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曹劉村不大，卻有兩個聞名遐邇的人。
　　 王寶來和王進才是靠裁剪發(fā)家的師兄弟，在古橋鄉(xiāng)集市上開有縫紉社，一個叫春風，一個叫東風。八零年左右，改革開放讓各種物資豐富多彩起來，兩名專業(yè)的裁縫候在古橋鄉(xiāng)供銷社門口，量體裁衣，機器鎖邊，縫紉，歡迎你的光臨。一傳十，十傳百，手頭寬裕起來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做身喝茶的衣裳。特別是有待婚配的青年男女，父母傾其所有也得給孩子做身體面的的確良。這兩裁縫可謂是名噪一時。
　　 曹劉村有戲班子，逢年過節(jié)或農(nóng)閑時，誰家添丁加口、老人過壽等喜事都會請兩場戲。村里男女老少都會唱一段哼幾句，能把一個角色的所有戲份唱下來的卻沒有幾個。王寶來和王進才兩個聰明好學，不但能唱下來還能擔綱重要角色。戲班經(jīng)常被邀請到外地演出，所以從村里到鄉(xiāng)里，到縣里，到省城，兩個人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進才身材削瘦，聲音婉轉(zhuǎn)清涼，纏綿悱惻，擅長花旦。王寶來膀大腰圓，聲音雄渾粗壯，鏗鏘有力，演老生，唱花臉，包拯那一角非他莫屬。無論唱啥戲，臉抹成啥，只要一開唱腔，觀眾就能猜出這是王寶來，還是王進才。
　　 兩人的共同點兒是都屬狗，相差三個月，而且都是兩男兩女四個孩子。不同點兒是王進才父母早亡，王寶來父母尚健在。寶來父親喂一犋牲口，種十幾畝地，養(yǎng)十多棵蘋果樹，母親勤儉節(jié)約，操持家務，喂幾頭豬，家里地里根本不煩勞他操心，他可以一門心事放在生意上。最不能忽略的是王寶來常常底氣十足地以師兄自居，不但對王進才的臺步，水袖，唱腔等指指點點，而且責怪王進才沒生意頭腦，沒眼光，沒成色。
　　 王寶來不帶徒弟，而且手藝傳男不傳女，他的理由是教會一個徒弟，餓死一個老師。他的縫紉社打下手的全是自己人，他的老婆，兒子，未過門的兒媳婦，早早輟學的女兒。王進才恰恰相反，一來他缺人手，二來他認為你不帶徒弟，別人辦個裁剪學習班成批成批地收學員，搶生意的事你根本擋不住，何必呢。無論男孩女孩，學點兒本事找個吃飯的門路是正經(jīng)。手藝傳給男孩，是能保證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要是不學，或者學不會，你能打死他？他的孩子一視同仁，都是在考學落榜后或者書實在讀不下去了才跟隨的他。后來越來越多的家庭擁有了縫紉機，很多人都是在會上扯了布，裁剪好鎖個邊兒拿回家自己做。王進才把剪下來的碎布一并還給顧客，拿回去不一定做點兒啥哩。大妹子，咱離布攤又不遠，做衣服了最好先來問問，新生產(chǎn)的布，有的幅面寬，你要做褲子一次做兩條才劃算。不遠處的王寶來直撇嘴，多管閑事，手藝不精，技不如人，用這點兒邊角料討好顧客？
　　 某天，一個大娘拿了上好的料子來做衣服，王寶來摸了摸，喊出的工錢高了許多。理由是他要親自裁剪，鎖邊，縫制，熨燙，所有工序必須一次完美做成，其間不能有任何差池，這種料子不能修不能改。大娘不甘心，轉(zhuǎn)身又去找王進才。聽說王進才并沒有多取分毫，王寶來氣急敗壞地說，看你那眼光，沒一點兒長進。
　　 九二年，長葛縣為了撤縣設市，大力招商引資。王進才一家悄沒聲息地轉(zhuǎn)移了陣地，在長葛安營扎寨，同行是冤家，不跟你玩了。當時買商鋪還送非農(nóng)戶口，順便把閨女的戶口安排了。不過他們的日子并不好過，娃們初涉塵世，看著做衣服遠不如買成衣劃算，快捷，款式還新穎多樣，隨改賣服裝，賣服裝不中賣布，賣床上用品，定制窗簾，做標志服，做小兒棉服，幾乎啥都嘗試了個遍。親戚朋友都說他，看你把孩子都寵成啥了，有多少家底夠他們折騰的。王進才不以為然，都還年輕，不試試水咋成？
　　 這邊兒，王寶來沒了重要競爭對手，生意越發(fā)紅火，在發(fā)家致富的道路上乘風破浪，勢如破竹。富到啥樣兒？這么給你說吧，別人家還在為娶媳婦用的自行車發(fā)愁時，他倆兒子已經(jīng)騎上了突突叫的摩托。大女兒嫁了個吃商品糧的教師，一家人美滋滋的。大兒子用三輪摩托幫妹夫到土崗上拉土墊宅基地時，偶然挖到一串砍刀形古錢幣，腦瓜子一熱，從此走上了仿制藝術(shù)的道路。無論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號稱“金剪刀”的王寶來一年收入多少，大兒的工藝品見多少利潤，父親喂的牲口下崽兒了是多少進項，圈里的豬出欄了估價幾何，地里糧食加上蘋果樹能賣多少錢，一家人力往一處使，勁兒往一處擰，在人人羨慕的目光中評上了萬元戶，一時風光無限。照相的被請到家里來，這樣兒拍拍，那樣兒照照，最大的那張是全家福。
　　 風光的背后也有令眾鄉(xiāng)親唏噓感嘆，久久不能釋懷的辛酸。王寶來的父親照全家福后沒多長時間就去世了，其實早有不適，舍不得花錢去看，病重了才去的醫(yī)院，當即被告知食道癌晚期。老父親得知病情后強烈要求回家等死，請理發(fā)師去理發(fā)刮臉之后，拒絕吃喝，不幾天就掛了。那張光芒四射的萬元戶獎狀，飽含著一家人的血淚啊。
　　 多年以后，老家搭戲臺的大坑早被人順勢改建成了魚塘，鑼鼓笙簫的聲音也淡出了人們的記憶。繁華終是留不住，一代新人換舊人。王寶來，王進才，兩個明爭暗斗了一輩子的師兄弟，還是喜歡坐在一起品酒，喝茶，聊天，講故事，講別人的，也講自己的。王寶來的大兒涉嫌古董造假，見不得光，二兒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也無正經(jīng)營生。王進才的兒女們在縣城滾打摸爬多年，有車有房根基穩(wěn)固，而且手頭都有掙錢的生意，有對外出租店鋪的，有經(jīng)營服裝廠的，有賣服裝的。
　　 以胖為富態(tài)、有福相的王寶來中風了，依舊瘦巴巴的王進才被女兒開車送回老家，專門前來探望，建議他去療養(yǎng)院住一段。
　　 王寶來的聲音變得細若蚊蠅，八十的人了，還折騰啥？也不是兒女不孝，是他們掙錢的能力實在有限啊。老弟，還是你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