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組織關系(散文)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王叔來了四次,身體一次不如一次。
第一次是春節(jié)假期后上班,我剛剛來到單位門前,就看見一位老人背對著門口和門衛(wèi)師傅聊天。門衛(wèi)師傅看見我說:“有人找你!”老人轉過身來:原來是王叔,我連忙打了聲招呼,他仍是滿臉笑容,說話仍是大嗓門:“老鄉(xiāng)你好!”
認識王叔,是在參加工作的第一天。初來乍到,沒有熟人,我獨自坐在桌前,無聊地審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就在這時,他到局里辦事,看我是生面孔,仍然熱情地打招呼。那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通過對話,得知他老家與我一河之隔,是那條河的巡堤員。因為是同鄉(xiāng),話題就多了起來。從那時起,他每次來局里辦事都找我說話,聽到爽快的嗓門從單位院里傳來,就知道是王叔來了。
王叔臨退休那年冬天,他正在河邊巡視,忽然聽到有人呼救,原來是有小孩落到冰窟窿里,他立即沖了過去,初冬的冰層并不堅固,盡管王叔身體瘦弱,仍壓得冰面嘎嘎直響。他趴在冰上,慢慢地在冰面上打著滾爬到孩子身邊,奮力將孩子拽了上去,他也被后來趕到的人們拖上岸。為此,單位專門印發(fā)了表彰通報,我也對王叔更為欽佩。
王叔退休以后一直和我沒有聯(lián)系。今天重逢,我連忙將他讓進辦公室。閑聊之后,他忽然嚴肅起來:“我是來找回我的組織關系的!”我一愣,從事黨務工作已經二十多年了,卻從未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這么多年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可是非常麻煩的,急忙詢問來龍去脈。王叔的大哥是水利職工,汛期缺少人手,他被介紹為臨時汛工。盡管是臨時工,他仍覺得不能給大哥丟臉,工作非常賣力,有一次機泵抽不上水,領導要求會水的同志下水排查,開始沒人吱聲,他自告奮勇,一頭扎入水泵底層,清除纏在水泵螺旋槳上的異物,排除了故障。那時汛期縣領導長期吃住在防汛一線,正在現(xiàn)場的縣長對他連連稱贊,不久轉為正式職工,他的工作熱情更為高漲。一次,領導告訴他:由于他表現(xiàn)優(yōu)秀,經過研究,已經發(fā)展他入黨了。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目光非常平靜,語言也很有條理,但為什么沒有絲毫印象?也許因為當年的黨員資料我沒有經手,或許退休后轉到了所在鄉(xiāng)鎮(zhèn),造成我們這里沒有記錄。不能倉促答復,于是坦誠告訴他現(xiàn)有的檔案里沒有他的資料,需要再仔細找找。他走的時候滿眼期待:“給叔找找,拜托了!”我想送他下樓,他雖然步履有些蹣跚,但堅決讓我留步。望著他的背影,我有些感慨,一位85歲高齡的老人,能夠從家里走到兩公里外的鎮(zhèn)上坐車,身體真棒。老人對組織關系的重視,也許并不是我們所能夠理解,決定仔細幫他找找。
接下來的一周,我查找了會議記錄、原始名冊,詢問了幾位老同志,毫無收獲。但想起王叔那認真的表情,覺得不像說謊。不久,他又來了。我無奈地告訴他檔案里沒有資料,他的目光非常執(zhí)著:“一定有!”于是我拿出別人的《入黨志愿書》,問道:“您填過這個嗎?”他的目光有些黯淡,說不記得了,但有證明人。我聽他說的都是一些已經做古的前輩。我半開玩笑地說:“您交過黨費嗎?長時間不交就沒有組織關系了?!彼行┌l(fā)急:“交過,交過,疫情的時候我交過一萬多塊呢……”“那也可能您的關系轉到鄉(xiāng)鎮(zhèn)了,您去那里問問?”他忽然反復說“沒有,就在局里……”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有一些異常,言語間有時缺少邏輯。又問他:“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找組織關系有啥樣呢,找到了可是要補交黨費的啊?!彼麌烂C起來:“交,一定交,他們笑話我辛辛苦苦一輩子還不是個黨員,我是黨員,我入過黨!”向他解釋半天,似乎沒聽進去,只好答應再幫忙找找,他忽然握著我的手,低聲說:“真的,給叔好好找找”,目光滿是哀求。望著他無助的眼神,我忽然覺得有些擔心,這么大年齡,萬一路上有什么閃失……于是堅持送他到距單位不遠的車站,登上回家的班車。
這次,我聽出他真的沒有組織手續(xù),極有可能是當時的領導看他為人實誠,給他畫的一個“大餅”。回老家的時候恰好遇見他的同村人,得知王叔去年沒了老伴,心情有些低落,也有些小腦萎縮的癥狀,女兒在縣醫(yī)院手術室,工作很忙,想讓他到城里一起住,他不愿意。其實即使是在城里,女兒一家每天上班也沒時間陪他,還不如自己在老家住的方便,做飯洗衣勉強能夠應付。一位獨居高齡老人,還想起尋找組織關系,也許一時心血來潮,時間長了也許忘了這事,我也沒太在意。
但沒過多久,那是一個忙碌的上午,我處理完手頭一堆互相毫無聯(lián)系的工作,心煩意亂。門被推開了,王叔又笑瞇瞇地推開辦公室的門,我卻嚇了一跳。他的手里拄著一根折斷的拖布桿,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忙問他怎么回事。原來剛才他到路邊的廁所方便,因為地面光滑跌了一跤,雖然腿有點疼,但覺得問題不大,撿了一根木棒拄著來到這里。我假裝訓斥他:“您看,多危險,別總自己亂跑了,有消息我告訴您,出點意外大家多擔心啊!”但他仍是笑嘻嘻的:“我還是不放心?!蔽液屯履托慕忉寘s依然說不明白。如果是一位年輕人,我可以明確拒絕他的要求,但對一位老人這么直截了當,會不會令他情緒激動產生意外?他啰里啰嗦,仍在強調自己有許多證明人。我忽然勸告他:“您看,那么多人都先走了,只有您是勝利者,還計較別的有啥用呢?”但他明顯沒聽進去,而且說話一陣明白一陣糊涂,我們的談話進入一個怪圈,無論是依著他的話隨聲附和,還是對他的糊涂觀點耐心解釋,都會回到問題的原點。我甚至設想干脆給他出一份假證,證明他是黨員,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因為這樣是對工作的極不嚴肅,甚至是一種違紀行為,更是對王叔的不尊重。于是撥通了她女兒的電話號碼,但他女兒正準備進入手術室,實在沒有時間,只好讓她的一位親戚過來接走他。臨走的時候,老人忽然紅了眼圈:“老鄉(xiāng),再費費心,我就想證明我是黨員,拜托了!”我卻無言以對。
不久以后的一天,我去上級部門審核一份材料之后回到單位,被檢查出很多這樣那樣的不足,需要馬上修改,中午前再報回去,發(fā)現(xiàn)王叔又在單位門口等著我了。我心里發(fā)急,但仍然向他打了一聲招呼,然后他就跟著我向辦公樓走去。心里有事,我心里發(fā)著牢騷:“無論你有多忙,他們自己的事都是最重要的的,一點都不同情你!”回到辦公室趕緊修改材料,修改結束才發(fā)現(xiàn)王叔始終沒跟我上樓。這時有同事跟我說:那位老人坐在樓梯臺階上等我,勸我躲一躲。其實從未經歷過被來訪者追得到處跑,我一時沒了主張,又撥打他女兒的號碼,卻是很久沒人接聽。急著去上報材料,我給他女兒發(fā)了一條信息,委托同事幫忙照看一下,趁著同事和老人說話背對著我,悄悄繞到樓梯后邊走出單位。完成工作已是中午,忽然醒悟過來,責怪自己做事不太周全,把王叔扔在那里,對他是一種虧欠。這時同事打來電話,說是他要見到我才會回家,急忙回到單位。
同事已經給王叔搬了椅子坐在門口,說是老人執(zhí)意要在這里等我,他們從伙房給他打來一份午飯,但卻基本沒動。王叔的女兒也已經來了,說是一上午都在手術室,無法接聽電話,目光中滿是歉意和無奈。同事告訴我:王叔看見女兒大發(fā)脾氣,不要女兒管自己的事。我悄悄問他女兒萬元黨費的事,她說疫情的時候老人到鎮(zhèn)上交了捐款,始終認為那是自己交的黨費。心里很崇敬老人,但這仍然不能證明他的組織關系。大家繼續(xù)勸說,他幾次站起來走到女兒車前,卻又轉身繼續(xù)重復自己的理由。眼看又是下午上班時間,不斷有人給他女兒打電話催促回去上班,但他仍然糾纏不清,又和女兒爭吵起來,終于氣得女兒憤然開車走了。女兒走了,王叔也忽然平靜下來,同意跟我們去屋里休息一會。我請他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給他倒了一杯水,但卻忽然無話可說。他坐了一會,看著我整理桌面上的零碎文件,忽然站了起來,說不耽誤我工作,讓我先忙,他先回去了。我急忙送他下樓,正好看見上次接他的親戚受他女兒之托又來接他回家。
王叔有一段時間沒來了。忽然有人告訴我王叔又受傷了,是在家里提水時不慎跌倒,需要住院治療幾個月。短時間內,王叔也許不會再來糾結他的組織關系,但想起那孤獨的身影,我的心里并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