),蕭貴立即開著自己的小轎車把他送到鎮(zhèn)醫(yī)院搶救,經(jīng)過兩人的悉心照料,硬是把陳彤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護士朱虹審視著他倆,疑惑地問:“患者是你們什么人?”
“我們的哥哥!”蕭貴不假思索地回答。
“嗯!我們的哥哥!”劉香梅使勁地點了點頭。
換上吊瓶,護士朱虹一頭霧水迷惑不解,看了看,無聲地思忖著“哥哥?”,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離開了病房。
夜晚,月光如水。趁著陳彤掛完吊水,安然入睡的間隙,兩人走出病房透透氣。來到花園里吮吸著玫瑰、月季在微風中散發(fā)的縷縷馥郁馨香,坐在花園水泥墻子上深情對視,四目相望含情脈脈,閃爍著熾烈的愛情火花,而這火花是在飽受磨難同病相憐,相依相存的心靈碰撞的時刻迸發(fā)出來的,是那么的純真,那么的神圣,又是那么的急不可待!雖然不曾說話,兩人互相能夠感到對方砰砰的心跳!心潮激蕩,翻江倒海。良久,還是蕭貴首先開了口:“梅兒!咱倆的事啥時候辦?”
“那我得帶著他……因為……”香梅聲音哽咽。
“不用說了!這是肯定的,我答應(yīng)你!”蕭貴即刻堅定不移地說。
劉香梅欣喜若狂,猛地撲在蕭貴溫暖的懷抱里,她遇到了天下最懂她的人,遇到了患難與共的溫馨知己,遇到了她可以放心大膽托付終生的男人!敞開心扉縱情接納著源源不斷暖流如潮的愛意纏綿……享受著歷盡艱辛、別樣風情姍姍來遲的大愛,流下了滾燙而幸福的淚水。天上的星星眨著皎潔調(diào)皮的眼睛,秋蟲唧唧,氣氛柔和而又恬靜……
次日,出院時,香梅就帶著陳彤到民政部門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一周后,蕭貴和香梅又到民政部門辦理了登記,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書。
四
蕭貴打電話把自己找到對象的喜訊告訴了家中父母,兩位老人欣喜若狂,高興得手舞足蹈,但當他們得知兒媳婦進門還得帶著個癱瘓的前夫時,頓時像吃了一只飛入飯碗里的蒼蠅一樣噎住了。
“什么?什么?咋回事?怎么能這樣,這可是開天辟地未曾聽說過的怪事,帶個孩子過來,自在常理之中,可跟來個……豈不讓街坊鄰居笑歪了嘴嗎?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太丟人了!你讓咱老蕭家的臉往哪兒擱?!”老父親聲音有些激動,都變了調(diào)兒了。
“爸!是這樣,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了!”老爸“啪”的一聲掛上了電話。
劉香梅知道后,非常糾結(jié),茶飯不思,非常難過。她舍不得已經(jīng)入心入肺融入生命的蕭貴;但如果拋下陳彤不管,不撐三天他就得在懵懂中悲慘死去,不但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小陳寧,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撲在蕭貴的懷里痛哭了起來。難吶!她在與蕭貴喜結(jié)良緣成就百年之好的同時,可又不忍心昧著良心把可憐的陳彤一把推向死亡的深淵。左思右想,茫然不知所措,心靈碰撞,百感交集心亂如麻,十分矛盾,就像一頭鉆進了死胡同,窮途末路身臨絕境,又像黑云壓頂,山雨襲來,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她猶如風雨飄搖中一只無家可歸的羔羊瀕于斃命,萬劫不復回天無力悲痛萬分,脆弱的身軀在劇烈地抽動,絕望地痛哭,傾訴著命運的悲憐和無奈。蕭貴撫摸著她的秀發(fā),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親吻著她的額頭安慰說:“梅兒!別擔心,辦法總會有的!別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