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與霧之緣(散文)
一
這一生與霧相遇的時候不多,其實無需之多,只需記得便算是有緣了。
最初對霧的記憶是那年探親返程,買的是上海到大連的船票,航班是第二天上午七點。第二天起了個絕早,收拾好行李,娘已將煮好的餃子遞到了我手里。匆匆吃了幾個,將剩下的裝進了飯盒打算在船上吃。出門的時候是大霧,娘送我到門口,走出十幾步回頭已經(jīng)看不到娘的身影,只能看到家中的那盞朦朧的燈光,回過身對娘大喊了一聲保重,又急匆匆地趕路,生怕誤了船期。上海公交頭班車一般是早晨四點半左右,在車站等了一會,公交竟然準時到了,不由心中一動,想必趕得上了??墒且驗殪F太大,視線不好,車開得很慢,這一路站站都停還需要換乘一次,心仍然是糾結(jié)著的。匆匆趕上了13路有軌,懸著心稍稍有了放松,一身的汗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打濕了襯衫。趕到公平路碼頭的時候,離剪票堪堪只差了十分鐘,好在是大霧天氣,船家也放寬了時間。等到上船放下行李,踱上甲板,根本看不到碼頭的地面。但船竟然是準點啟航了,隨著三聲高昂的汽笛,船緩緩離開了岸邊,但也僅僅是離開岸邊十米左右就停車熄火了,隨即廣播中傳來預(yù)告:因為天氣航程延遲,船上的餐廳已經(jīng)開始供應(yīng)早餐。面對著四周的大霧,甲板上已經(jīng)是人影幢幢,雖是近在咫尺,但除了自己什么也看不清楚。一邊在霧中瞪大了眼睛努力尋找可以看到的東西,一邊心如潮涌,努力回憶著探親假期中那些讓人心動的點點滴滴。直到上午十點鐘,才看到距離不遠的更高大船舶的蒙蒙身影。中午十二點,正式啟航,緩慢地向前開進,視線也僅五十米左右,到吳淞口用了整整三個小時,又停泊下來,直到晚上八點,霧才散去,一輪明月當空,海水拍打著船舷的聲音送進船艙,此時又是三聲汽笛鳴響,輪船再次啟航,一路濤聲月影載我遠離了故鄉(xiāng)。
那一天的大霧讓我與故鄉(xiāng)若即若離,特別是那僅僅隔著十米的水面,觸發(fā)起內(nèi)心的掙扎,仿佛從來就沒有思考過那么多的事情,從來就沒有感覺到離親人是那么近卻又那么遠,從來沒有感覺到對親人有那么多、那么深的依戀。
二
第二次與霧相遇是去撫遠公差,當時小城去撫遠的公路路況很差,乘客車十幾個小時,不僅時間太長并過于顛簸,路上灰塵不小,反正都是一天行程,于是決定改走水路。順流而下,江上的客輪航程是二十四個小時,早上上船第二天一早到達,但江輪航行平穩(wěn)會舒服得多。于是準點上了船,一白天的行程感覺到的是時間的緩慢。那時的江輪僅僅是交通工具,還沒有舒適的理念,所以設(shè)計緊湊,可供旅客活動的空間不大,船舷只有不足一米的過道,兩人相錯都需要側(cè)身,若是站在船舷觀景,總是要給通過的人讓道,很是不便。因為活動受限,除了與同事聊天或是看看書之外,也不過是隔窗張望一下岸邊千篇一律的景色,只有到達一個站點碼頭,才會出艙看看熱鬧。
晚餐后,外邊沒有了景觀可看,于是早早睡下了。不知何時突然感覺船身一震船停了下來,看看手表才是半夜十點來鐘,思想了一會,確定船確實停了,決定出去看看究竟。走出艙門發(fā)現(xiàn)大霧已將整個輪船包裹得嚴嚴實實,舷窗的燈光朦朦朧朧地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紗,船舷甲板乃至船體都像剛剛被水沖洗過一樣,順著舷邊向船頭走過去,想打聽一下具體情況。然而滿船的人都睡著了,四周一片寂靜。于是登上駕駛艙,敲了敲門,里邊一位中年人打開了門,問到有事嗎?“請問船是什么時候停的,現(xiàn)在船在什么地方?……”一連串的問題扔了出來。中年人穩(wěn)穩(wěn)地說:我是船長,有話請進來說吧。駕駛艙并不大,船長點燃一根煙,用手意示讓我坐下?!敖c海船不同,江河水道并不寬闊,并且蜿蜒曲折,全靠岸上的航標指引,遇到大霧看不到航標燈,即使航道再熟,也不能冒然前行,只能拋錨等待。昨晚剛離開綏濱碼頭就起霧了,現(xiàn)在離下一站同江應(yīng)該不太遠,這一段水道江中的島灘太多,沒有航標的指引是不行的。松花江與黑龍江航道因為白天與晚上溫差很大,所以遇上大霧是經(jīng)常的事,霧能持續(xù)多久也說不太準,若是有風能散得快一點。現(xiàn)在只能等了。快回去休息吧,天馬上就要亮了。于是悻悻而回。
心里有事睡不踏實,天剛亮就起身了,匆匆走到船頭的甲板上,雖然霧消了一些,但仍然看不太遠,能看見船的四周散布著一墩墩的青草,根本看不清水道,這才感覺昨晚拋錨的決定是何等的正確,而船所停泊的位置顯然接近岸邊,又與岸隔著安全的水面距離,然而昨晚如何在大霧中摸索著將船停在這個位置上也確實不容易,因為沒有任何可以參照的物體或是燈火,只能靠船長的駕駛經(jīng)驗和對船舶吃水深淺的感覺,如此思索著對船長的敬佩油然而生。東北夏日天亮得極早,在東極撫遠最早是凌晨兩點十五分出太陽,而一點鐘左右天已經(jīng)大亮了。霧從草墩,從水面絲絲縷縷地生發(fā)出來,緩緩地向上漫延,越來越濃,嚴嚴實實地包裹了大船,一時間感覺船與這個世界都好像一同消失了一樣,四周靜悄悄的,偶爾傳來的一兩聲輕微的鳥鳴,還在提醒這個世界還真實地存在。隨著陽光越來越強,霧在慢慢地消散,鳥的鳴叫也漸漸多了起來,可見鳥與人一樣,在看不清前途的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蓄勢等待。
在下船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駕駛艙,船長一手撫著艦舷,一手捏著短小的煙袋鍋,吧噠吧噠地抽著旱煙,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似的。我特意向他揮了揮手,想表達一份感激之情,船長晃若不見,依舊保持著那種平靜,也許正是這種平靜,讓他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而達到了臻化的境界。
三
最有趣的與大霧相遇是在十月的高速公路上。從省城出發(fā)的時候天色已晚,行駛一個小時左右,高速路幾乎與松江平行的時候,霧氣越來越重,能見度從一百米逐漸縮小到不足二十米,車速也從一百公里下降到了60公里,繼而又降到40公里、30公里,20公里。窗外霧氣大氣溫低,車內(nèi)不得不開空調(diào)以御寒,結(jié)果是車前風擋水氣凝結(jié),不得不開窗,坐在副駕位置上一邊要幫著使勁向前方瞭望以保證安全,一邊還要幫著反復(fù)擦凈風擋玻璃,以免影響視線。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慢慢地向前開著。原本三個小時的路程已經(jīng)走了近四個小時,總算走了一半,而正在剛剛半程之時,前方出現(xiàn)紅燈報警,一輛拉木材的大車側(cè)翻,粗大的原木滾落堵塞了整個公路,沒有吊車無法移動。道路中間的隔柵已經(jīng)被交警打開了一個道口,并告之在此調(diào)頭從最近的收費站開出,繞過這個事故發(fā)生區(qū),再從下一個收費口上高速。經(jīng)這一折騰,車里的人幾乎都精神起來,雖然仍在大霧中行車,但話題多了起來,幫著看路的也多了起來,直到再次上高速的時候,在如何選擇上高速的轉(zhuǎn)彎方向時發(fā)生了爭執(zhí),有的說向左繞行,有的說向右繞行正確,于是稍有停頓,由司機選擇方向,其他人開始打賭,一致同意選錯了的,到家請客。車依舊慢慢地開著,車里的人因為有“賭約”都緊張地注意瞭望,看到里程顯示程牌又開始爭論,是朝里程顯示的大的方向走正確,還是向顯示小的方向走正確。有的說:同三高速的起點是同江市,所以應(yīng)該是里程牌數(shù)字越走越小。有的說同三高速到哈爾濱后變?yōu)楣咚伲枮I變成了起點,我們往回走自然是里程越走越大,兩部分人又一次爭執(zhí)起來,又開始新一輪的打賭要約。也不知走了多久竟然開回到了那個事故發(fā)生的地點,于是車內(nèi)的人同時大笑不已,原來兩次打賭的結(jié)果竟然成了平手,鬧了個互不相欠,于是調(diào)轉(zhuǎn)車頭再走,心里沒有了負擔,走著走著多數(shù)人都睡著了。記得當車走出大霧的時候好像就是拐了一個彎,一閃就沖過了那道霧的屏障,那種常見的霧由濃到淡的緩沖區(qū)都不存在,有點穿越的感覺,而那個拐點的現(xiàn)象之后竟再也沒有遇到,也真是奇了。也許那時若有手機導(dǎo)航,這個喜劇就不會發(fā)生了。
人生的境遇也可能是如此,最艱難或是最迷茫的時候可能預(yù)示著一個重要的拐點,如果提前就放棄了,那么那個心中希冀的拐點有或是沒有也都無關(guān)緊要了,因為你已經(jīng)在困境之中甘愿隨遇而安了。我真的有幸看到了那個拐點,雖然沒有讓我變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心性中卻是多了一份堅守的執(zhí)著。
四
再一次邂逅大霧是去廬山,上山前是陰天,客車到廬山腳下時司機師傅特意提示到廬山了,于是滿車的人的興致一下子掀起來,目光不約而同地注視著窗外,廬山不愧是文化名山,自有令人向往的魅力。李白的《望廬山瀑布》、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那些膾炙人口的大作早已把廬山敲打成人們的思想定式,但司機則大聲給我們朗誦出了毛澤東的《七律·登廬山》“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當然是帶著口音,最后的幾句竟是乘客一齊誦出來的。
真?zhèn)€是“躍上蔥蘢四百旋”,車在一路上坡時竟然遇上了大霧,司機是不慌不忙,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霧越來越大,能見度堪堪不足十米,但司機沉穩(wěn),一路加油上坡,速度不減,一個彎一個彎地轉(zhuǎn),沒有一絲的焦躁。而一車的人心都在提著,怕對向來車發(fā)生不測。其實時常有車從旁邊通過,相互之間沒有任何的多余動作,看來對霧中行車規(guī)矩的執(zhí)行甚是自覺,沒有丁點驚慌失措的跡象。忍不住好奇詢問師傅,師傅說:廬山的司機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遇到視線不好的天氣必須從始自終都要靠右側(cè)行駛,這個習慣給每個司機都增加了一份心理上的安全保證。所以你只要放心地走自己的路,不會有安全問題發(fā)生?!澳怯錾贤獾厮緳C會怎么辦?”“外地司機一般不會在這種天氣走山路,若是中途遇上了大霧,當然也會小心翼翼地靠右側(cè)行駛,絕不敢在路中間晃蕩?!币幌捵尨蠹倚陌擦撕芏?。兩個多小時過去,霧竟越來越濃了,司機仍是不慌不忙地拐著彎,并預(yù)告再拐十八個彎就到了。于是又是出于好奇問師傅:霧這么大,旁邊的參照物又看不清楚,您怎么這么肯定地說出彎道所剩多少呢?毛主席說的躍上蔥蘢四百旋,真的有四百個彎嗎?司機聽言微微一笑,緩緩道來:毛主席那是神一樣的偉人,說的話肯定是準的。我們是從廬山北坡上山,與當年毛主席走的是同一條路。那年毛主席上廬山時問身邊的工作人員,廬山有多少彎道,回答是有四百道,毛主席就讓身邊的工作人員每拐一道彎扔一根火柴。那時每盒火柴里裝100根,到山頂時整整消耗了四盒火柴,那應(yīng)該是400道彎了。毛主席在上山的路上抽了四顆煙,這樣算來,廬山的盤山公路有三百九十六道彎了。所以毛主席說躍上蔥蘢四百旋是經(jīng)過實地考察的數(shù)據(jù),不是夸張。我們常跑這條路自然將它分成了幾個路段,一是憑車速和時間就知道所到何處及大概里程,有一個最利害的司機竟然將各個彎道的特征爛熟于心,蒙上眼睛把他送到一個彎道上,他就能準確地說出這是第幾道彎,不服不行啊。師傅一番話說得如此篤定,徹底讓游客們安下了心。俗話說“一個人一生把一件事做到極致,那就是專家了”,望著眼前的這位“專家”師傅感受到了廬山司機特有的情懷和境界,還真是不服不行啊。車到山頂?shù)臅r候霧更大了,路雖是平坦了,車速卻是慢了很多,顯然司機師傅在做最謹慎的處理。
后來的兩天在因為大霧僅看了幾處可以近觀的景點,需要遠眺的只能舍棄了。決定返程時,不曾想下山又坐上了那位師傅的車,見面我們只是報怨大霧沒能好好看看廬山。師傅還是沉穩(wěn)地笑著說,一般能在廬山遇到這么大的霧也是緣份,大約只有不足百分之一的游客能夠在霧中看廬山,看來你們都是百里挑一,與廬山的緣份不淺?。∫驗檫@個緣份你們一定還會想著廬山,下次再來啊,我還給你們開車。聽了師傅所言心下明知不過是善意的調(diào)侃,但還是讓人感覺到了一分滿意和溫暖。
人的一生大多都是會遇到大霧的,因為霧中的經(jīng)歷不同,感覺自是不同。賞之美之的或是惡之恨之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和依據(jù)。但霧還是那個霧,無論您對其是什么表情,它亦不知也亦無喜怒,仿佛有一份禪意在其中。人與霧有意在于有故事在其中,人與霧有緣自然是因為有深刻的記憶在其中,那段記憶會是你一生最好的陪伴,有喜、有愛、有怒、有恨,豈不都是上天賜于你的財富嗎?好好珍惜這個“霧境”吧,起碼對自己而言也是一個個可以津津樂道的故事吧。
2025年6月2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