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生而離散(自傳體散文) ——灰姑娘的故事系列之一
一
有一則《佛與嬰兒告別》的小故事,我看后哭了好久。
這個故事是這樣講的:小孩哭著向佛訴說:“我害怕,我變得那么小,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茫茫人海多么無助啊。”
佛安慰嬰兒:“我早已安排好二位菩薩引領(lǐng)你到人間,他們會保護你,照顧你,愛你,等你長大后,菩薩也就完成了使命,才能回到我的身邊?!?br />
小孩停止哭泣問:“這二位菩薩的名字叫什么?”
佛微笑著說:“一個叫父親,一個叫母親?!?br />
小孩釋然了……
這個小故事,之所以觸痛了我的心,是因為我一出生就離開了這二位“菩薩”,在我最需要愛與呵護的時候,失去了這樣的機會,造成了我一生的孤僻、怯懦、自卑。戰(zhàn)勝自卑幾乎成了我一生的掙扎。我曾經(jīng)怨恨過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曾問天、問地、問自己,為什么屬于我的天然感情得不到?為什么人人都有,就是我沒有?我很丑嗎?我很壞嗎?
許久之后,我才知道,這不是父母之過,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缺失,而是一代人的宿命!我曾經(jīng)寫過一部以我為原型的長篇小說《碎片兒》,那部書的主人公對父母充滿了誤解與怨氣是真的。她潑辣、堅韌、倔強、勇敢、仗義的性格,通過奮斗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突破重重困境彰顯了她的精神力量,從跪著的人生一點一點站起來,這是我的理想,是我畢生的意志?,F(xiàn)實生活中的我,沒有那么潑辣、勇敢,其實那是用文字在鼓勵自己,彌補自己性格中沒有的元素。很多時候,人們呼叫什么就是缺少什么。但堅韌、倔強、隱忍是我性格本有的。小說因為情節(jié)演進,自然有很多虛構(gòu)的成分,尤其是后半部那是別人的故事。而在“灰姑娘的故事”里,我將自己最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不加任何修飾地和盤托出。是即還她是,非即還她非。如果沒有遇到我的“精神父親”,這一切也許毫無意義,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這份巨大的精神支撐才鑄成了奇跡。一個人的勵志,也許就是為前方等待你的某一個人,或者某一部分人做準備的,否則,相遇了,也定會擦肩而過,抑或根本就遇不上,遇不上也就沒有精彩的片段,沒有刻骨的記憶,就沒有人生的奇跡!我一生中沒有酒肉朋友,沒有很多女性所說的閨蜜,文字就是我最忠誠的朋友,我一生都在為這件事忙碌著。只因知識不足,時代讓我面帶菜色蹣跚在人群中,但上蒼卻鬼使神差把我拎到書桌前,贈給我一支筆,化育我以文字恩養(yǎng)自己,壯大內(nèi)心的容量,練就一顆平常心并且不平庸,讓文字照亮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于是,我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我的資糧:傷感、遺棄、冷漠、孤獨、壓抑、歧視,恐懼、陌生,人生際遇、無邊的思念……都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但改變命運的法寶是做好當下,一絲不茍地做,可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必須正視每一個腳??!才有可能自救、突圍、且勝于不敗之地!不信,請跟著往下看。
二
我的開端,是在1959年正月初九的前一晚,母親吃過晚飯,一推開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夢境并不復(fù)雜,母親漫步在滿院春色的桃花叢中,眼見天上的新月牙嘰里咕嚕從天而降,掉在我們家的門前,夢就結(jié)束了。母親醒來后,覺知我就要出世了。這個夢境是真實的,連“嘰哩咕?!钡南舐曉~都是母親在拉家常時的真實復(fù)述。我出生的這個年份叫“大躍進”,這就是最初二位“菩薩”不能守護我的最大原因。聽說這個年代滿山遍野都是煉鐵的爐火,晝夜不停地燃燒,整個民族都在沸騰中狂歡。我的父親戎馬半生,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轉(zhuǎn)業(yè)回昔陽縣任組織部部長。當時最時髦一句話:共產(chǎn)黨員,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干部、干部,先干一步。想來父親是一縣管干部的首腦,自然理當沖在最前沿為世人做典范。因而母親產(chǎn)我的時候沒有人陪伴,一個人載著碩大的肚子,拎著產(chǎn)后所需,拉著三歲的姐姐,到醫(yī)院把我送到世上。我并不知道這個火紅的年代,阻礙了我的天然感情,等待我的是一路顛沛流離的命運。
三天后父親得知家中情況,從煉鋼場上回來,秉承革命戰(zhàn)士速戰(zhàn)速決的風格,急匆匆把我抱起來,處理給早已預(yù)備好了的奶媽。母親九個月妊娠反應(yīng),吃多少吐多少,胎兒自然營養(yǎng)不良。出生三天的我,其實還沒有睜開眼睛,我還沒來得及看母親一眼就被送給奶媽了。
奶媽家坐落在和大寨毗鄰的一個村莊,叫武家坪。奶媽是什么樣子我早已忘記,只聽母親說小眼睛,皮膚黑,很惜子。
母親敘述我的誕生,說我命比天大,她一個人爬上產(chǎn)床,孩子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出生,煉鋼爐出了大事,抬進幾個燒傷的人,醫(yī)護人員不夠手,接產(chǎn)師被叫走了。母親經(jīng)過千辛萬苦讓我嘩然而出時,無人收拾“產(chǎn)局”,母女晾了一個小時,姐姐哭天喊地,驚動了一個廚師跑進來才把我包裹起來。長大后皮膚很粗糙,母親說那是出生時晾干了皮層導致的結(jié)果。據(jù)說人生中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是偶然,那么這個必然的細節(jié),便是我命運中的第一次坎坷。
有奶便是娘,這句話是專為我準備的。
聽母親說,我剛出生的時候?qū)掝~圓臉,和姐姐一樣好看,可是吃了奶媽的奶,把我吃黑了,變成窄額寬臉,形象的比喻是葫蘆形狀,文雅一點比喻是“由”字型臉,這種樣貌的顛覆,讓母親一直懷疑我不再是原來的我,最大的可能是把我換給別人了。這個疑問一直到4歲領(lǐng)我回家時更加有所確定,原因是別的孩子很順利地領(lǐng)回家,只有我死活領(lǐng)不回來,母親說我生就是個外鬼。外鬼不就是與自家無關(guān)嗎?
在奶媽家我最怕一輛吉普車,它從河底溝一露頭,我就滿院里躲藏,因為我知道小汽車里坐著的人總是父親,他多次接我未果。每一次的情景大致相同,奶媽說俺孩跟你爸回去吧,我就能把奶媽的臉撓出幾道血痕來。如果父親把我抱著走,奶媽也就突然暈死過去了。經(jīng)過這么幾個回合,父親為此一籌莫展,只好放棄。就這么死乞白賴到六歲,父親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非把我領(lǐng)回家中不可,因為后兩年奶媽已經(jīng)不收費了,父親過意不去,于是姐姐像個小奸細,騙我上車說興呼興呼,我一不留心就上了當。父親也假惺惺坐上來,給了我一雙小解放牌鞋,我正自穿在腳上處于興奮狀,小吉普“嗚”一聲就把我拉走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記事,我在吉普車后窗上看見奶媽、奶哥、奶姐一直跟著車跑,我意懂過來時,號啕著要奶媽,父親就像匪劫一樣緊緊抱住我,不多會兒,車子一轉(zhuǎn)彎就看不見奶媽一家人了。
回到家中,除小弟仍在奶媽家外,大姐,三妹,四妹,都從各自的奶媽家回來了。這都是我離家在外時父母的豐碩成果。家中有一個老太太給我們做飯,我完全不認為這是我真正的家,晝夜號啕,把母親哭煩了,把保姆哭累了,把姐妹們哭亂了。母親壓著即將爆發(fā)的怒火,反復(fù)跟我講生母和奶母的區(qū)分,我就是分不清,堅決認為奶媽才是真正的媽!
母親再次確認我天生是個外鬼。說別人領(lǐng)回來哭一天半天就過去了,只有我哭起來沒個完,長了個油葫蘆臉,丑八怪樣,還這么樣的犟。
由于這話在母親嘴里不停地說。
我從此就認為自己很丑,我總是藏在別人背后,很羞怯,不敢見人。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是個孤獨的小人兒。陌生的環(huán)境給我?guī)淼目謶植荒茯?qū)散。據(jù)說我從奶媽家回來哭了一月之后就不哭了。老是發(fā)呆,誰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母親說,有一天早晨討好她,說我自己慢慢走吧?
母親說去哪?
我說去找奶媽。
母親這才知道,我每天一個人發(fā)呆,原來是在蓄意籌劃如何離家出走。母親傷透了心,她說她上班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這么耐心對我,卻原來我并沒有承認這是自己的家,于是就異常氣憤。
許多年后,母親依然提這件事,說你奶媽有什么好,晚上不給你枕枕頭,硬生生用胳膊夾成個油葫蘆臉,好端端的小人兒弄成個丑八怪,我真懷疑你不是我生的,五個孩子在外奶大,就數(shù)你生分,也說那個大師傅,她就是個柿餅?zāi)槪拖裼腥嗽谒橇荷蠅毫艘徽菩?。你來到世上第一個撞見的人就是她,可不長相就得隨她走。
為我的長相,母親一直在推卸責任,誰最先沾上我就有誰的過失。母親對我的長相丑是十二分的重視,且理由都不在她身上。因為母親確實是絕色美人。若從大街上走過,必會像蜘蛛一樣扯來若干目光。我和母親站在一起確實不像母女,母親一定是因我這個丑八怪丟盡了面子,這一點我一直很自卑。
長大后,我知道漂亮對于女人來說十分重要,漂亮是一個女性對世界最大的貢獻,也是最原始的資源,或者說是綠色通行證。男才女貌早已說盡世情。盡管如此,我依然沒有恨過我的奶媽。想想看,1959年過去,就是一場罕見的饑饉。1960年衣不遮體,食不飽腹,聽說那個時候餓死很多人。大人們能否有枕頭可枕也有所懷疑,我想起奶哥睡覺枕的是自己白天穿的一雙鞋,要不就是脫下衣服卷個枕頭,通常倒頭就睡,要不要枕頭無所謂,我一個吃奶娃還要枕頭,恐怕是太過奢侈的說法。通盤炕一家人擠,有限的被子共同蓋。我通常蓋的是奶媽的大襟。我記得那時候一個叫臭蛋的人,常坐在奶媽家的坑沿邊上說:“丈二布票做不成褲,三兩米面填不飽肚”。我并不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我不記得我有餓肚子的感覺,奶爹在城里副食廠打燒餅,每逢星期天回來給我?guī)б粋€燒餅,這個特殊待遇只我一人享受。我只記得在奶媽家過著公主般的生活,我想要的東西誰也不許要,我想吃的東西都得把嘴閉緊。有一天早晨,奶媽煮了一點咸黃豆頂替咸菜吃,據(jù)說這是奶哥從老鼠洞里挖出來的。因為罕見,我不許別人吃,讓把鍋端過來給我。因這是奶哥的戰(zhàn)利品,他理直氣壯地抄了一湯匙。我急了,把手伸進滾燙的面粥里示威,結(jié)果手被燙成了“紅腸子”,全家人慌亂,奶媽叫奶姐趕緊瀉一碗咸鹽水來洗……
在奶媽家或許是我一生中的天堂,那時候并沒有人說我丑,都是寶啦蛋的親,大家把我當“公主”待。獨獨母親總讓我感覺不如人。我也曾想,也許母親那時候親自哺養(yǎng),會擺弄出一個絕色天驕的我?可是時代沒有給母親這樣的機會,作為母親是個缺失。但我十分想知道奶媽在饑饉時候還能用奶水喂養(yǎng)我活下來,我吮吸得豈不是奶媽的血?
當然,母親也念奶媽的好,說五個孩子的奶媽就數(shù)我奶媽誠心對我,感情深得撕裂不開,我被領(lǐng)走后,奶媽想我想得四十天沒起床。有幾次來,站在門外趁我不注意照我?guī)籽劬妥吡耍桓疫M門見我,一見就分不開了。披頭散發(fā),像瘋了似的,怎么安慰也不行,我在屋里哭,她在屋外哭……
母親描述的這個情景成了我一生的愧疚和想念!因為此后,我和奶媽再沒見過面,我又被另一個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奶媽找不到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三
領(lǐng)養(yǎng)我的這個人是姑夫。他要領(lǐng)我去的村莊叫團大莊。
其原因是家中的保姆不能再用,有人反映說,這是剝削階級的生活方式,和地主用長工是一個意思。
如此,又給父母造成了困境。母親說,要不就辭職在家看孩子,大小不等一窩崽怎么辦?父親不讓,說國家正動員婦女走出鍋臺為社會做貢獻??h里女工本來少,母親要辭職,縫紉廠就沒有技術(shù)員了,要母親起帶頭作用,因為母親是共產(chǎn)黨員,是縫紉廠的技術(shù)員,每道工序都由母親把關(guān)。如此,我們姐妹幾個除大姐上學有著落,余下的必須一個一個寄養(yǎng)出去。
我是第一個出走的。但姑夫有要求,得把戶口辦過去,算家中一個成員,大隊可多分一口人糧食,而且我不是階段性寄養(yǎng),而是永久性的養(yǎng)女,因他膝下無子,給他一個做伴也算兩齊。父母沒為我的將來考慮,想來棘手,就允諾了姑夫的提議。當時有民謠:一軍二干三工人,死活不當老農(nóng)民??筛改笡]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改變了我的身份,我在完全混沌中成了團大莊正宗的農(nóng)民。
我隨姑夫走的時候,穿了一件小紅線衣,母親讓我抱走一個硬硬的枕頭,告訴我晚上一定要枕枕頭睡覺,要平躺,額頭就長開了,不會再那么窄。我呢?并不知道其中的要害,我就要跟姑夫走了,怎么睡有什么要緊,只是想起母親晚上確實經(jīng)常校正我的睡姿,母親上班忙雖忙,但校正我的細節(jié)很多,諸如看人不能斜眼,站在地下要放平腳板,不要動不動就坐在地下,吃飯時碗要放在桌上坐正了吃,拿筷子不是握筷子。可在奶媽家,拎著碗隨便什么地方,跪著、趴著、站著、跑著,用手抓著吃都沒關(guān)系,母親說我壞毛病很多,一直沒有時間要我改正過來就又離她而去。
我不記得離開母親時哭了沒有,只記得我像一個乖順的小貓咪,被姑夫牽著手走出了大門口,要到哪里我完全不知?;仡^看,見家人還在目送。我還記得那是個陰霧天氣,天上的太陽是個沒有光氣的紅盤盤。姑夫拉著我的手到了一個馬車店,坐上村里的馬車一路顛簸,沿路有一條河,蚰蜒小路坑坑洼洼,那條溝溝很長很長,好像永遠沒有盡頭。馬車夫“吁”一聲,那些馬揚揚頭集體發(fā)出“咴兒——”車就停了。我這才知道團大莊到了。團大莊是個一字形村莊,大部分人口集中在一個土塄上,兩邊窯洞,背靠背,站在窯垴上喊一聲,全村人都能聽到。姑夫居住的地方叫“上頭院”,往上走叫“聚寶垴”,往下走叫“學坊院”,彎過去叫“北方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