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的歸去我早有思想準備，但當聽到他走了的消息，心還是顫抖了一下：他終于解脫了痛苦，離開了這個世界。隨即，他的音容笑貌就出現(xiàn)在腦海里，總是揮之不去。
　　 好友王彬在晚飯前傳來的噩耗。晚飯時，我竟然沒有一點食欲，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坐到書桌前想了很多，幾乎都是因為李曉去世而帶來的聯(lián)想。隨即打開word，欲為其作詩一首，以悼其亡，但不知從何起興。想想也是，對亡人的悼念，有何興可起呢？不如直抒胸臆：
　　 同窗益友共宗親，鶴體凋零別幻塵。
　　 此去黃泉謀正果，冥間正法轉(zhuǎn)新輪。
　　 本來還想寫一篇紀念文章的，但腦子實在太亂，無從下筆。記得去年冬天和李曉通話后寫過一段文字，于是翻了出來，題目叫《冬天，陰轉(zhuǎn)晴》倒有很強烈的紀念情感。一個人娓娓讀來，算作對李曉的紀念吧：
　　 早上起來，拉開窗簾向外望去，窗戶上積了厚厚的霧氣，看不到外面的景致，推開窗戶，一股涼風吹了進來，讓我的身子一激靈，頓時清醒了不少。不僅是窗戶上積了霧氣，整個天空都積了霧氣，除了陰暗，再沒有其他色彩。
　　 今天有風，但不算大。每天都嘰嘰喳喳的鳥兒，今天卻不聽的動靜，也見不到影子，好像一起商量好似的，在今天的早上，集體罷市，不在人間露面。鳥兒的心思現(xiàn)在也是虛虛實實，飄忽不定，不知這究竟為了什么。
　　 我是很惦記喜鵲的，不是具體的那一只，而就是“喜鵲”！那是曾經(jīng)牽掛過我，我的心中也牽掛過她的，給我?guī)磉^生命希望的兩只喜鵲，但我不知道具體是那兩只，于是，我把每一只見到過的喜鵲都當作我心中的那兩只，不論是空中飛翔，還是在樹枝上舞蹈，我都從內(nèi)心給她們送去禱告和祝福。
　　 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喜鵲的影子，也或聽到喜鵲的歌聲，但今天瞅了半天，側(cè)耳諦聽了半天，也沒有見到一點影子，沒有聽到一點聲音，這讓我有點失落。
　　 妻子的早飯現(xiàn)在越來越講究，但也越來越簡單：一杯牛奶，一枚雞蛋，一塊饅頭，一碟涼拌蔬菜，幾片火腿，她說這叫營養(yǎng)早餐。我是一直以為，所謂的營養(yǎng)在于胃口的好壞，只要胃口好，黑豆、麻餅之類，一樣吃出營養(yǎng)來，如果胃口不好，就是吃人參燕窩，也沒得營養(yǎng)。所以糟蹋什么都可以，唯不可糟蹋了胃。妻子的營養(yǎng)早餐，倒是沒有糟蹋胃的東西，很合我的胃口。
　　 吃完飯后，天陰的更厲害，似乎在醞釀著一場雪。冬至已經(jīng)過了，今年還沒見一片雪花，干燥，又是今年冬天氣候的主旋律。干燥得過了分，就是對萬物的不尊重，我不知道這不尊重是那里的上帝的德性，西方的，東方的，也或是南亞次大陸的，按說不應(yīng)該，誰當上帝，都應(yīng)該憐憫萬物，憐憫子民，這是最起碼的做上帝應(yīng)有的素質(zhì)和道德底線。
　　 飯后不久，就接到了李曉的電話，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和他聯(lián)系了，他是我的同班同學，比我小兩歲，2000年買斷下崗，自己開始自謀出路，憑借著自己法律科班以及石油井下工程管理技術(shù)的底子到處打工，去年終于熬到了正式退休的年齡。誰曾想，退休工資還沒有拿到手，卻查出了癌癥，先做了一次頸椎的手術(shù)，但沒幾個月，肝、肺、腎、大腦以及尾骨到處都是了，再無手術(shù)的機會。化療了兩期，也沒有見到明顯效果，況且虛弱的體質(zhì)也很難抵御化療的副作用，醫(yī)生告訴家人：“兩三個月的事情，回家好好靜養(yǎng)。”
　　 出院的那一天，他給我打了電話，告訴了我病情的嚴重程度，咨詢我有關(guān)下一步的“靜養(yǎng)”意見。我還是希望他留在醫(yī)院，對于晚期病人，醫(yī)院的條件、治療和護理比家里要專業(yè)、到位得多。李曉說，醫(yī)院不讓住了，攆著讓回家，再說，好多都報銷不了，也住不起。
　　 李曉對自己病情的嚴重性很是清楚，也沒有什么忌諱，和我聊起來很是通透。我把我知道的一些與疾病較勁的經(jīng)歷向他做了介紹，我希望這些治療過程，對他具有經(jīng)驗性的意義。
　　 其實，那里有什么經(jīng)驗，對于癌癥晚期患者，生的希望和幻想，死的必然與安詳，這就是全部經(jīng)驗，就是全部意義。昨天的已經(jīng)過去，不要再去考慮；明天的還沒有到來，沒有必要考慮。今天當下的生活就是生命的全部。我說“第一，聽醫(yī)生的；第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千萬不要忌嘴；第三，讀點哲學，特別是道學佛學，比如《沖虛真經(jīng)》《心經(jīng)》一類，不用去理解其中的要義，讀，就足夠了。”這時，我是怎么也不能建議他讀有關(guān)思想一類的正確、勵志、上進讀物的?！稕_虛真經(jīng)》《心經(jīng)》是闡述生命始終的哲學讀物，包含著生命的虛幻性和死亡的真實性，可以通天徹地，不做作，不虛假，讀起來確實有止痛的效果，還能夠幫助人看透死亡，減少對死亡的恐懼。癌癥晚期病人的一項重要的任務(wù)是盡量降低對死亡的恐懼，如果能夠笑著面對死亡，那就是立地成佛。
　　 我為醫(yī)生給他的“兩三個月”時間而無奈。半年后我們又聯(lián)系了一次，他說兒子專門為他在海南安排了房子，接他去了海南，那里空氣好，氣候也好。他說病情沒有好轉(zhuǎn)，但也沒有惡化，依然要靠止痛藥來維持日常生活。平時可以拄著拐走動走動，做點適當?shù)腻憻挕?br />　　 我很是開心，病情沒有惡化，半年了，還能下地行走，竟然還能“鍛煉”！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也是對專家“兩三個月”經(jīng)驗的科學否定。我對李曉肅然起敬，他值得我起敬，我為有這樣的同班同學感到驕傲。人的臻美不在于順風順水時能夠如何的豪言壯語，而在于身處逆境時如何挺拔豁達。他這是在絕地反擊，并且奪得了反擊的初步勝利，沒有定力，沒有對人生的通透理解，一般人做不到。我隱約感到，他有著王陽明心學的胸襟，不知李曉自己感覺到?jīng)]有？
　　 電話里李曉的聲音有點沙啞，但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迫不及待地詢問最近的狀況，他說：“還那樣，就是疼得厲害。”我問他吃飯睡覺如何，他說：“吃飯還可以，比原來少一些，睡覺也還算行。”“比原來少一些”“也還算行”，語氣中包含了已經(jīng)大不如前的無奈，只是在對我還要鼓動渴望生命的風帆。
　　 總之，“還那樣！”這是我最想聽到，也是我最開心聽到的聲音，我寄希望下一次的“還那樣！”
　　 在我的所見所聞所歷里，李曉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奇跡，對他在家中與疾病的和平共處我感到不小的欣慰。他和我打趣：“年底了，社保局搞認證，想來是看我死了還是活著，今天認證完了，明天又可以領(lǐng)退休金了，這退休金是怎么也不能給國家省下！”
　　 不給國家省下退休金，這其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求醫(yī)看病的哀苦！有多少辛勞一生后的幸福寄托！又有多少該拿想拿卻拿不到的隱恨！現(xiàn)在可以接著拿了，這是生命的希望，是生活的前途，也是平民的家國心聲！我想，“母親”祖國應(yīng)該為它有這樣“不孝”的“兒子們”感到無限欣慰。
　　 關(guān)于疼痛，我沒有絲毫的止痛經(jīng)驗可以傳授，我見過很多的癌痛病人，除了吃止痛藥，打嗎啡針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告訴他，吃點藥，總結(jié)一下沒有意義的人生意義。白天仰視太陽的毒辣、無情和不滅的光芒，晚上遙望月亮和星星周圍游蕩的數(shù)以千億萬計的靈魂；推開窗戶欣賞海南不枯不死的椰子棕櫚，閉上眼睛幻化華北萬物的蕭條肅殺，動員每一根神經(jīng)，品味疼痛的快感，當把折磨當作快感體味的時候，折磨就不再存在，至少會遠離你的心靈。
　　 外面?zhèn)鱽砹藥茁曄铲o的叫聲，不是一種，是兩種喜鵲的聲音，黑白色的花鵲和長尾巴的灰鵲，抑揚頓挫，高低間雜，聲音比任何其中一種的單叫都具有抒懷的魅力，鳥兒們沒有罷市，大概剛才和我一樣，都去吃營養(yǎng)早餐去了。
　　 放下電話，我的心境波瀾起伏，不能平靜。四十年前，我和李曉在一起生活學習了整整三年！那時他只有二十二三歲，還沒結(jié)婚，個頭不高，略顯得瘦弱。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那張笑臉，對誰都笑嘻嘻的，干什么都不著不急，從來沒見他生過氣。上學的每一點記憶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似乎吃完早飯，就會到五樓的教室里去繼續(xù)聽課。江平老師的民法，巫昌禎老師的婚姻法，高銘暄老師的刑法，還有張厚粲老師的心理學……那時為能夠接受如此國內(nèi)外著名大家的教育感到驕傲自豪，每天都像打了雞血一樣激情澎湃，朝氣蓬勃……都對人生存滿了無限的希望，一個個都有著用法律武器捍衛(wèi)公平，捍衛(wèi)正義，捍衛(wèi)社會秩序的雄心壯志，似乎這個社會沒有了學法律的就會馬上崩潰一般。
　　 有了我們這么一批學法律的，社會也沒有增加絲毫的秩序上的建樹，拿了一張法律文憑，人生也沒有多大改觀，一輩子生活的一點不比沒學法律的強。更遺憾的是沒有一個人在學校里弄明白法律是怎么一回事。當稍微懂得了一點法律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這一轉(zhuǎn)眼就都老了，不但有了兒子，還都有了孫子，不少人還有了病，不僅有病，還有三四個已經(jīng)告別了這個同學群體，這人生，瞅著就到了盡頭，究竟有什么意義？活著難道就是為死在做準備？
　　 《古詩》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薄对娊?jīng)?車鄰》也說：“今者不樂，逝者其耋。……今者不樂，逝者其亡?！边@應(yīng)該就是應(yīng)當有的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
　　 天氣和世道一樣，有著無常的特性，人是很難預(yù)料其未來的。再向窗外望去，本來醞釀著雪天的陰沉卻晴開了，太陽露出臉來。但總還是冬天，雖然有太陽，依舊零下十來度，沒有厚實的衣服很難抵御這嚴寒的侵襲。
　　 這雪，一時半會兒下不起來……
　　 讀罷這段文字，悲傷之情再度涌起。李曉逝世得極其低調(diào)，和他在世時一樣的極其低調(diào)。這個低調(diào)不是說他這樣的普通人應(yīng)該逝世的多么高調(diào)，而是相對于同學、同事和周邊人際環(huán)境而言的低調(diào)。絕大部分同學、同事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景況。群里一直在天天問好，一直在相互祝福，有時發(fā)點有關(guān)國際大事的段子，也發(fā)一些素不相識的人死亡的熱點消息，但沒有關(guān)于這個老同學仙逝的一點消息。
　　 李曉安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告別了他熟悉的同學、同事……他后面的路途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