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永平府半日游(散文)
一
我的老家在灤縣南邊,后來在縣城買房,屬于縣中部,而對灤縣北邊幾乎一無所知。要不是上次回家順風車帶了一對母女到灤縣西北的孫薛營村,無意中聊起他們那里的老師在盧龍永平府那邊買房,過灤河就到,我還以為永平府離著我很遠呢。
所以端午節(jié)中午在岳母家吃完飯,臨時決定探訪一下古城永平府。
知道永平府這個名字已久,我們?yōu)纯h在歷史上就曾長期隸屬永平府管轄。我在孫越版本《聊齋志異》聽過一篇的文章《張鴻漸》,講述的就是發(fā)生的永平府的神怪故事,里面也曾提到灤州。
永平府位于燕山山脈南麓,灤河和青龍河的交界處,有京榆舊線,即現(xiàn)在的102國道貫穿東西,連起北京到山海關(guān)的官道,清朝皇帝回盛京祭祖必在永平府駐留。是明清時期是除了山海關(guān)以外的第二重要的軍事要塞,管轄范圍東接山海關(guān),南到大海,西到冀州,北依長城。涵蓋現(xiàn)在的唐山、秦皇島大部分地區(qū)和遼寧西南部分地區(qū)。現(xiàn)在的永平府只是盧龍縣城的一段老城。
納蘭性德的詩“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有說是在永平府這里寫就。單是這城,這山,這水,是足矣引起作者的深思,產(chǎn)生共鳴的。
車子跨過灤盧灤河大橋,接著就是青龍河大橋,隨著導航繞過幾個小山環(huán),從盧龍城邊掠過,沒走多遠就進去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左側(cè)像是一條小河,看路標就是青龍河。妻子說,這不對吧,永平府怎么也是旅游區(qū),為何道路如此狹窄?我也正在納悶,導航卻告我目的地到了。
眼前只是一個僅能停下十幾輛車的小廣場,沒有彩旗飄飄,沒有人頭攢動,更沒有擺攤吆喝的小商小販,只有三三兩兩閑逛的市民。狐疑中我們下了車,抬頭一看,果然一片綠樹掩映中,有一處古城墻靜靜地矗立在我們眼前。歲月浸染的深灰色的高大城墻上長滿青苔、雜草,如定格的歷史符號,在無聲地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城門上書繁體的“德勝門”三個字。地上道路鋪滿暗紅色的條石,石頭上龜裂斑駁,縫隙里也長滿野草。樓洞的路面呈微微傾斜的角度,方向不是普通的正南正北走向,而是西南東北走向,大概是為了順應(yīng)山勢。所以永平府有“三山不顯,四門不對”的說法。
穿過門樓洞,是一個甕城,墻上有些地方城磚已經(jīng)損壞,露出里面的紅色夯土。我給兒子講甕城的軍事作用,他說在課本上看到過,沒想到這么大,他還說請君入甕的“甕”只能裝下一個人,這個甕可以裝下幾百人,說不定這里就曾有無數(shù)的士兵倒在腳下,染紅了腳下的石頭,要不石頭怎么都是暗紅色呢。我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金鼓齊鳴,喊殺震天的場景,再聯(lián)想到如今戰(zhàn)火中的中東、俄烏,看看身邊悠閑的游客,感受到和平的無比珍貴。
進入下一個樓洞,沒想到前面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民居建筑。怪不得人少呢,原來永平府古城雖屬于國家重點保護單位,但根本就沒開發(fā)旅游,一直保持著原本的歷史風貌。在這個沒有歷史底蘊,也要強造古城的時代,盧龍縣放著這么好的旅游資源而不開發(fā),是文物的福還是文物的禍,我不敢下斷言,還是留給時間去檢驗吧。
二
從城門洞乘涼的村民口中得之,往前走不遠十字路口還有一座千年石塔,不容錯過。我們緊趕幾步,拜謁石塔。
石塔被鐵柵欄包圍著,柵欄四邊上的幾個石獅子已經(jīng)風化得殘破不堪。石塔略有傾斜,上下六層,每層分八個石角,都掛著鈴鐺,風吹過,叮咚作響。上面的字跡模糊,難以辨認。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正在給前面的游客講解石塔,我也湊了上去。他說,石塔本名陀羅尼經(jīng)幢,高10.6米,分別刻有《佛塔尊勝陀羅尼咒》和《千手千眼大悲神咒》,始建于金大定11年,重修于明萬歷年。他手指石塔東側(cè)的一堵黑色的文化墻繼續(xù)講解,我抬眼望去,墻上寫著永平府在各個歷史時期的名稱和人物故事。前面的游客似乎并不太感興趣,慢慢地走遠了。他把視線轉(zhuǎn)到了我們這里,見我聽得入神,問我是哪里人,又開始講起了永平府的傳說和歷史典故。我對于歷史傳說故事一向很感興趣,就和他攀談起來。
閑談中我知道他姓羅,我叫他老羅。邊上的石塔商店就是他開的,他說,沒客人時候,他喜歡給大家講講永平府的歷史,他是傳承古文化的義務(wù)講解員,心中升起崇敬之意。
對于墻壁上的老馬識途和尋蟻求水的故事,我也是耳熟能詳?shù)?。這個故事多發(fā)生春秋時期,是齊桓公助燕伐犬戎時候留下的故事成語。故事相傳發(fā)生在現(xiàn)在的灤縣的迷谷村,這個村子是解放后調(diào)整行政區(qū)劃從盧龍調(diào)整到灤縣的,所以這個故事屬于盧龍和灤縣人民的共同記憶。提到孤竹國,我以為他會說夷齊的故事應(yīng)該屬于盧龍,這里現(xiàn)在還保存著夷齊讀書處和夷齊井的故事,夷齊廟也是明景泰年間從永平府搬到現(xiàn)在灤縣地區(qū)的。但他說孤竹國國都在黃洛城,是現(xiàn)在的灤州古城一代,應(yīng)該是屬于灤河文化的共同記憶,灤河兩岸是一家。
對,灤河兩岸是一家,這個我非常贊同。這里再往遠了說,遠古是同屬紅山文化圈,古代是孤竹國,后來同屬長城要塞,西漢名將李廣曾在這里鎮(zhèn)守右北平,曹操遠征烏桓在這里筑土城,還有傳說中的隋唐里面的秦叔寶被發(fā)配到這里,見到失散多年的姨夫北平王羅藝,和表弟羅成在這里傳槍遞戩……再后來這里屬大遼國,大金國,明,清,民國。老羅頓了一頓,說,李大釗先生就曾在永平府讀書,我們腳下的路他也曾無數(shù)次走過,面對眼前的石塔,他一定也駐足仰望沉思過救亡圖存的良策。
聽到這里,我兒子插話,唐山一中的前身就是永平中學,去年永平私立高中成立,已經(jīng)開始接收第一批學員,我要是考不上唐一,上永平高中也不錯。老羅贊許地看了一下我兒子,接著說,現(xiàn)在把灤河兩岸分屬不同的唐山和秦皇島兩個市,但不能把文化分割。我說,那灣淺淺的海峽也是,不能把中華文化分割,他笑著表示同意。
看我對著那面文化墻出神,老羅又問我,知道為什么后來北平府改名永平府嗎?我回答不知道,愿聞其詳。他說,明朝洪武年間,青龍河發(fā)大水,即使用沙袋堵上了城門洞,也有水漫金山之勢。古代人都迷信,知府急得團團轉(zhuǎn),他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大水發(fā)威不就是想要淹了北平府嗎?他命人把城樓上北平府的牌匾摘下來扔進滾滾的波濤中。奇跡發(fā)生了,水位居然慢慢退下去了。后來他找來當?shù)孛可逃懜拿?,有人獻出“永平府”的名字,說“永”字上有一點一橫如巨石泰山壓頂,能鎮(zhèn)住那條作妖的青龍。自此就有了永平府。那塊北平府的牌匾據(jù)說在山東海邊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接話道,撿到的人是不是蒲松齡老爺子,那牌匾內(nèi)是不是藏了《張鴻漸》的故事?他哈哈大笑。
話題又回到了眼前的石塔,他說,他的記憶里石塔就經(jīng)過兩次磨難,一次是文革期間,有人試圖拉倒它,所以有了微微的傾斜。另一次是三四年前一個心術(shù)不正的人攛掇一個“瘋魔人”爬上石塔,說摘下鈴鐺就請他喝酒。瘋魔人不聽別人勸告,真的一層層爬上去,拽下來所有的鈴鐺扔在了地上。鈴鐺雖然是鐵的,但有了歲月的侵蝕,已經(jīng)腐朽不堪,掉地上都摔得稀巴爛。我問這個瘋魔沒摔下來吧。他說,瘋魔倒是沒事兒,可是攛掇瘋魔的那個人當時走到下一個路口就被車撞折了胳膊和腿,現(xiàn)在走路還一搖一拐的。
聊了許久,中間有人跟他打招呼去店里買東西。我就問他有什么特產(chǎn),他說,盧龍的粉條和白酒最出名,很多人吃著好,就加了我的微信,我經(jīng)常寄給他們。老羅打開手機讓我看,上面有很多標注某某教授的名字。他見我疑惑,接著說,我也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就靠著這陀羅尼經(jīng)幢和永平故事吃飯。來的游客有喜歡聽我就給他們講解,我也算是為永平府做義務(wù)宣傳,樂在其中。一來二去,有些研究古籍文化的教授也會發(fā)一些永平府的文化研究成果給我,我也會提一些意見。原來如此,老羅這樣的人才是文化大使,比那些象牙塔里高談闊論的要接地氣多了。我連忙讓老羅幫忙挑選了一箱粉條和一箱酒回去嘗一嘗。老羅說,真的沒關(guān)系,不買也沒事兒。我說朋友和酒最不能辜負,您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又加了微信,約定吃好了再找他。
臨行前我追問老羅,李廣射虎發(fā)生地確信是這里嗎?他說確信,出城不遠處就是射虎石村,只不過當年的射虎石遺址在大躍進中毀掉了。但我執(zhí)意要去看看。
三
在車里,我和兒子一起背誦著那首盧綸的《塞下曲》:“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入石棱中?!蔽液拖眿D兒一起感嘆,原來李將軍就曾駐守在咱們家鄉(xiāng),還有這樣傳奇的故事和詩句流傳,真是燈下黑呀!媳婦兒道,乾隆皇帝坐鎮(zhèn)京城,屢次下江南,還有一首詩說“早知有盤山,何必下江南”呢!盤山就在京東薊縣,不也是燈下黑?
按導航出城沒多遠就又拐進了山里,好在現(xiàn)在村村通公路,路不難走,只是有些狹窄,車身經(jīng)常不得已擦過高大的蒿草和荊條,發(fā)出細微的聲音。路邊山地多為夾雜著石子的山紅土,斜坡上栽種的多是一壟壟的紅薯秧,紅薯還沒有爬蔓,向上直立著。
繞過了幾個小山包就到了射虎石村,村部的牌子就立在那里,里面沒有人。我想在墻壁上找找有沒有關(guān)于這個村子的簡介和傳說,可惜沒瞧見。這時候走過來一位60多歲皮膚的黝黑的村民,我和他打招呼,說明來意。他說,每年都會有人開車來找射虎石,可惜被炸毀了,石頭被裝船運到你們?yōu)纯h,你們?yōu)纯h還不要,都沉了河了。我不知道這石頭是某種礦還是基建用,反正說的我無限感傷。他給我講了另一版本的射虎故事。說當年李廣駐守右北平,軍中鬧瘟疫,每天都死人。巫師說城南有白色巨石,酷似老虎,需要將軍神力射瞎石虎一只眼,才能保一方平安。李廣聽信此言,來到燕子嶺下,抽箭搭弓,雙膀角力射出一直神箭,恰好射中所謂的石虎眼睛。軍中瘟疫得到消解。故事的可信度有幾分我也不知道。他最后說出的一句“腳踏燕子嶺,箭射石虎眼”,讓我覺得這故事不像是杜撰的。
李廣能在太史公《史記》中單獨列傳,得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評論;能在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得到一句“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嘆息,讓李廣的名頭在一千多年間不斷被引用、傳頌,其名氣早就超過了歷史絕大多數(shù)名將了,甚至“武廟十哲”里面很多人名氣都比不上他。李廣泉下有知,也應(yīng)該瞑目了。
蒿草阻路,更怕徒增傷感,我沒去看那堆碎石。車子向南不遠穿過丘陵山地,眼前一片遼闊,這是昌樂平原,這是灤河幾百萬年的杰作。沿著205國道走不遠就是昌灤灤河大橋,我們開車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回到了灤縣老家。
串起這個圈的正是這條蜿蜒的灤河,還有灤河兩岸的灤河文化。到家時,天還沒黑透。這半天的行程太值了,拜見了一圈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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