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給父親剃胡子(散文)
給父親刮胡子,父親閉著眼,小聲對我說,清,我難受啊。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的淚腺瞬間打開,我不能流淚,不可以。我應該堅強。至少在父親,一個病人面前,我的好心態(tài),會感染父親的。我一邊輕輕地給父親剃著胡子,胡子不長,兩天前,我剃過了。我想通過為父親剃胡子,緩解我內(nèi)心隱匿的疼痛。
在疾病那里,人顯得多么無助,絕望。每一次,冰冷的儀器在父親身體上走來走去,我的靈魂一片兵荒馬亂,左沖右突。一千個結(jié)果,在腦海碰撞,它們像千軍萬馬,讓我整個人不得安寧。莫名的焦慮,一支暗箭一樣,刺穿我。我一遍一遍禱告,像一個虔誠的佛家弟子,我希望父親平平安安,不,只要不是擴散,腫瘤部位縮小,我即便跪三天三夜,又何妨?
父親的胡子也白了,母親說,接連兩天,父親掉了二顆牙齒。父親的牙齒一向不錯,蘋果,梨,花生,甚至雞骨頭,父親都能嚼出咔嚓咔嚓聲?,F(xiàn)在,一塊瘦肉,軟爛,父親也嚷著咬不動。父親吃得極少,他說,吃不下。聞到飯菜味兒,就想吐。父親出去上旱廁,走三步,得歇一歇,大口喘氣。我說,出來曬曬太陽,補一補鈣。季節(jié)青綠,山水秀氣。聽一聽鳥鳴,蛙叫。看一看遠處的山脈,近處的房子,院子,花花草草。父親搖搖頭,孩子,我走不動,也不想走。
我不敢想,不敢想有一天,父親離開我們,離開他生活七十六年的人世間,離開這個家,這個屯子,我能不能承受得住,好希望那一天遲一點來,再遲一點。
我想聽父親嘮嘮叨叨,聽他罵我,哪怕舉起手打我一巴掌,只要父親在,就好。
我刮得很慢,本來五分鐘就結(jié)束,我用了十分鐘。我盡量和父親多待一會兒,多待一會兒。我知道,無能為力之后,我們唯有聽從天意。
晚上七點半鐘,愛收看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的父親,不關心天氣變化了。土地遠了,屯子遠了,種子化肥農(nóng)藥也遠了。大病手術后,陪伴父親一輩子的煙酒,也不得不放下。父親看到煙酒,饞,不能喝。醫(yī)生幾次三番告誡,白酒刺激胃腸,父親很聽話,就不喝。母親告訴我,父親背著我們,偶爾倒一杯黃酒喝,一步一步挪到房后果園的蔥地,蹲下來,拔幾棵小蔥,就著土豆,吧唧吧唧吃。
父親坐起身,我用濕巾清理留在嘴巴和脖子上的胡茬。父親說,疼。我說,具體哪疼?父親指一指左腿,父親的股骨頭壞死很多年了。父親又說,腹部疼。父親不疼的地方,不多。有一分鐘,我很迷茫。眼神空洞,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所有的語言,在生與死的宏大問題上,都是蒼白無力的。
風吹進來,父親打了個寒顫。我把窗關嚴。大街上傳來批發(fā)雪糕的吆喝,我問父親,吃不吃雪糕?父親擺擺手,不吃。
父親不吃,我也吃不下。
時光如果倒流,很想回到三十年前,這個火一樣燃燒的五月,父親帶我們下稻田,拔草,施肥??柿?,累了。道上有賣小豆冰棍的,我倆眼巴巴看著父親,父親沾滿泥巴得手,掏進兜里,捏出五角錢,我拿起五角錢,飛奔到賣冰棍的人旁邊,買五只小豆冰棍。我自豪地說,小豆冰棍在一只保溫箱躺著,上面捂著一層厚厚的墊子,存放不好的話,冰棍就化了。冰棍買回來,我遞給父親,母親兩支,我與弟一人一支。一家人坐在田埂,聽著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鳴,舌頭舔著小豆冰棍,那個甜,清爽。一生也忘不了。
我出去,堵住批發(fā)雪糕的四輪車,零售不賣,我好說歹說,買了一支小豆冰棍,一支冰激凌。回來后,父親抬起頭,目光略過一絲驚喜。父親只吃了一小口冰棍,就不吃了。父親皺著眉頭說,不是那個味,我沒再勉強父親。父親坐了二十分鐘,就躺下了。父親有些坐不住,我說,爸,記得小時候,就是五月,我翻上墻頭,到鄰居大哥家偷桃子吃?被大哥攆到家,挨了父親的雞毛撣子?父親擠出一絲笑,咋能忘了?你那時候比小子還淘氣。你三大娘嘴賤,說你像黃瓜種兒,你生氣,拿刮樹皮的刻刀,把她家墻頭,草垛上的南瓜,一個一個全捅了窟窿。我用掃帚抽得你身上紫一塊,青一塊的。你不恨爸?我忍著淚,說,我是淘氣,你才打我。我希望,你好好吃飯,吃飽了飯有勁打我,爸說,舍不得打你們了。
我說,爸,你記得鄉(xiāng)里放電影的大周,來咱家吃飯,母親多炒了幾個土雞蛋。大周走后,你狠狠批評了我媽?父親說,記得,記得。你媽在我這兒沒享過一天福??!
爸,下放知青小郭,他混得不錯,在大連西崗區(qū)那邊,據(jù)說,退休了。父親說,對,小郭退休了,咱家里還有小郭的手機號碼。
爸,那年我放丟了兩只鵝,你的大手掌打人真疼。父親自責的說,唉!都怪我的暴脾氣,不該打你。
我想將寫小郭的那個短篇小說《1974年的豬》遞給父親聽。無奈,沒帶。我想跟父親母親分享。這些年我發(fā)過的作品,得過的獎。想了想,還是算了。我不想累到父親,父母知道我依舊在寫作,不管順境逆境,沒放棄過,就可以了。父親教誨過,默默做人做事,揣著善良行走人世間。
目前,我沒法時時刻刻守在父母身邊,這是我最大的遺憾,一地雞毛的日子,總會過去。實在不行就接父親母親在樓里住,方便照顧他們。人生無常,我不想帶著遺憾離世。在我的能力范圍內(nèi),盡孝。
只是父母很難離開老家,在城里住太多的不習慣,不適應。我們只能擱兩天回來一趟,陪陪老人。給父親刮刮胡子,陪父親母親說說話。他們正是需要兒女陪伴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