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過往】需要我們愛的人(散文)
人活著,總有些需要去愛的人。這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卻似乎很難。
我住的小區(qū)有一位五十來歲的叔叔,他在我所住的小區(qū)門口開了間不大的雜貨鋪。從針頭線腦到油鹽醬醋,一應(yīng)俱全。叔叔姓張,身材矮胖。每天一早就會把鋪子打開,臉上總掛著笑,逢人便會熱情地打著招呼。他有個兒子,二十出頭,在城里一所名校讀大學,不?;貋?。張叔叔的妻子走得早,據(jù)說是病死的。我搬來這小區(qū)時,他已是孤身一人。每日清晨,我一早上班路過,總見他蹲在店門口刷牙,滿嘴白沫,對著排水溝“咕嚕咕嚕”地漱口。他見了我,便點點頭,含混不清地道聲“早”。
有一回,我去他店鋪買醬油,正趕上他兒子回來。他兒子高高瘦瘦的,戴副眼鏡但面色冷淡。張叔叔見兒子回來了,高興得眉飛色舞,忙前忙后,問寒問暖。對我介紹著:“我兒子!高材生,在城里讀大學呢!”
說完他急忙接過他兒子手里的書包,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從柜臺底下摸出兩個大紅蘋果,在衣襟上蹭了蹭遞給兒子。他兒子見狀皺了皺眉,很生氣地對張叔叔說道:“爸,你咋改不了這個毛病呀?說過你幾次了?你還這么不講衛(wèi)生!他兒子說著,從貨架上拿了瓶礦泉水,又重新拿了蘋果,用礦泉水沖洗了一下,大口吃起來。
張叔叔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訕訕地笑了,把蘋果放回柜臺。我掃碼付款時,聽見他在里間小聲問兒子:“這次回來能住幾天呀?是不是錢又不夠用了?”他兒子回答的也簡短回了句:“錢夠用我能回來嗎?”說完便拎著書包上樓去了——張叔叔的住處就在店鋪二樓。
后來我從鄰居嘴里得知,張叔叔的兒子很少回來,回來也住不了多久。而且每次回來,張叔叔都要提前幾天給兒子準備一些吃的。兒子愛吃承德商廈的熟食,涼拌菜,張叔叔都會提前排隊去買一些放進冰箱里,然后他會給兒子收拾房間,兒子有潔癖,他都會把新拆洗的被褥拿出來放在大太陽地晾曬,即使這樣做,兒子也會嫌棄家里臟亂,嫌老張做飯菜太過油膩,但這只是他的托詞,實際上他的目的是回來拿錢的,拿了錢他住不上兩天就走了。
小區(qū)里的鄰居都說張叔叔太過于慣著兒子了。那孩子從小沒娘,他又當?shù)之攱?,舍不得打罵,養(yǎng)成了如今這副德行。他聽了也只是笑笑說:“你們也別說這話,誰家孩子誰不疼呀!我兒子從小就沒了媽,苦呀!”去年冬天的一天,我去上班路過張叔叔雜貨鋪卻沒看見雜貨鋪開門,這可是以前從沒有的事呀?我心里泛著嘀咕。中午回來時,見鋪子仍關(guān)著門,門口站著幾個鄰居,正議論紛紛。原來張叔叔昨夜里突發(fā)腦溢血,被送進了醫(yī)院。
醫(yī)院通知了他兒子,他兒子回來了,面色陰沉地開了店門,應(yīng)付著來買東西的顧客。有人問起張叔叔的情況,他只說“還在觀察”過了幾天,老張被確診為半身不遂,出院后需要人長期照顧。他兒子在店門口貼了張“暫停營業(yè)”的紙條,鎖上門走了。聽鄰居說,他是去聯(lián)系養(yǎng)老院了。果然,一周后,張叔叔被接了回來,卻是直接上了救護車——兒子給他找了家郊區(qū)的養(yǎng)老院。我曾去過那家養(yǎng)老院探望朋友的母親,那地方四面環(huán)山偏僻,房間陰冷,護工們忙不過來,老人們大多呆呆地坐在走廊里,等著吃飯、吃藥、睡覺。想到張叔叔要在那里度過余生,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張叔叔走的那天,我看見他兒子在店里收拾東西。年輕人眼圈發(fā)紅,動作卻很利落,把貨架上的商品一樣樣裝箱。我進去買了瓶水,順口問了句:“張叔叔在養(yǎng)老院還好嗎?適應(yīng)嗎?”
他頭也不抬說道:“還行吧。什么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的呀!只能這樣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照顧呢?”我的這句話一出口,我也后悔了。
張叔叔他兒子終于抬起頭來,眼神里明顯露出不滿地說道:“我大學也畢業(yè)了,也要工作吧,哪有時間照顧他呀!再說了,他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他老,送養(yǎng)老院不也是養(yǎng)嗎?”
我無言以對。是啊,如今生活不易,年輕人壓力大,張叔叔的兒子或許并非不孝,而是心有而力不足。又過了兩個月,雜貨鋪換了新招牌,成了一家奶茶店。張叔叔的兒子把店面租了出去,據(jù)說自己在城里貸款買了房。偶爾見他匆忙回來收租,又會急匆匆走。我想起張叔叔過去常說的一句話:“我這輩子,就指望我這兒子了?!彼f這話時,眼里有光。不知那光如今還在不在?人生在世,需要去愛的人很多,可我們往往力不從心。張叔叔愛自己的兒子,傾其所有;兒子或許也愛父親,只是這愛抵不過現(xiàn)實的沉重。我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愛人,只是這方式未必能被對方理解和接受。
前些日子,我路過那家養(yǎng)老院,順道去看了張叔叔,他坐在輪椅上,左半邊身子癱著,嘴角有些歪斜。見了我,眼睛眨了眨,似乎認出來了,又似乎沒有。護工說,他情況穩(wěn)定,只是很少說話。
“您兒子來看您嗎?”我問。
張叔叔的嘴唇抖了抖,沒出聲。護工在一旁搖頭:“來過的,一個月一次吧。每次都是放下東西就急匆匆走,很忙的,也待不了幾分鐘?!蔽易邥r,夕陽西下,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幾個老人坐在輪椅上,靜靜地望著大門方向。不知是在等親人,還是單純地看著日落?;丶业穆飞?,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愛不是嘴上說的,是要做出來的。”如今想來,做出來的愛,也未必能如人所愿。張叔叔用他的方式愛兒子,兒子也用他的方式愛父親,只是這兩種愛,像兩條平行線,永遠無法相交。
需要我們?nèi)鄣娜耍皇俏覀兝硐胫械臉幼?。他們可能有缺陷,可能不領(lǐng)情,可能永遠無法回報我們的愛??蓯壑詾閻郏蛟S正因它不講條件,不問回報。
天黑了,路燈次第亮起。很想母親了,我就去了母親墓地。望著母親墓碑前那盆開滿茉莉花的茉莉,我突然明白:愛的意義不在于完美,而在于堅持。就像張叔叔始終如一對兒子的關(guān)懷,就像他兒子每月雷打不動對他的探望。
人生路上,我們都在努力學習如何去愛。雖然有時力不從心,但只要那顆心還在跳動,愛就會永遠有機會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