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年方六七(散文)
難以相信,再過一個月,六十七道年輪便將刻進我的生命樹。
記得兒時的一個午后,正在家門前玩耍的我,看到村里一位中年男人來到我家門前。他問正修理鋤頭的父親:“王師傅,多大年紀(jì)啦?”父親蹲在塵土里,頭也沒抬:“三十六!”那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咚”地砸進我童稚的心湖。三十六?好大的歲數(shù)啊!?
然而,給我歲數(shù)更大而且顯“老”的最初印象,是外公锃亮的光頭和他微駝的背。六十多歲的外公,走路時,身體前傾,腳底蹭著地,“沙沙,沙沙……”那聲音,如同時光在低語。時光啊,像村頭流向東湖的無名小溪,潺潺地流,帶走了無數(shù)個晨昏。驀然回首,驚覺自己竟已悄然越過了外公當(dāng)年的年紀(jì)。偶遇奔跑的少年,他們的目光掠過我的身影。那匆匆一瞥里,可有我兒時的好奇?可有對“老者”的打量??
是我該老了嗎?許多年前的一個普通下午,我的指尖劃過手機屏幕,看到大表姐的女兒——那個曾扎羊角辮、總纏著我講故事的黃毛丫頭,曬出一張粉嫩嬰兒照:“我的小孫女參加武漢萌寶寶大賽啦,請叔叔阿姨們幫忙投票??!”我的心微微一震。那小丫頭,竟做了奶奶!那么我呢?當(dāng)“太爺爺”了,還不該老嗎??
更清晰的“提醒”,來自半個月前。我立于皇城相府古城墻頭,俯瞰青磚灰瓦的院落群落。正沉浸于歷史的呼吸,忽聽背后一個溫和的聲音:“老爺爺,請您挪個步,讓我們照個相。”“誰是老爺爺?”我下意識回頭。一位約莫四十五歲的先生,帶著對長者的尊重,微笑著望向我。四十五歲的人,居然喊我“老爺爺”?這聲呼喚,像枚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深處,激起的,是歲月流逝的巨大回響。?
回溯我的人生路,宛如一面微縮的鏡子,映照著腳下土地從五十年代末至今的滄桑。我生在城市,長于鄉(xiāng)間阡陌。知青歲月里,汗水浸透田野,在“廣闊天地”中,我掂量過生存的重量,觸摸過青春的執(zhí)著。后來,我執(zhí)起教鞭,“以生命影響生命”,在三尺講臺上,揮灑數(shù)十載光陰,目送無數(shù)夢想的船,從此岸駛向遼闊的遠方。再后來,我走進機關(guān),在平凡瑣碎中,想用“恪盡職守”四個字,詮釋那份為民的初心。我一直在追逐善良與美好,腳步從未停歇。如今退休多年,哪是“坐看云起”?分明是“壯心不已”!家事、國事、天下事,我廢寢忘食地關(guān)心;讀書、思考、寫作、觀賞,“堪比上班忙”。這忙碌帶來的充實,常讓我忘了時光的流逝,恍惚間,竟生出“不知老之將至”的錯覺。?
可是,質(zhì)疑的問詢和目光,也讓我偶爾自問:“真的老了嗎?”手掌輕按左胸,那里,分明傳來強勁而規(guī)律的搏動!一股蓬勃的、近乎倔強的力量,在奔涌不息。一次老友相聚,他們總笑:“瞧你這股子精氣神兒,一百二十歲都打不??!”?
一百二十歲?這戲言,我竟當(dāng)了真。掐指算算:此刻比我年輕二三十歲的后生們,別看他們現(xiàn)在意氣風(fēng)發(fā),待我走到百廿之齡,他們不也步入了耄耋?那時街頭巷議,怕不會單點我一人,而是籠統(tǒng)地嘆:“瞧那群精神矍鑠的老家伙!”這般想來,所謂高壽,竟成了某種“集體成就”。?
這感覺,并非虛妄的安慰。幾年前,我探訪“華中屋脊”神農(nóng)架。山道如龍,蜿蜒陡峭的石階,直插云霄。我執(zhí)意要登頂。許多年輕面孔,初始興高采烈,行至中途,已氣息粗重,腳步沉重,最終,倚著冰冷的欄桿,無奈放棄。我呢?一步,一步,向上,再向上。每一步,都像在與時間、與自己的身體對話。汗水無聲地浸透衣衫,緊貼脊背。終于,雙腳踏上神農(nóng)頂界碑旁。凜冽山風(fēng)呼嘯而來,清新空氣充盈胸腔,瞬間卷走所有疲乏。極目遠眺,云海翻騰,層巒疊嶂盡收眼底。“登上歷史的山巒,攀上時代的頂峰;俯瞰遼闊的大地,向著無垠的蒼穹……”我的詩句沖口而出,回蕩山嶺。下山途中,遇見還在半山腰徘徊的年輕人。他們圍攏來,眼神滿是驚奇與純粹的羨慕:“大叔,頂上的風(fēng)景到底啥樣?云??吹搅藛??”那一聲聲詢問,如清泉滋潤心田,腳步輕快如風(fēng),大有“風(fēng)華正茂”之感!?
上月,我隨團游天臺山大瀑布,再次證明我還未老。四十九人的隊伍中,最終,只有我和另三位年近古稀的老者,毅然放棄了平坦的東線,選擇了那條幽深險峻、比東線長三倍的西線!五個小時的攀爬跋涉,腿腳酸痛如灌鉛,每一步,都是意志的考驗。然而,當(dāng)身體突破極限,一種難以言喻的暢快油然而生。這不僅是征服山路的喜悅,更是生命對自身疆域的拓展,是莊子所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逍遙!?
一些“笑看歲月蔥蘢”的人物,也給我很大影響。藝術(shù)大師劉海粟先生,八十七歲高齡,竟第九次登上奇峰險峻的黃山!更令人動容的,是他揮毫在那幅《黃山天都峰》上題下的字——“年方八七”?!胺健薄安拧薄皠倓偂保∵@一個字,如金石擲地,道盡了他心中那股永不枯竭的青春氣魄與藝術(shù)雄心。八十七歲?不過是他藝術(shù)生命又一次昂揚的起點!?
無獨有偶。前些日子在網(wǎng)上,我邂逅一位八十歲的退休老教師。她的博客名赫然是“年方八十”。點開鏈接,粉綠相間的模板,清新如初春柳芽。短短一年,她竟寫下170余篇日志:陽臺新綻的月季如何驚艷了她的晨光;初學(xué)廣場舞時的笨拙與歡笑;小孫子用蠟筆畫下的第一幅全家福,線條歪扭卻稚趣盎然……字里行間,跳躍著生活晶瑩的露珠。相冊里,滿是旅途中的燦爛笑靨,背景是奔騰的江河,壯麗的山川,無垠的湖海。博客側(cè)欄,竟還鏈接著歌單《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熟悉的旋律似能穿透屏幕。長壽是福?然而并非所有長壽者,都能將尋常日子烹煮得如此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她活出了“年方八十”的宣言!?
與“年方八十”“年方八七”的前輩相比,我今“年方六七”,豈非正當(dāng)生命的“青壯年”?由此觀之,人的衰老,其本質(zhì)不在年輪的多寡,而在心泉是否依然豐沛涌流,精神的火焰是否黯淡熄滅。如表演藝術(shù)家秦怡女士所言:“沒有人僅僅因為時光流逝而衰老。只有當(dāng)理想的火焰熄滅,人才真正步入暮年?!蔽腋械剑膽堰h方與熱望的人,步履永遠帶著風(fēng),眼中永遠閃著光。?
我不禁想起康德的譬喻:“老年時,也要像青年一樣高高興興!青年如百靈鳥,有他的晨歌;老年似夜鶯,吟唱自己的夜曲。”這夜曲,絕非挽歌。它是千帆過后的深邃智慧,是閱盡繁華的從容豁達,是生命在更深沉維度奏響的華章。?
今夜,窗外萬家燈火如繁星灑落。臨窗而立,我的心中涌動著對未來的期許,也銘記著來時路上每一處風(fēng)景鐫刻的初心。我拿起筆,為未來勾勒生命的藍圖:?
年方七十時,我要再登黃山天都峰,寫一首“天都峰放歌”,抒發(fā)我對祖國山川的熱愛和人生征途的感慨!我要以雙足為筆,丈量神州大地:在鼓浪嶼礁石上,靜聽千年濤語;在漠河極夜蒼穹下,追逐變幻的極光之舞;在敦煌莫高窟前,以指尖輕撫歷史風(fēng)沙的深刻紋路......更重要的是,我要將一路見聞、叩問與思索,分享在QQ空間、朋友圈,發(fā)表在網(wǎng)站上,傳遞給眼神清澈的孩子、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大有作為的中年、退而不休的老年。?
年方八十時,我要跨越山海!去阿爾卑斯山腳,呼吸雪峰贈予的清冽空氣;在尼羅河落日余暉中,追尋古文明湮滅與重生的蹤跡;于亞馬遜雨林遮天綠蔭下,屏息傾聽億萬生命的恢弘交響......旅途中,不止觀覽,更要觀察、思考、學(xué)習(xí)。若有所得,訴諸筆端,借助網(wǎng)絡(luò)分享給祖國的朋友們。?
年方九十時,我要將一生悲歡、縱橫見聞、深沉思索,細細反芻,釀成文字清泉?;騼汕嘴`動詩詞,捕捉心靈閃爍的微光;或一千篇質(zhì)樸散文,記錄歲月慷慨的饋贈。筆下的字,不求驚世,唯愿傳遞一份穿越滄桑的積極與豁達,記錄平凡世界里普通人閃爍的堅韌與善良,講述那些不該被遺忘的時代故事與精神圖譜。?
年方一百、一百一十、一百二十時——若真有此福緣,我這“老不死的家伙”將傾力寫一部書——《夜鶯之歌》。用最洗盡鉛華的語言,講述一個平凡生命穿越三個世紀(jì)風(fēng)雨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悟。不必石破天驚,只愿如夜鶯在寂靜林間的吟唱。愿在某個無眠深夜,給偶然的傾聽者,帶去一絲慰藉、一點勇氣或片刻沉思。若得微酬或大獎,愿為東湖中學(xué)新疆班的孩子們,設(shè)立一份小小的“逐光”成長助力金,讓知識與人性的微光,照亮更多需要溫暖的角落。我將始終秉持:不給組織添負擔(dān),不給他人添麻煩;有一分熱,就為社會發(fā)一分光;保持靈魂的善良、正直、獨立與尊嚴,直至最后一刻。?
六十七歲了?這不過是生命宏大樂章中,一個飽滿而沉穩(wěn)的音符。只要心頭那團名為熱愛與追求的火,依然躍動,腳下就永遠有路延伸,遠方就永遠有光召喚。這火光,照亮自己前行的幽徑,也愿以其微溫,不經(jīng)意間,暖了某個同路人的手掌。年方六七,正是帶著這份歷久彌新的初心與未曾卸下的擔(dān)當(dāng),整理行囊,再次出發(fā)的好時辰。?
心若年輕,逐夢的腳步便永不衰老。藍圖既已繪就,便從此刻開始,一筆一劃,付諸行動。我深信,即使最終未能摘取夢想樹梢最頂端的果實,那份在浩瀚時光長河中,始終執(zhí)著揚帆、奮力前行的生命姿態(tài)本身,已然是天地間最壯麗、最值得尊敬的風(fēng)景。誠如海明威筆下那位與大海搏斗的老人昭示的:人生的價值,從不在于最終拖回岸邊的那副巨大魚骨是否令人驚嘆,而在于與命運風(fēng)浪搏斗的每一個瞬間,那刻入骨髓的信念——“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這追逐的過程,這永不言棄的姿態(tài),便是生命意義譜寫的最璀璨奪目的不朽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