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收廢品為生的老劉忙了一上午，回到家里洗了洗，然后煮了點面條，洗了根黃瓜切成細絲，把面條和黃瓜絲放進一個小盆子里，加上鹽、生抽、辣椒，拿起筷子拌了拌，剛要往嘴里扒拉，手機信息提示聲突然響起。他看了看，是氣象部門發(fā)布的大風藍色預警信息。說是未來12小時內將出現(xiàn)6級左右的西北風，陣風9到10級，請市民注意防范。看到這信息，老劉再也沉不住氣了，他隨即放下碗走了出去。他抬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看手機上那條信息，看看手機上那條信息，再抬頭看看天，然后回屋端起盆子繼續(xù)往嘴里扒拉飯。扒拉了兩口飯，又放盆子走了出去。如此這般進進出出了好幾趟，也沒有把那小盆飯扒拉完。他一直在糾結吃完飯到底要不要出去。出去吧，怕真要刮起十來級的大風會有危險，再怎么說，他都不能讓自己出事。他上有快90歲的老娘，下有一個兒子，兒子小時候有次發(fā)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腦袋被燒出了毛病，40來歲的人了智商還停留在七八歲，至今也沒能成個家。中間還有長年抱著個藥罐子的兒子他媽。這一家老小可都指著他呢。
　　 他要有了什么事，這個家可就完了?？刹怀鋈ビ衷趺葱校孔蛱於几思艺f好了下午要到職業(yè)技術學院去收紙箱。最近，職業(yè)技術學院新增添了一批設備，紙箱不少。這本來是他一個老鄉(xiāng)前幾天攬下的買賣，但是他那個老鄉(xiāng)因家里有急事回去了，就把這買賣讓給了他。人家好不容易讓給他的這筆買賣，不去怎么行？要是自己不去，這筆買賣被別人搶了去，那豈不是虧大了。再說了，天氣預報也不一定就那么準，有時候預報有雨不是也沒下。
　　 糾結來糾結去，老劉還是決定出去。
　　 老劉開著他那輛破舊不堪的電動三輪出了村子。這村子距離職業(yè)技術學院不遠，十幾分鐘就到了。老劉一到學院門口，便被保安攔了下來。他趕緊掏出手機，打通了老鄉(xiāng)的電話。老鄉(xiāng)讓老劉把手機給保安，保安接過手機聽了后便放老劉進去了。
　　 還別說，紙箱還真不少，全都堆在一樓的一間房子里面。老劉從褲腰上取下鑰匙，用和鑰匙掛在一起的一把小刀將紙箱上的膠帶劃開，鋪在地上打成捆，再一捆一捆地拎到外面的三輪車碼好。由于紙箱比較多，碼的特別高，還好是紙箱，要是廢銅爛鐵的弄這么高，那電動三輪車估計得徹底廢了。老劉看了看車子上那小山一樣高的紙箱，說了句“今天收獲真不小”，然后從車座底下拿出一根粗繩子，把這車和紙箱綁的結結實實的。他取下系在車把上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把毛巾又系回了車把上，然后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都5點多了。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檢查了一下車上的紙箱，確定綁得夠牢固，再抬頭看看天，感覺那風也不是多大，便開著車離開了職業(yè)技術學院。
　　 在職業(yè)技術學院里，四周有教學樓、宿舍樓和圖書館擋著，老劉沒感覺到風有多大，一出學院門口，那風便一陣接著一陣地朝他刮了過來。路上偶爾見到幾個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趕路。老劉也在匆匆趕地路，他得趕早把這一車紙箱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去晚了怕是還得排隊，也怕萬一廢品收購站關門。
　　 老劉開著裝滿了紙箱的電動三輪車沒走多遠，便被大風連根拔起后，被橫在慢車道上的一棵大樹擋住了去路。倒在地上的大樹的枝葉在大風中無助地擺動，葉子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是一聲聲沉重且無奈的嘆息。他從車上下來，想把那棵樹挪開，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也沒挪得動那棵樹。他索性將車子調了個頭，繞路去廢品收購站。
　　 風還在刮。那陣勢，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撕碎。老劉和他的三輪車在風中搖搖晃晃的，他的眼睛被風刮得瞇成了一條縫。到一個十字路口時，趁著等綠燈的功夫，他從車上下來，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仔細檢查了一下車上的紙箱，感覺好像也沒啥問題。綠燈亮起，老劉正準備左轉，一陣風像一頭暴怒的野獸一樣撲了過來，一下子將老劉和他的三輪車推翻在了那個十字路口。
　　 老劉掙扎著站了起來，他顧不上被擦傷的胳膊和腿，嘗試著想把電動三輪車抬起來，那車卻紋絲未動。他看了看四周，倒是有一個騎著兩輪電動車的人，后座上還帶著一個孩子，他剛想問人家能不能幫幫忙，那人看了他一眼，便匆匆離去。老劉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車子，又看了看四周，彎下腰去解綁著廢紙箱的那根粗繩子，那繩子可真結實，哪怕是車翻了都沒斷，還牢牢地把三輪車和紙箱綁在一起。他把繩子解開，先把那些紙箱卸下來，他想，卸掉些紙箱后，車就沒那么重了，他應該能把車抬起來。為了不使卸下來的紙箱被風刮跑，他還把自己的車座取下來壓到上面。說是車座，其實是他收來的一塊兒跟車座大小差不了多少的鋼板。
　　 幾個大學生走了過來。這邊離職業(yè)技術學院比較近，每逢星期天，路上大學生特別多。今天雖是星期天，但是由于天氣的原因，大學生們或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圖書館看書、學習，或是在宿舍里聊天、打游戲。這幾個大學生在宿舍睡到中午才起來，吃過午飯，又打了幾個小時的游戲。睡夠了，游戲也打累了，也沒什么話題可聊了，便商量著去KTV唱歌，唱完歌再去吃燒烤。至于這一陣接著一陣的大風，管它是八級、九級還是十級，這幾個學生還真沒放在眼里。他們一邊走還一邊唱：“心若無所求/有風無風皆自由/向往著遠方/尋找理想的溫柔/平凡日子中/不爭不奪不憂愁/行走人海中/做個某某某……”
　　 走到老劉身邊時，他們看了看正在卸紙箱的老劉，老劉也看了看他們。老劉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希望，忙站了起來，可一想到他們都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孩子，便收起了他心底的那一絲希望。
　　 老劉繼續(xù)弄他的紙箱。一陣風刮過來，差點把一捆紙箱刮跑。還好他眼疾手快，雙手緊緊地按住了。然而那風像是存了心要調戲他似的，刮跑了另一捆紙箱，他正準備起身去揀，雙手按著的那捆紙箱也被刮跑了。他趕緊用雙腿和胳膊死死地壓著，說不定下一秒就會被刮跑的紙箱，那樣子，像是在給誰磕頭。風沒有停。盡管老劉一直在用他的雙腿和雙手死死地護著他的那些紙箱，但是那些紙箱還是被風刮得到處都是。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汗水，那汗水，像珠，像豆，滴落在紙箱上，頃刻間便消失不見。
　　 一個大學生走過去把老劉拉了起來，他和他的同學們把紙箱拖到旁邊，然后一個大學生和老劉扶著車把，別外幾個大學生抬車箱，大家就這樣把車抬了起來。被風刮得到處都是的紙箱差不多也都被揀回來，重新碼好綁在了車上。大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滿是汗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老劉看著他們，滿心的感激，卻表達不出來。
　　 風還在刮。老劉開著他的電動三輪車小心翼翼地去往廢品收購站。他那車在風中搖搖晃晃的，一個大學生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他的同學們：“不知道他這車還會不會再翻？”他話音剛落，一個個子比較高的大學生說：“那還去啥KTV呀？還是別去了，咱們跟著他?！?br />　　 幾個平時在學校里800米的體測都要吐槽個沒完沒了的大學生，這會兒遠遠地跟在老劉的電動三輪車后面跑了起來。車上的紙箱已經明顯傾斜，一路上，每一陣風刮過，都讓人捏一把汗。老劉根本沒注意到那幾個大學生就跟在他后面跑。
　　 總算是到了廢品站。老劉準備往下卸車時才發(fā)現(xiàn)那幾個大學生，七八里的路呢，他們就這樣跑過來了，看著他們滿臉的汗，老劉打心底里心疼他們。他們幫著老劉把紙箱從車上卸下來過稱。這么一車紙箱也就469斤，每斤6毛5，一共305塊錢。“這么一大車才305塊錢，太少了吧？”一個大學生說。老劉聽了后忙說：“不少了，不少了。”老劉從廢品收購站老板手里接過那305塊錢，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皮夾子，那皮夾子是他前兩年收廢品時收來的，現(xiàn)在上面的皮都掉的差不多了。他把里原有的100多塊錢拿出來，跟那305塊一起放進了皮夾子里。幾秒鐘，只有幾秒鐘，老劉從皮夾子里又拿出100塊錢要給那幾個大學生，說是忙一下午了，讓他們拿去買點啥吃。幾個大學生說什么都不要。大學生們不要，老劉過意不去。見此情形，一個大學生說：“爺爺，我們不能要你的錢，你要是真過意不去，干脆請我們吃頓飯吧，你看這天都黑了，咱們都還沒吃飯呢?！绷硗鈳讉€大學生一個個劈頭蓋臉地指著他們的這位同學罵：“你真好意思呀！”“這么大的風沒把爺爺刮走，那是爺爺命大。他一共才賣這三百來塊錢，除去本錢，能賺多少呀？你也好意思讓爺爺請吃飯?！薄熬褪?，你也能吃得下去?！薄嶙h讓老劉請吃飯的那個大學生很不屑地說：“不是我非要爺爺請吃飯，爺爺要給我們錢，我們能要嗎？不能要錢那就只能讓他帶著我們一起去吃飯了，你們要是不讓爺爺花這個錢，他今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崩蟿⒚φf：“是呀，是呀。走吧，去吃飯，都去吃飯。”那幾個大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異口同聲地說：“走，去吃飯?！?br />　　 老劉很高興，幾個大學生也很高興。一個高個子大學生讓老劉往邊上坐了坐，他說他來開車。另外幾個大學生則跳上了三輪車，他們坐在車廂里，風吹起了他們的留海，他們接著唱他們之前沒唱完的歌：“溪流會轉彎/麥子會低頭/大雁來了走/又一個春秋/歲月有褶皺/故事在生銹/頭頂?shù)男强?永不朽/腳下的風霜/融化在白晝……”
　　 風還在刮。幾個大學生的歌聲穿過風聲，向遠方擴散著……
　　 考慮到要和老劉一起吃飯，本來約好的燒烤也不去吃了，那個高個子大學生直接把車開到了一家檔次還不算太低的飯店。服務員非常熱情地招呼他們到后院洗了洗，坐下后，服務員遞上菜譜讓他們點菜。一個大學生把菜譜遞給老劉，讓他看看想吃什么。老劉看著那印刷精美的菜譜，像看天書一樣。他這一生都沒進過這么高檔的飯店吃飯，別說這樣的飯店，就連路邊的小吃店也沒進去過。他過吃的最貴的飯就是路邊攤賣的撈面條，七塊錢管飽吃。他吃完了就后悔，七塊錢，買成面條或者燒餅，能吃兩天了。沒辦法，壓力實在大呀！但是今天，他一定要讓這幾個大學生吃點好的，他來到這個城市好些年了，一年到頭開著他的電動三輪車收廢品，卑微的像一粒塵埃，沒有誰把他看到眼里。但是今天，這幾個大學生把他看到眼里了，要不是他們，他現(xiàn)在還指不定怎么著呢。他們本來穿的干干凈凈的衣服，為了他也弄得臟不拉幾的。他都60多歲了，他兒子因為有病沒有成家，他也沒有孫子、孫女，但是今天，這幾個大學生一口一聲“爺爺、爺爺”地叫著他，他心里別提多高興了?；ㄥX請他們吃飯他愿意。就算把他身上的錢全都花光了他也愿意。他放下菜譜說：“娃兒們，想吃啥就吃啥，爺爺今天有錢，不用給爺爺省。”
　　 “爺爺真好。”一個大學生說著拿起筆在菜譜上的一道菜前面打了一個“?”，算是點了一個菜。然后他把菜譜遞給旁邊的一位同學，說，老樣子，一人點一個。旁邊那同學接過菜譜也點了個菜，他把菜譜遞給他邊上的一位同學時說：“爺爺說了，讓我們想吃啥就吃啥，不用給他省錢，揀好的點?！闭f著還抬頭問了問老劉，“是吧，爺爺？”老劉忙說：“是，是，是?！?br />　　 菜上齊了，全都是老劉見都沒有見過的。老劉看著那一桌子的菜，一只手不由地伸進口袋摸了摸那皮夾子，他生怕里面的錢不夠這頓飯錢。可又一想，一斤肉才多少錢，一個菜就算30塊錢，也用不完。怎么可能不夠？就算真不夠也沒關系，鞋墊底下還藏有200塊應急錢呢。想到這里，他頃刻間又自信滿滿的了。他勸那幾個大學生多吃點，不夠吃就再要點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得吃飽了。坐在老劉旁邊的一個大學生說：“爺爺請吃飯，那肯定得吃飽?！痹捠沁@么說，他們也都沒吃多少。其間他們還不停地給老劉夾菜、倒飲料。
　　 準備結賬的時候，服務員問他們：“你們誰結賬呀？”幾個大學生指著老劉說：“爺爺結?！崩蟿柗諉T：“多少錢？”服務員說：“340塊?！崩蟿彦X從口袋里掏出來，拿出340塊錢畢恭畢敬地給了服務員。一個女大學生問服務員要了幾個袋子，說要把沒吃完的菜打包帶走。
　　 從飯店出來，女大學生把裝著飯菜的袋子遞給了老劉，讓老劉拿回去吃。老劉想著大學生們都沒吃多少，讓他們拿到學校晚上餓了吃。大學生們說，這菜帶到學校都沒地方放，讓老劉帶回去。好說歹說，老劉才接過了袋子。那袋子沉甸甸的，里面裝著的除了吃剩的飯菜和幾瓶飲料之外，還有老劉付給服務員的那340塊錢。
　　 風還在刮，不過刮的不是那么了。大學生們囑咐老劉路上一定注意安全，不光是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以后的每一天都要注意安全。還說，以后要是再碰到這樣的天氣就不要出來了。老劉使勁地點著頭，然后一再跟他們說，爸爸媽媽沒在身邊，讓他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學習。
　　 幾個大學生每人掃了一輛共享電車騎著走了，一路上，依然唱著“有風無風皆自由”的歌。突然間，老劉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好些歲。他也想像那幾個大學生一樣放開嗓子唱歌，因為他今天特別高興?？墒窍肫屏四X袋也沒想起來他會唱什么歌。老劉掀起車座，將手里拎著的袋子放了進去，雖然今天花了340塊錢，但是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已經記不起來他有多少年沒有這么高興過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準備開車回去時，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很多人唱過的一首歌，他隨即開口唱道：“咱老百姓今兒真啊么真高興?！焙竺孢€有什么，他想不起來了，真想不起來了。他不停地唱著：“咱老百姓今兒真啊么真高興。咱老百姓今兒真啊么真高興……”唱來唱去，老是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