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檐角清音(散文)
晨光未透窗紗,檐角已綴滿露珠般的鳥鳴。這些細碎的清音總在鬧鐘之前抵達,像是時光老人故意把鐘表撥快了一刻,好教人先聽見晨曲再迎接晨光。我常在朦朧中數(shù)著不同的啼囀:短促如珠落玉盤的,是麻雀在檐下開會;婉轉(zhuǎn)似玉笛回旋的,當是畫眉立在石榴枝頭;偶爾一串銀鈴滾過天際,必是云雀在云端拋灑音符。更有不知名的山雀,總愛在晨霧中練習轉(zhuǎn)調(diào),將宮商角徵羽揉碎了重組,倒像是哪位仙人遺落的曲譜。
老宅天井里的苔痕總比別處鮮綠些。祖父說這是鳥雀銜來的綠意,它們把春色藏在喙間,不經(jīng)意抖落在瓦楞間。某年驚蟄,我親眼見著白頭鵯叼著半片柳芽掠過粉墻,那抹新綠便永遠停駐在《芥子園畫譜》的扉頁里。午后倦讀時,窗欞上常駐著位灰羽訪客,歪著腦袋打量書頁,仿佛能讀懂《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它忽而振翅飛向中庭,驚落幾片海棠,倒應了那句"鳥鳴山更幽"的禪意。檐下的家燕最通人性,雛鳥初飛時總跌進硯臺,墨汁染黑的尾羽倒像極了文人特意點染的飛白。
茶煙裊裊的黃昏,鳥群歸巢的陣勢最是壯觀。烏桕樹冠里此起彼伏的啁啾,恍若無數(shù)銀匙輕叩青瓷盞。暮色中辨不清羽色,卻能從音色里描摹它們的模樣:尾音上揚的定是活潑的鹡鸰,低回如嘆息的許是沉思的斑鳩。某日驟雨初歇,竟見數(shù)十只白鷺掠過晚霞,恍若王維筆下"漠漠水田飛白鷺"的畫卷活了。它們的長唳劃破暮靄,驚醒了池中沉睡的錦鯉,攪碎一池鎏金碎玉。祖母常說鳥雀歸林時的喧嘩是"天地的晚課",如今想來,那些此起彼伏的鳴叫里,或許真藏著我們聽不懂的《金剛經(jīng)》。
城居經(jīng)年,鋼筋森林里的鳥鳴成了稀客。某個加班歸來的深夜,忽聞窗外傳來久違的"布谷——布谷——",清越之聲穿透二十七層的玻璃幕墻。這迷途的催耕鳥,可知道水泥地里長不出稻秧?但它的執(zhí)著啼鳴,倒像在提醒我們:再快的網(wǎng)速也載不動四季輪回,再亮的霓虹也照不亮真正的晨曦。寫字樓間的麻雀早已學會在中央空調(diào)外機筑巢,它們的叫聲也染上了機械的節(jié)奏,仿佛在應和打印機吞吐紙張的聲響。只有偶爾闖入的戴勝鳥,頂著華麗的冠羽在綠化帶踱步,讓人恍惚看見《牡丹亭》里杜麗娘鬢邊的點翠頭面。
聽說京都古寺的鐘聲要付費才能敲響,而天地間的晨鐘暮鼓從不收費。鳥雀們是天然的樂師,將二十四節(jié)氣譜成不同的曲牌。立春的調(diào)子帶著冰裂的清脆,驚蟄的節(jié)拍混著泥土的蘇醒,夏至的旋律裹著荷風的濕潤,寒露時節(jié)的音符則沾了桂子的甜香。某年深秋在西湖邊,聽見南屏晚鐘與歸鳥和鳴,忽然懂得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孤寂里,原也藏著溫暖的共振。黃鸝總在清明前后試嗓,那金玉相擊般的啼鳴,恰似杜牧詩中"千里鶯啼綠映紅"的注腳;而冬至時分的烏鴉叫,又暗合了杜甫"枯藤老樹昏鴉"的蒼涼筆意。
現(xiàn)代人總在追趕什么,連聽雨觀云都要標注"治愈系"。而檐角那些不知名的歌者,依然按著洪荒時代傳下的樂譜,在電線譜線上譜寫五線譜。它們的音樂會從不需要門票,只要肯推開一扇窗,卸下半寸心防。某個困在數(shù)據(jù)流里的午后,且學東坡"忽聞鳥語作新聲",讓那些清亮的啼囀,洗亮我們生銹的耳朵。電子屏幕里永遠循環(huán)的ASMR鳥鳴錄音,終究不及風穿林梢時,山雀用尾羽撥響的那根自然琴弦。
舊時文人會在筆筒里養(yǎng)鳴蟲,在卷軸上繪百鳥,今人則在手機里收藏各種鳥鳴APP??烧嬲奶旎[,永遠在推窗可見的枝頭,在抬頭即遇的云端。鷓鴣叫雨時,不妨擱下待回復的郵件,且聽它把"行不得也哥哥"的古意,翻譯成這個時代的鄉(xiāng)愁;夜鶯吟月處,何妨關(guān)閉床頭的小夜燈,讓它銜來李商隱"望帝春心托杜鵑"的典故,在夢境里織就星光羅帳。
這些穿行于文明縫隙的小小歌者,原是造化最慈悲的饋贈。當我們在會議室爭論分貝值時,烏鶇正在梧桐樹上調(diào)試它的十二平均律;當我們?yōu)橄袼馗叩洼^真時,翠鳥正將陽光折射成藍寶石的羽色;當我們計算空氣指數(shù)時,雨燕早已用翅膀丈量過整片晴空。它們的存在本身便是詩,是無需翻譯的宇宙語言,是永恒鮮活的《詩經(jīng)》注疏,提醒著我們:所謂閑適,不過是還天地以天地,還光陰以光陰。
此刻,且讓鍵盤休眠片刻。窗外又傳來熟悉的"滴瀝瀝——",不知是柳鶯還是繡眼,但這又何妨?且沏一壺明前龍井,看茶煙與鳥鳴在空中跳一曲華爾茲。那些清音落在瓷盞里,便成了浮沉的碧葉;滲入宣紙中,便化開墨色的山水;若是飄進心竅,自會釀成發(fā)酵經(jīng)年的鄉(xiāng)愁。原來陶淵明"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的意境,從不需要刻意尋找——只要愿意側(cè)耳,每個清晨都有一場免費的音樂會,每個黃昏皆備著無需預約的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