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在不經(jīng)意間來到的。
　　 當尖利的蟬鳴漸次遠去，蛐蛐兒的啼音變得越發(fā)抒情之時，我就知道，又一個秋天來到了。家住市郊，宿舍外面的稻田里，沉甸甸的稻谷已全部割去，偌大的田里只余下淺淺的稻茬，那些還沒來得沒從田里運走的稻草把，已完成了孕育和陪伴稻谷成熟的使命，像一個個小矮人靜候在田里，等待著被主人擔回，在房前屋后壘成高高的草垛，最終煮開滿鍋的希冀。
　　 天變得越來越?jīng)觯憋L從遠方吹來，攪冷了小城的清晨和黃昏，飄落的樹葉不僅讓秋天多了幾分繽紛的色彩，更讓擔負著靠撿落葉引火，煮熟一日三餐的孩童臉上有了更多的喜色。剛滿十歲的我就是這些孩童中的一員。
　　 秋天是慷慨的，將人們所需毫不吝嗇地給予。這個時候，一個早上的撿拾，往往就能超過夏日里的好幾天。多起幾個早，多跑幾回路，就能讓自家的柴火筐充盈。那些厚實的帶著桉樹特有香味的葉片，能讓孩童換來幾天不用早起的日子，也讓我能安心地坐在小桌旁，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
　　 然而，這種愜意的日子沒過多久，隨著甘蔗的成熟，我又陷入了新的煩惱和忙碌中。
　　 仿佛就發(fā)生在一夜之間，位于小城中心地帶的五星花園各個路口就擺滿了各式甘蔗，那些遠道而來的蔗農(nóng)推著平板車將甘蔗卸下，在人們的必經(jīng)之處擺下了方陣，開始了甜蜜的推銷。有著自己固定攤位的小販，平日里就販有被稱為“脆桿甘蔗”的物品，那被截成小段的甘蔗成了小城里一種特色的吃食。
　　 還沒有多少居民不被卷入到這潮流中來。在這連空氣都被熏染，溢滿了甘蔗甜香的秋天，人們都會來到某個攤位，挑上一兩根甚至一大捆的甘蔗，帶回家去撫慰孩子和大人嗜甜的味蕾。畢竟，這個季節(jié)一年只有一次。
　　 盡管家中生活拮據(jù)，并沒多少閑錢來買甘蔗。我還是沒辜負這個季節(jié)，也加入到了這種甜蜜中。不是去選購甘蔗，而是去撿拾眾多的甘蔗梢和甘蔗渣，以充當母親口里的“小劈柴”。
　　 與我撿樹葉的行為不同，撿拾甘蔗梢和甘蔗渣的行動不是我自愿的，不光不愿意去，甚至很抵觸，很反感。在大庭廣眾下，撿拾別人嚼過的甘蔗渣，那是多丟人的行為！宿舍里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撿樹葉的不在少數(shù)，但撿甘蔗渣的卻寥寥無幾。我邀最好的朋友一起去，朋友說：“撿甘蔗渣？那是‘街花兒’干的。我們是宿舍里的娃兒，哪能去干那事嘛！”
　　 “街花兒”是人們對小城中純居民的一種稱謂，帶著一種輕蔑。而我們所居住的宿舍是商貿(mào)大院，住的全是商貿(mào)系統(tǒng)的職工和家屬。
　　 發(fā)小的拒絕讓我更加不愿邁開腳步，但母親的指令卻無法忤逆，深埋于心中的自尊與現(xiàn)實里的自卑相交織，攪得我的心。
　　 “不是媽心狠，非得要你去丟人現(xiàn)眼，可家中的情況在那兒擺著，你已是個男子漢了，要擔當起家庭的責任。”母親這樣對我說，隨著她的話語，家里的情形也在我面前演繹開來。家庭人口眾多，父親又有著嚴重的癲癇，那是在部隊一次演習中因外傷而引起的。隨著時光的推移，他的身體已不能適應部隊緊張的工作，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
　　 如果只是癲癇還沒什么，要命的是癲癇的頻繁發(fā)作讓他精神漸漸變得失常，成了人們口里的瘋子。而我也有了一個令人恥辱的諢名——“瘋兒”。
　　 南下干部、解放將章獲得者的光環(huán)敵不過身患的疾病，我的心也過早地被市儈利刃所刺傷，變得更加內(nèi)向，敏感和自卑。
　　 我不知道母親的要求是不是要糾正我這種秉性，只覺得她的這種安排太讓我沒有面子，丟人。當母親以不容分辯的語氣，讓我也去撿拾甘蔗梢和甘蔗渣時，我是一百個不愿意。小城不大，遇上熟人和同學的可能性很高。本來心底還有幾分因出生在革命干部家庭的自豪，卻因母親的這種安排蕩然無存。
　　 十歲的孩童拗不過母親的固執(zhí)，一個與小小身軀不成比例的背兜被強加在身上，一步步地走到熱鬧的市區(qū)，去撿拾那些曬干了能媲美小劈柴的甘蔗梢和甘蔗渣，也去迎接那些異樣的、略帶鄙視的目光。
　　 街上可供我撿拾的物品很多，特別是被人咀嚼吸干甜汁的甘蔗渣。然而，內(nèi)斂和害羞讓我遲遲下不手。當我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來到個賣甘蔗的地方，伸手將那根甘蔗梢拿在手里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握住了甘蔗梢的另一頭。他的膽子明顯比我大，因為我聽到了賣甘蔗的那個中年農(nóng)人大聲地驚呼：“小崽兒，你的手不要了呀？要不是我展得快，這一刀就砍在你娃的手背上了！”
　　 可不是么，這根甘蔗梢明顯要長一些，還帶著好長一段可以吃的甘蔗，那是小販情急之下將刀朝后移動所造成的。
　　 “是我先抓到的！”與我搶甘蔗梢孩子并不理會小販，他緊抓住甘蔗梢的粗頭，朝我大聲地喊道。
　　 “你亂說，明明是我先抓到的……”
　　 我的反駁蒼白無力，但卻用力抓著我的戰(zhàn)利品，這可是我戰(zhàn)勝了心魔，搶到的第一根甘蔗梢呀。我不能放棄，也不敢放棄。因為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重新鼓起撿拾下去的勇氣。
　　 還是小販的話起了關鍵作用：“你這娃娃好沒道理，這根甘蔗尖尖是我喊這小兄弟幫我抓到的，我都下刀了你才伸的手！”
　　 那個滿臉臟兮兮的孩子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才不說話了。我一使勁，將甘蔗緊抓在了手里，就這樣收獲了人生第一根甘蔗梢。
　　 與我爭搶的孩子朝我扮了個鬼臉，朝著另一個攤位跑去。我的目光追逐著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攤位的地上，有著幾個剛砍下來的甘蔗梢。
　　 賣甘蔗的中年漢子臉上露出了笑來，自語般地說：“好快的手腳！”又轉(zhuǎn)過頭來朝向我：“看你這娃娃長得斯斯文文的，哪里是撿甘蔗渣渣的人嘛。你看下那個娃娃是如何搶的？你呀，就該坐在屋里看書寫字！就像我家里的那個妹仔一樣。再說，真正好燒的不是甘蔗尖，而是甘蔗渣。就看你好不意思去撿，怎么樣，敢去么？”
　　 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我心頭一暖，那激勵的話讓我內(nèi)心的倔強升了起來，回了他一句：“敢！有什么不敢的！”扭頭就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五星花園邊上有一圈別致的矮墻，可供人坐在上面休息。此刻，不少人就坐在上面手拿甘蔗大快朵頤。
　　 “既然變了泥鰍就不怕稀泥巴糊眼睛！”我鼓勵著自己，終于彎下了腰來。把別人嚼干了甜汁的甘蔗渣撿在手里丟到背篼中。
　　 甘蔗渣在一點點地累積，虛榮心在一分分地減少。兩只手因反復在地上撿拾而骯臟不堪。此時，我感到自己和那些街花兒沒有什么區(qū)別。心，不那么壓擬了，一種因勞作而產(chǎn)生的快感漸漸升起，那首剛學會不久的，描述勤勞小蜜蜂的歌曲在腦子里盤旋著。
　　 就這樣在人群中穿梭，撿拾著甘蔗渣。殘存在甘蔗渣里的汁液很快讓手變得黏糊糊的，手與地面的反復摩擦磨了皮膚，生疼的感覺反襯著升起的愉悅，我就在這樣的境地中勞作。
　　 時間在我與虛榮的博弈中流逝。當傍晚到來，我的背篼中裝滿了收獲。
　　 當我踏著晚霞回到商貿(mào)宿舍時，正值各家各戶吃飯的時間。挺起胸膛，滿臉嚴肅地打人面前走過，回到自家的房前。
　　 背篼放在了階沿上，看著夕陽將里面的甘蔗渣照得發(fā)亮，像是給它灑上了一層細碎的黃金，心中就涌出了一陣歡喜。
　　 今天是星期六，我利用下午不上課的時間完成了一件大事。明天，我得早起做作業(yè)，爭取下午再去一次街上，撿回更多的“小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