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通勤(小說)
稿件原刊于紙媒,1997年第10期《小說選刊》曾給予選載,因早期稿件幼稚、單薄,一直羞于示人。2025年,在我的通勤生涯即將結(jié)束之際,貼此稿件,以此紀(jì)念我的通勤歲月。
——題記
按馬成剛的話說:小玉很古典,我看上的就是這個很古典的小玉!商海搏擊,危機(jī)四伏,看著小玉讓我沉靜。
小玉是公司的司機(jī),也可以說小玉是公司總經(jīng)理馬成剛的私人秘書兼司機(jī)——“秘司”。像時時注重打扮自己一樣,小玉一有時間就把那輛“奔馳”轎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說小玉很古典,頂多也就是說她有些與眾不同的打扮,時常是紫色的對襟小褂上,綴著些紅黃相間的細(xì)碎花朵,這也確實把她的臉蛋襯托得白凈而又矜持,可也不至于像馬成剛說的那樣,看一眼就讓人有多沉靜,倒是看了那一雙水汪汪的俊眼,時常讓人心猿意馬。然而不管怎么說,只要小玉一旦握住“奔馳”小轎車的方向盤,便立馬顯出幾多機(jī)敏來,這倒是真的,硬是把輛小轎子調(diào)劑得通體透著靈性,無論在多么擁擠的車道上,總能讓小車左沖右突,按時到達(dá)目的地,也許這才是馬成剛選上小玉作“秘司”的真正原因。
在行駛的路上,如果有火車剛好與小玉的“奔馳”同向相往,要是坐在邊座上的馬成剛對小玉說一聲:“靠上它!”這時小玉就得使出渾身的功夫來,把小車開得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不管前方車道上的車輛是疏散還是密集,反正得把小車開得剛好與火車速度相同,成為火車的同步衛(wèi)星。要是馬成剛說一聲:“超了它!”小玉就得把小轎車開得箭一樣快,“吱溜”一下子,把火車甩到屁股后面。當(dāng)然,每此時,馬成剛總會變得孩子似的朝火車擺擺手,有時甚至還會把右手的四個指頭攏在嘴唇上一沾,發(fā)出吧地一聲響,然后再朝火車揮去。小玉習(xí)慣于其一番表演后聽他對這列火車的評價。馬成剛的評論通常也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哼,屎殼郎不如!吭、吭、吭,國產(chǎn)貨,不服氣不行呀!”“ND6,聽這動靜,牛!”“這機(jī)頭,正兒八經(jīng)的西德貨,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出訪時定的!”
馬成剛在做成大老板之前,是鐵路上的一名工人,馬成剛是從鐵路上辭職的。馬成剛是在鐵路電務(wù)段工作八年之后,最終離開鐵路開始闖蕩商海的,在真假商人與真假商品的夾縫中,馬成剛四處游擊,今天還是創(chuàng)下了省城這數(shù)一數(shù)二的網(wǎng)絡(luò)科技公司。
馬成剛時常與小玉說起那些在鐵路上上班的日子,說的最多的還是些關(guān)于跑通勤的趣事。說跑通勤的時光里好像處處灑滿了自由浪漫的因子,跑通勤的人,人人手上提個包,腋下卷本雜志,隨便一聲“通勤”像進(jìn)自己的家一樣出入火車站,有一答無一答地一聲“通勤”便又像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一樣隨便上下每一趟南來北往的火車,頂多也就是亮一下自己的工作證,那感覺呀!馬成剛還時常與小玉說起通勤的三件寶:鑰匙、鐵凳、搶座號!通勤的人差不多每人手中都有一把開車門的特制鑰匙,差不多每人都備有一個能折疊的鐵板小板凳,還有一個寶--搶座號。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上車后見到這么多空座不知該占哪一個,往往是最后一個也占不住,通勤的人一上車就占住117、118號,盡管是靠近廁所,氣味不很美,可一占個準(zhǔn),保證不會有人拿了座號讓你騰地方,因為售票處從沒售過這兩個座號,那是專為通勤的人留下的!
小玉不只一次地聽馬成剛向她講,在跑通勤的車上,“老通們”如何聯(lián)手在車上戲耍旅客,從手拉手的小情人之間穿過去,看哪一位旅客不順眼啦,趁他不注意,老通們只一個暗示就心領(lǐng)神會地把他脫下的鞋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后踢,直踢到車門口,單等車門打開,一腳踢下火車去。每次聽說這,“秘司”小玉也總會插上一二句:怪不得每次我到火車站接人,總看到站臺上凈是不配套的鞋子。
你不知那些背著大包小包的人,那些晝夜排隊買票的人,有多受罪!比起他們來,跑通勤的人是如何的自在,這是我離開鐵路以后才知道的,在辭職不久,一時手上沒了通勤票,怎么說呢,對了,想起來了,上中學(xué)時老師教唯物主義辯證法,說牽牛要牽牛鼻子,就是一下子牽不到牛鼻子的感覺。一次在鄭州談完生意,手上只剩下五塊錢,只靠了一張站臺票上車,在火車上硬是被乘警給趕了下來,在廣場上,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我蹲了一天一夜,最終還是在編組場爬上一輛貨車,鉆進(jìn)帳篷里面,還算是抓住了個牛尾巴。車上那個冷呀,藏在帳篷里面那個餓呀,到站了一扒拉帳篷底下的白袋子,才知里面都是白糖,我原認(rèn)為都是化肥!
通勤呀通勤,通勤那是一種權(quán)力呀,那是一種普通人的權(quán)力,一種特權(quán),全世界上唯一一種普通人的特權(quán)!我不離開鐵路我也許永遠(yuǎn)體會不到。馬成剛先是唱后是嘆。
別說得那么玄乎,要是每天出門都有人把你送上臥鋪,送上軟臥,那你可就不知該咋個活法了!小玉對公司總經(jīng)理馬成剛說:像你今天,有錢了,有著自己的大公司,有自己的“奔馳”小轎子,上下車差不多都有人給你畢恭畢敬地開車門啦,還坐什么破火車?人像罐頭瓶里的沙丁魚一般,被擠來擠去,車廂內(nèi)臭氣熏天,有了錢什么不能坐,出遠(yuǎn)門有飛機(jī)!什么普通人的特權(quán),那不過是海邊沙灘上孩子堆起的小小沙堆,是經(jīng)不起任何一個小小浪涌的,你要是覺得非坐火車不行了,要是想你那個在一起通了勤的蘭花了,咱就去看看唄!
我得首先聲明,從來沒有人給我畢恭畢敬地開門,其次糾正你一個錯誤,是通勤,跑通勤,通勤車,可不是什么通了勤,你的說法聽了讓人犯憋。今天雖然有了自己的車,可這是一分血一分汗換來的,是有價的,是有形的,可那通勤,是一份無價的資本,一筆無形的財富,精神的,物質(zhì)的,好的東西從來都是雙重的。
馬成剛的確是不止一次地向小玉說起蘭花,說起他從前的戀人賈蘭花,說起蘭花有著磁性的嗓音,說起蘭花姣好的面容,溫暖的小手……
好了,就算是通勤,不是什么通了勤,小玉道:但我想,如果憑現(xiàn)在的你,有錢了也有勢力了,那個蘭花她還能拿老眼光看你?還會離你而去?要是去看看也不妨,人嗎,都喜歡懷舊。
什么老眼光新眼光的,我不是有了錢才有勢力,錢和勢力不是一回事,我一直很有勢力,只是蘭花她看不出。不過我有一點感覺,一旦離開了鐵路,離開了通勤,我就摸不準(zhǔn)愛情的尺度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有錢了!
也許是因為我只認(rèn)識蘭花一個。
要是再認(rèn)識幾個紅牡丹綠芍藥白茉莉紫荊花,那你也許就這么一直通著勤。
是通勤,不是通著勤!馬成剛強(qiáng)調(diào)道:其實一直通勤著就是一直幸福著。
照你這么一說,我是非坐它一次通勤不可了,坐它一回叫做那個通勤的火車,而不是運送旅客的火車,也享受一番普通人的權(quán)力,不,是普通人的特權(quán)--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是普普通通的人又怎會對他的權(quán)力稱之謂特權(quán)呢?還要到火車上好好看看你的那個念念不忘的蘭花紅花紫花什么的,同時我在這里警告你:你是那種守著大鍋想著小碗的人。
就是這么樣,就有這么奇怪,普通人的特權(quán)!馬成剛說:你說我大鍋小碗是指我對蘭花還是說我想坐火車這件事?
兩者都是!
在馬成剛跑通勤的日子里,那個嗓音特別好聽名字叫賈蘭花的女孩,來自鄉(xiāng)下,來自泰山腳下離泰城有四十里地之遙的以家家種蘭草而著稱的蘭花峪,賈蘭花因喝山泉水喝得靈秀而又俊美,蘭花因自小沐浴在蘭花峪的蘭花中而馥郁迷人,一雙深潭般的眼睛讓人說不出的好看,挺拔苗條,長發(fā)齊腰,小腰一握!巧的是,和馬成剛一樣,賈蘭花也同樣是在同一年里頂替修了一輩子鐵路的老父親上的鐵路。也是一入路就開始跑通勤,和馬成剛一個鐘點的上下班,來回都是同一趟通勤車。
馬成剛總是很準(zhǔn)時地看到蘭花肩上掛一個小兜子從從容容地進(jìn)站,有時是頭上綴著濕潤的露水,有時是褲角上沾一二點泥痕,有時是鞋沿上三二片桃花杏花玫瑰花的花瓣,又總是一言不發(fā)地上車,比起在站臺上狂奔不止雙乳翻滾的女性旅客來,蘭花是怎樣的優(yōu)雅!馬成剛時常與蘭花保持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從從容容地上下車,當(dāng)然蘭花時刻都能感受到身后有一個心懷鬼胎的壞小子跟著,火辣辣的目光也不是好目光。只不過自己從來都是目不斜視!
那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的一天,上車的人特別多,車門被擠得水泄不通。一看到人多得像擰成堆的螞蟻,馬成剛就特別興奮,馬成剛就特別來情緒,馬成剛把通勤票在旅客面前晃著,馬成剛又把通勤票舉到列車長的臉上:看呀,通勤!是列車長拉住了馬成剛的手把馬成剛拉上了車(這期間馬成剛用腳往下蹬了三次上車的旅客),開車的鈴聲響了,在馬成剛回頭笑看成堆的人仍在抓抓撓撓拼命上車時,馬成剛發(fā)現(xiàn)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山泉般清澈的眼睛,含著一縷淡淡的哀愁的眼睛!
蘭花!賈蘭花!馬成剛一下子來了勇氣,大聲喊著蘭花的名字。
春運期間,是因為在鐵路上工作的蘭花工作也特別重要,還是有什么另外的力量,令蘭花的小手往前一伸,隔著許多涌在車門口上車的旅客,一下子就觸到了馬成剛的手上,兩雙手攥在了一起,英雄救美人那樣,從眾旅客的頭頂,馬成剛只一下子便把溫?zé)崛缬竦奶m花拉到了自己的懷抱,就這么相擁相擠著,一段擁擠著的美好通勤時光,就這樣存進(jìn)了馬成剛記憶的深處。那么柔軟的手,那么磁性的話語!溫?zé)岬纳碜?,觸手可及的頭發(fā)拂在我的臉上!
和許多通勤中的戀愛男女一樣,成雙成對,從從容容地進(jìn)站,一聲有答無答的“通勤”,有說有笑著上車,又是恩恩愛愛地擠坐在一起,馬成剛為蘭花支起毛線圈,手中托本書看著,蘭花漫不經(jīng)心地纏,有時把織了一個大圓筒的毛衣框架往馬成剛身上比劃著,聽著尚無戀愛目標(biāo)的“通友”們呼三喊四地在后排打勾級,在不知不覺中就到站,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從前是如何枯燥乏味哐哐當(dāng)當(dāng)而今又是有滋有味百坐不厭的通勤。
馬成剛漸漸覺得小玉要坐坐通勤的要求不無道理,馬成剛漸漸覺得小玉正在成為那種讓他使通勤變得有滋有味的人,那種讓他再一次使通勤感覺走向回歸的人,馬成剛突然有了領(lǐng)小玉跑一回通勤的念頭。
但是真正的跑通勤是不大可能了,有了錢,也不一定買到通勤的感覺,進(jìn)不了鐵路系統(tǒng)不能成為鐵路系統(tǒng)的一員也就談不上是真正的跑通勤,但當(dāng)作跑通勤玩玩,還不是不可能的,因為有了錢的馬成剛憑著老關(guān)系毫不費力就搞到了兩張和正式鐵路職工一模一樣的通勤票。
馬成剛帶了小玉先進(jìn)了候車大廳,看看候車大廳里的景致,候車大廳里人聲鼎沸;再進(jìn)購票大廳,看看購票大廳里的景致,那里三支長隊一直排出大門外老遠(yuǎn),并不時有票販子湊上來小聲問要不要票。
馬成剛和小玉走上廣場,天空突然烏云翻滾,狂風(fēng)大作,每個人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像后面都有一雙小手扯著一樣。不時有塑料袋廢紙卷晚報列車時刻表之類被吹上天,吹上人臉。一些躺在行李卷上睡覺的人紛紛爬起來,清點地上的大包小包。手托小油餅叫賣的人紛紛就地蹲下,用身子護(hù)著油餅。
馬成剛和小玉手扯著手急急地往出站大廳走去,出站大廳在廣場地道口的下面,要下去三十六道臺階才能踏到出站大廳的地面。沒有火車到站,偌大的出站大廳與噪雜的候車大廳以及狂風(fēng)大作的廣場比起來就顯得異常平靜。胭脂紅大理石鋪就的大廳地面,一直伸上大廳左右兩翼,伸上通往站臺的地道深處。在沒有人潮涌動的時候,整個大廳被胭脂紅晚霞般的色彩渲染得空闊而又夢幻。原來出站大廳是如此的好看,馬成剛只是每次隨了匆忙的人群泄洪般涌出大廳,又總是掐著點奔上停在站臺上的火車,何時曾留意過大廳的空闊而夢幻。
在地道口的上方,長條電子屏幕不停地滑出名個車次到達(dá)和發(fā)出的時間以及各個車次來自那里又將去往何方。大廳左側(cè)的墻壁上懸掛著辦理補(bǔ)票的方法與標(biāo)準(zhǔn),右側(cè)的墻壁上是一幅體現(xiàn)本省城特色,著以泉水和柳樹的大型壁雕。
今天,和普普通通的通勤職工一樣,馬成剛一身很隨意的著裝,完全不是生意人馬成剛,只是小玉那條湖藍(lán)色的掩膝裙還算是正宗鐵路服,其它都看不出與鐵路有什么關(guān)系,這樣好,真正的鐵路職工往往都不是一定要穿一身鐵路服,而穿一身鐵路服坐火車的人,相反倒讓人懷疑。
馬成剛注意到小玉今天著意打扮了一番,苗苗條條的小腰、高高隆起的胸脯、紅玫瑰般的唇,比往日高出許多的高跟鞋,這樣小玉的頭頂正好齊著馬成剛的耳朵。
小玉挎住馬成剛的左臂,兩人站在出站大廳的正中間,仰頭望著變換不停的滑動字幕,兩個人的影子朝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映在地面上,因為燈光正從四個方向投上馬成剛和小玉。雖說小玉是馬成剛的私人司機(jī)兼秘書--“秘司”,但馬成剛與小玉之間從沒有過親昵舉動,盡管馬成剛多次帶小玉出入各種宴請和生意上的應(yīng)酬,馬成剛與小玉的關(guān)系差不多是比社會主義廠礦企業(yè)的同事關(guān)系要密切一些,比起傍大腕小蜜之類還要疏遠(yuǎn)得無法比。
馬成剛有意讓身子的重量轉(zhuǎn)移到右腿上,左腿不經(jīng)意地往外一斜,做出一個稍息的姿勢,與小玉之間稍微拉開一些距離,馬成剛覺得把手臂拐在小玉的胸前很是不得勁,但又覺得今天小玉確實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迷人,一種玫瑰的香味讓馬成剛情不自禁地把身子往小玉身上靠,馬成剛不再想商海搏擊,不再想危機(jī)是否四伏,馬成剛不再覺得看一眼讓人有多沉靜。馬成剛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緩緩地吐出,青煙隨了香味兒在出站大廳里漫漫浸開,向四周的角角落落浸開,影子一直映在大理石里,云一樣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