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金文】湖心島小記(散文)
五月,風一吹,槐花的香味,就飄過丹河。我就想起濠景海岸,那個湖心島。說是島,其實就是靠河東岸不遠,一塊稍大的綠洲,周圍用石頭堆砌而成,中間填上泥土,像是被流水托著的心形土地。在島上遛噠一圈下來,撐死也就一里地。但是,巴掌大的地兒,偏偏像一把折扇,被春風打開,里面全是讓人心軟的小日子。
通向小島的木橋,其實有些年歲了。木板被踩得發(fā)亮,縫里嵌著青苔和小時候的笑聲。小島上的野薔薇一到五月就瘋長,粉白的花穗,撲簌簌往人身上落。有一次我蹲在柳樹下看螞蟻搬家,薔薇花落上發(fā)梢,路過的張嬸笑我“戴了朵會搖頭的花”。島北頭那塊木牌子早沒了正形,“湖心島”三個字,被風雨啃得缺胳膊少腿,唯獨“心”字中間那點,亮得像塊曬暖的鵝卵石——大概是許多人來看它,眼神把那點磨得發(fā)亮了。
清晨,跟著去島上玩,總能遇見熟面孔。四棵老垂柳,畢恭畢敬,站在小島最北邊,樹干粗得像木桶,枝條卻軟軟地,柔柔地伸向水面,好像在對著水面梳妝打扮。王、李、張三位大爺,每日雷打不動,坐在樹下石凳上說八卦,玻璃杯里泡著濃茶,煙袋鍋子磕著石桌咚咚響。有時他們還爭論不休,話題無非就是南關(guān)菜市場的菜價、天氣預報、新聞聯(lián)播,還有那棵楊樹上的鳥窩,是否添了崽。有回,我蹲在水邊,看荷葉上的露珠,被陽光映照,折射出七彩光,這時候,王大爺走過來,忽然說:“妮兒,你看柳樹葉子,像不像老輩人用的篦子?”我盯著那又細又長的柳葉子,看了會兒,竟笑出了聲。李大爺則趁機往他煙袋鍋里按煙絲:“你呀,老糊涂了,篦子是密齒的!”
島上的樹,都有自己的臭脾氣。石榴花開起來,像著了火,花瓣落在石桌上,可撿起來當書簽,我夾在課本里泅干了,還留著紅印子。紫荊花謝了,就長鮮嫩葉,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風一吹嘩啦啦響,像是說悄悄話。在島的中間地帶,四棵并排的垂柳最有意思,有的呈Y形,有的像雙胞胎,有的呈W形,奇形怪狀,各具形態(tài)。枝條垂到地上,織成綠簾子,我們小時候,常在下面玩過家家,用柳枝編帽子,把花瓣撒在石桌上當菜。
雕花小石拱橋的欄桿,磨得光溜溜的,橋洞里總有浮萍飄著,陽光照下來像撒了把碎金子。過了石橋就是小島的南端,到了“心”外的那點。萱草開著淡藍淡黃的花,像奶奶縫在圍裙上的碎花。迎春藤爬滿水邊,像給小島鑲上了花邊。那幾棵垂柳更野,有的斜著身子往水里探,像是要夠著自己的影子;有的枝條扭在一起,像吵架又和好的小姐妹;還有那棵被雷劈過的歪柳,年年春天都冒新芽,嫩黃的葉芽,像小手指頭,戳著路過的風。陳大爺總說:“這樹啊,比人還倔,死不了,就得好好長。”
隔著水往西看,靠近半島藍灣的尖頂教堂,十字架像展翅欲飛的白鴿子。但這只白鴿子落在地上,卻變成了十字路口,懸掛的紅綠燈,像二郎神的三只眼,掌管著行人的生命。早上能看見穿西裝的人匆匆走過,皮鞋聲咔嗒咔嗒,和島上老人的拖鞋聲混在一起,怪有意思的。周末教堂敲鐘時,聲音會飄到島上,驚飛水面的白鷺,鐘聲里偶爾有小孩的笑鬧,那是小區(qū)里的孩子在草坪上打滾。有回我看見一對新人在教堂前拍照,新娘的頭紗被風吹到柳樹枝上,新郎跑過去摘,兩個人笑著鬧著,像極了電影里的畫面。
島南的鐵橋橫跨丹河,我們都叫它“長虹橋”。早晚橋上人來人往,自行車鈴鐺聲、電動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只有岸邊釣魚的老人,穩(wěn)如泰山。有次我看見兩個大爺換魚餌時聊天,一個說:“前兒釣著條帶花紋的魚,足有二斤?!绷硪粋€哼了聲:“我釣著過王八,鍋蓋大,那回可把我老伴嚇一跳?!闭f著,水面撲通一聲,一條鯉魚躍出來,尾巴拍得水花四濺,驚得兩人同時挺直了腰板。
傍晚最熱鬧。島北邊是娛樂廣場,舞池燈光亮起時,交誼舞的曲子和廣場舞的音樂隔著草坪“打架”。交誼舞那邊慢悠悠的《梁?!罚⒁淌迨鍌兪滞焓痔谜J真,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廣場舞這邊《最炫民族風》震天響,爺爺奶奶們的扇子揮得呼呼生風。我常坐在小島石凳上看湖濱路的行人,他們行色匆匆,不知每天都在忙碌什么。路東的龍爪槐像綠傘,傘下有環(huán)衛(wèi)工小憩,影子被太陽拉長又縮短;路西是一排倒垂柳,枝條垂到地面,晚風吹過,掃出一圈圈漣漪,像誰在地面上畫圈兒。
沿河觀光道的黃墻上畫著《封神演義》,哪吒鬧海、姜子牙釣魚,顏色被曬得有點褪了。我看見個小孩指著壁畫問爺爺:“這是誰呀?”爺爺說:“這是姜太公,他釣魚不用鉤,等的是有緣人?!毙『⑺贫嵌攸c頭,伸手去摸墻面上的魚鉤,那認真的模樣,讓我想起小時候趴在橋欄上,等著看魚漂動的心情。
夜里的湖心島,靜得能聽見星星掉進水里的聲音。坐在小島木椅上,流水聲輕輕的,像媽媽哼的搖籃曲。紡織娘在草叢里叫,青蛙在荷葉間應和,偶爾有夜鷺撲棱著翅膀飛過,翅膀尖兒擦過水面,畫出一道銀線。在這里我遇見一位大爺,他坐在水邊椅子上上,往河里丟石子:“我老伴走后,我常來這兒坐,覺得這河水能把心事帶走。”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皺紋里好像藏著好多故事,“后來才知道,心事是跟著人走的,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可帶久了,也就不覺得沉了?!?br />
離開湖心島好些年了,偶爾路過丹河,遠遠看見那座木橋,心里還是會輕輕顫一下。想起野薔薇勾住衣角的癢,想起石桌上沒畫完的蝴蝶,想起趙叔塞給我的野菊葉,還有那位大爺說的“心事不沉”的話。這小島啊,就像心里的一塊軟糖,甜津津的,帶著陽光、花香,和好多說不出的暖?;蛟S每個人心里都有這么個小地方,不大,卻裝著所有溫柔的曾經(jīng),只要風一吹,就能聞到時光里的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