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過海拔439米的釜臺筒（原名望夫臺）之后，我心中的愧疚感愈來愈烈……下來釜臺筒，是一段平坦的山路，山路蜿蜒曲折，仰望而視，遠處群山盡是懸崖峭壁，幾處崖頂亂石林立，仿佛石頭隨時會掉下來。山路越來越窄且雜草橫生，多處石質(zhì)仿木欄桿出現(xiàn)裂縫。石階坎坷不平，有的很滑，有的很窄，有的很高，有的很陡，還有個別石塊已松動，踏級而上，讓人心生膽顫。遠望怪石嶙峋，近觀危險重重。要不是買了門票，我真以為爬的是座野山。
　　 此時，已是午后一點多鐘，我們處于彈盡糧絕狀態(tài)，而且進退兩難。退！要重新翻過幾個山頭才能下山，進！不知道還有多遠才能找到下山路。抬頭遠望，群山連綿不絕，一座山比一座山高聳，一座山比一座山陡峭，一座山比一座山兇險。往回看亦是如此。我后悔帶母親來爬山，后悔沒多帶幾瓶水，后悔沒讓母親坐車，后悔選在八月的酷暑里帶她旅游……
　　 “酷熱難當(dāng)、汗流浹背、口渴難耐、精疲力盡……”這些往日只得其意未受其感的成語，此刻，像一個個魔咒，輪番折磨著我，折磨著我們一家人。兒子一次又一次想要喝水，但我只能一勸再勸，一拖再拖。最后這瓶水至關(guān)重要，它是我們的精神支柱。我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路要走？還有幾座山要爬？有沒有供水處？在一處山體拐角，兒子竟對著一潮濕的石縫試圖舔一舔，被我阻攔，實在不忍心，拿出水讓他喝了一小口，隨后讓女兒喝了一小口。讓母親喝，母親擺擺手說不渴。我知道母親是心疼孫子孫女，舍不得喝。看母親沒喝，我自然更不能喝，妻子也擺手說還能堅持。
　　 我一邊繼續(xù)往上爬，一邊向母親表達歉意。
　　 “娘，對不起，唉……真不該帶你上來，都怪我提前沒做攻略，想著你年齡大了，爬個小珠山吧！沒想到小珠山這么大?！?br />　　 母親擦一把汗，雖明顯看出其疲憊，但她依舊笑著說：“哎呀，爬就行，沒事兒我不累！倒是你們沒怎么干過活，怕是還不如我呢？”我明白母親是怕我太過愧疚才這樣說的。我招呼她坐在相對安全的山體庇蔭處稍作歇息，片刻后雙手?jǐn)v扶著她繼續(xù)爬，我盡管也很累，但還是盡量多用一些力，能讓母親輕松一些。母親看出了我的小動作，隨后掙開我的手說：“我自己走就行，又窄又陡，兩個人并排走不安全，你不用管我。”我輕輕向上推了母親一把，隨后在她后面緊跟而行。
　　 2023年8月初，應(yīng)大姑邀請我們一家赴黃島做客。一路高速六個小時，平安抵達黃島區(qū)。簡單吃過飯，稍作休息，下午就去了金沙灘景點觀海游玩。無奈當(dāng)天因特殊情況金沙灘封海，沙灘拉起了警戒線，并站滿工作人員不允許下海。我們只能遺憾地在外圍觀看潮起潮落。我為母親和孩子在海邊拍了照，母親也拿著手機錄著一波又一波襲來的海浪，我能明顯感知到母親這一刻是快樂的，她看到了夢寐以求的大海。整個下午，母親拍完照就和大姑在金沙灘廣場拉呱聊天。待到傍晚時分，隨著夜幕降臨，金沙灘廣場霓虹璀璨，啤酒節(jié)盛大開幕。游走在霓虹間，母親臉上的褶皺里被五顏六色的彩燈填滿。
　　 海風(fēng)習(xí)習(xí)，人山人海。看著母親和大姑并肩穿行在霓虹閃爍里，我心里得到極大滿足。在我小時候，母親對大海就充滿向往，給我講過很多關(guān)于大海的故事，她卻從沒看過大海，看海是母親多年來的愿望。如今吹著晚風(fēng)，漫步在海邊，愿望實現(xiàn)了。
　　 父親是個很保守的人，只認(rèn)下力干活。向來對旅游這件事嗤之以鼻，“唉，旅游的人才傻，花錢買罪受，有那閑錢買點兒好吃的不行呀！”要不就陰陽怪氣地說一句：“看景不如問景，到那里看了也就這么回事兒！”母親有時會反駁他兩句：“活了大半輩子，就圍著鍋頭轉(zhuǎn)了，有啥意思？出去玩也能長長見識”父親立馬回懟：“那你長啥見識了？你說說讓我聽聽！”隨著火藥味越來越濃，為防止事態(tài)升級，母親大多走開不再和父親說話。
　　 也就是這個原因。母親的大半輩子都忙碌在田地里。她有文化，有思想，敢想敢做，但在很多事上都受到我父親的阻擋。就連做生意也是如此，父親的老思想“做一個買賣瞎一個人”，而母親就比較開明，“買賣雙方你情我愿，賣方掙點辛苦錢，買方買到物有所值，皆大歡喜?！备赣H的固執(zhí)讓母親這些年來最遠也就到過省城，還是因給別人幫忙去的。因父親的固執(zhí)，這些年母親錯過了很多做生意的機會，只能每天起早貪黑跟著父親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個汗珠子摔八瓣忙碌在田間地頭。我結(jié)婚時的全家福上，母親也就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像五十多歲的人。平時和大姨站在一塊兒，幾乎所有人都說大姨是妹妹，大姨可是比母親大好幾歲呢！
　　 小妹去北京工作后，曾幾次邀請母親去北京玩，但都被父親攔下了。后來，小妹醫(yī)院有補貼指標(biāo)，可以讓父母免費查體。母親終于出了省，去了北京。小妹發(fā)給我的照片，母親的臉上始終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她們吃呷哺呷哺，吃北京烤鴨、游天安門、給毛主席獻花、游動物園，看電影……玩得不亦樂乎。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即使父親阻攔，我也會抽時間報個一日游，陪母親出門游玩。這次黃島之游，一為探親，二也是為了讓母親看海。
　　 一連幾天黃島周邊能逛的都逛了逛，返程的前一天，臨時起意決定去珠山國家森林公園玩。景區(qū)位于黃島區(qū)境中東部。
　　 一早我們坐公交車，來到珠山景區(qū)。買票時，我考慮到母親年齡大了，不宜爬高山，專門買了小珠山門票。后來才知道民間流傳著“大珠山不大，小珠山不小”說法。進園后，本打算坐游覽車。母親說：“出來就是散心的，坐車有啥意思？”隨后，我們循山麓步行，從售票處一直走到“一切智園”沿途綠樹成蔭，山勢平緩，絲毫意識不到不久之后，會為此行后悔。
　　 道路為光滑的水泥路，游覽車來回穿行，路上偶爾能碰到一兩個向上走或向下走的游人。有一位好心的大哥帶著孩子往回走，迎面而遇，出于禮貌，我們點頭一笑，算作招呼。讓我意外的是大哥竟轉(zhuǎn)過頭來，追上我們說：“給你們幾瓶水吧！山上缺水?！蹦吧送蝗缙鋪淼臒崆樽屛矣行┦уe，趕忙擺手婉拒：“謝謝了，大哥，我們帶了水?！贝蟾缈次覀兙芙^隨后補充道：“行吧，我家孩子爬不動，想著下山也用不了多少水送你們幾瓶呢？那你們一定要多帶點兒水哈?！睋]手告別后，起初我是不在意的，想著不過爬在小珠山帶了近十瓶水，怎么可能缺水？后來，半山腰進退兩難，彈盡糧絕的窘迫，讓我明白好心大哥為什么一再囑咐讓我們多帶水。
　　 從“一切智園”正式進入山路。走了一段平坦之路過后，接下來是石階，坡度也越來越陡。孩子對山體上的樹，對山縫里的草，對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興趣。隨著越往上爬，孩子開始鬧著喝水，玩樂的興趣小了很多。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了三四瓶。整個山上游人很少，偶爾碰到一兩個，有的是夫妻二人，有的則孤身一人，由于游人較少，大家也會相視一笑，隨后繼續(xù)攀爬。爬到釜臺筒時，大家體力明顯下降。
　　 站在海拔439米的次峰頂，跳目遠望，閑云飄渺于半山腰，群山連綿，景色秀美，遠處居民區(qū)房子像是個火柴盒。回望爬過來的山峰都已在腳下，向南望去，數(shù)座山頭高聳入云，峰巒層疊。我對母親說：“娘，都這么累了，咱就不爬那些大山了，直接找下山路?！蹦赣H點頭應(yīng)允。讓我想不到的是，要想下山必須得爬過這一座座大山，整個爬山路徑是一個循環(huán)，從北山到南山得爬一個遍，才能找到下山路。對面的山很快就成了腳下山，腳下的山很快就成了眼中山。
　　 越是往上爬體力越是不支，八月份的下午三點多鐘是最熱的時候。青島云很少，太陽很烈，一眾人大汗淋漓，水分流失極快。背包越來越輕，身體越來越重。我開始控制孩子們的喝水量。身體像部分山體一樣開始變得干枯，缺水。據(jù)說，小珠山曾在2020年發(fā)生過嚴(yán)重山火，至今部分山體還有被火熏黑的痕跡，山澗或懸崖旁，更是隨處可見被火燒死的枯樹，生態(tài)至今尚未完全恢復(fù)。當(dāng)初的山火難以施救或許是跟山中無水有很大關(guān)系。
　　 我們一邊爬，一邊找下山的路，每個標(biāo)牌我都看得仔細，每遇到向下走的石階都令我們興奮不已，但隨之而來又是上山路頓時令我們垂頭喪氣。母親一路鼓勵我們：“走，如果咱不想退回去，就繼續(xù)走下去?！?br />　　 在到達主峰后，終于看到了下山路的指示牌，孩子們歡呼雀躍，在最高處拍照留念。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下山路還很長。此時孩子體力明顯大不如前，有希望人就有會力量，他們在附近找山果卻一無所獲。到這里不得不說，這是我爬過最缺水的一座山，我們改口不叫“靈珠山”叫它“旱山”。我騙孩子們說前面不遠就有賣水的了，“望梅止渴”被我具象化了。
　　 下山途中，碰到一位河北籍驢友，他告知我不該讓年齡大的人爬山，尤其是下山很傷膝蓋的，他的話增加了我的愧疚感。母親怕我難堪，便和這位驢友攀談起來：“俺們都是農(nóng)村人，干活干慣了，這點山還難不住我。”驢友笑著說：“阿姨，你身子骨可真棒，我爬過這么多山，在小珠山覺到累了，小珠山可不小。”母親聽完向前緊走了幾步。下山路，我選擇了在母親前面。
　　 當(dāng)再次看到“一切智園”，我心里松了一口氣。我加快步伐跑到小賣部，買了幾瓶價格昂貴的水，昂貴不是水好，而是山上水貴。遞給母親一瓶，母親轉(zhuǎn)手遞給了孩子們，兒子和女兒“咕咚咕咚”大口地喝起來。我把另一瓶水遞給母親，母親說：“你們先喝，我還真不是太渴哩！”我讓母親坐觀覽車下山，這次她沒有拒絕。
　　 一路走來，她一直在用行動為自己兒子的“罪過”開脫。
　　 母親雖身材瘦小卻藏著世界上最偉大，最無私的愛，她是我的“小珠山”。小珠山的名字聽上去很小，實則群山連綿不斷，山體長7公里，寬5公里，面積達35平方公里，大頂海拔高達724.9米，次峰釜臺筒海拔439米，兩峰呈南北對峙，高入云際，其高度是青島市西域群山之最。
　　 （寫于母親節(jié)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