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楊奔的恩師(隨筆) ——楊奔的恩師
楊奔的恩師
眾所周知,葉永烈在他十一歲那年,邂逅了熱心的編輯楊奔先生。正是有了楊奔的悉心指導,葉永烈才開始在文學道路上穩(wěn)步前行,最終成為一位大作家。但很少有人了解,楊奔之所以對葉永烈如此關照,其實是在反哺他小學時期一位老師的知遇之恩。
楊奔,原名楊丕衡,1923年出生于張家堡的一戶貧窮家庭。1929年,年僅六歲的楊奔踏入了張家堡關西小學的校門,與他一同入學的還有后來成為美籍華人、世界著名數(shù)學家的楊忠道。當時,他們的老師中就有楊仲堅(畢業(yè)于上海持志大學)和楊焯孫(畢業(yè)于杭州甲種工業(yè)學校第一期)等年輕老師。
在楊奔的散文《瓊枝師》中(在甌語中,“瓊枝”與“仲堅”發(fā)音相近),他深情地回憶起這位平生第一位恩師:“瓊枝師對我而言,意義非凡。他嚴厲而威嚴,讓頑童們聞風喪膽,但我卻對他心生敬畏。盡管我并不頑皮,但我也害怕他。然而,私下里我卻非常欣賞他那灑脫的氣質:他身材頎長、皮膚白皙、額頭高闊、眼睛秀麗,穿著得體,在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br />
當時,楊仲堅剛剛從上海持志大學畢業(yè),身上既有一股來自鄉(xiāng)紳家庭的文雅氣質,又具備新時代青年所特有的文學氣息。楊奔又在他的《發(fā)蒙》中寫道:“我被安插在孩子群中,很孤單,下了課,就待在檐下的水缸邊看孑孓游泳(這缸里的水是供磨墨用的)。有人從背后抱起我,一看,原來是那穿長衫的先生,他問了我名字,又問:“你說,是阿媽好,還是先生好?”這很叫我為難:要說阿媽好,先生會不舒服;要說先生好,這不是真話,我所熟悉和眷愛的是阿媽。只好含糊回答:“都好!”不想先生大為高興。放學時告訴了去接我的阿有伯,阿有伯轉告了母親,母親在飯桌上又作了鄭重的傳達,說我一上學就受到夸獎?!?br />
與那些鄉(xiāng)村頑童相比,從小文靜聰明的楊奔深受這位及任老師的喜愛。他這樣寫道:“有一次放晚學時,下起了雷雨,同學們都冒雨跑了出去。只有我獨自留在窗口寫作業(yè),身上冷得直發(fā)抖。這時,一件外衣輕輕地披在了我的肩上。我回頭一看,他已經(jīng)悄然站在了我的身后。‘先回去吧,我這里有傘?!f。我惶恐地把衣服和傘退還給他。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我不敢靠近他?!?br />
楊仲堅發(fā)現(xiàn)年幼的楊奔天智聰慧,對國文有特有的興趣,為了讓他閱讀更多的書籍,楊仲堅親自帶著楊奔去拜見自己的堂伯兼校董楊慕份。這位雙目失明的校董,雖然無法親眼看見楊奔,但他卻深情地摸著楊奔的頭,囑咐道:“聽說你愛看書、能作文?好好用你的眼睛去看,我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能靠耳朵聽。唉唉,誰再我發(fā)蒙呢?……”這次見面之后,楊奔便經(jīng)常前往后倉的“大夫第”,向校董楊慕份和舉人楊悌家借閱書籍,以此來豐富自己的知識和提高寫作能力。
1932年,楊奔前往六里外的宜山小學就讀高小。巧合的是,楊仲堅老師也恰好轉到了宜山小學任教。在楊老師的指導下,楊奔每個星期都會前往學校的培英圖書館借書回家閱讀。通過大量的閱讀積累,楊奔的寫作能力得到了顯著提升。楊老師還把楊奔的兩篇作文推薦給上海春明書局,被編入《小學生模范作文》,這一成就在學校里引起了轟動。
1935年楊奔高小畢業(yè),由于家境困難,他不得不輟學。得知這一消息后,已經(jīng)轉到金鄉(xiāng)小學任教的楊仲堅馬上來到楊奔家中,最終說服了他的父母,讓楊奔跟隨他去了二十里外的金鄉(xiāng)小學補課復習,準備參加來年的中學考試。楊老師在自己那間狹小的斗室里,為楊奔鋪起了小床,利用課外時間全力輔導國文課本,他還請同事陳輔卿老師利用晚上的時間為他補習數(shù)學。然而,面對楊老師的愛心輔導以及自己對數(shù)學的不擅長,楊奔最終還是選擇了告辭,回到老家跟隨父親種田。
1935年下半年,楊奔跟隨滬山蔡家處的姜巖生先生學習塑佛雕刻。在學徒期間,他與佛教禪師炎亭僧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當學徒的日子里,楊奔學習之路依然沒有中斷,由于學徒?jīng)]有工資,沒錢買書,他便繼續(xù)前往后倉大夫第和宜山小學培英圖書館借書閱讀。圖書館管理員陳云軒先生見他年輕有為、求知心切且言辭誠懇,便破例借書給他,還免收了押金。就這樣,在當學徒的三年里,楊奔依然借閱了大量書籍,并養(yǎng)成了自學的好習慣。
楊仲堅天性清高,他不僅是一位思想先進的知識分子,更是一名堅定的愛國主義者。當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常常在課堂上融入抗日教育的內容。由于他厭惡并畏懼“白色恐怖”,于是毅然辭去了金鄉(xiāng)小學的教職,重拾家傳的中醫(yī)之術,在家鄉(xiāng)做起了“儒醫(yī)”。這是一份典型的“自由職業(yè)”,無人管束,也不必卷入政治漩渦。然而,楊仲堅并不擅長打廣告,且處方開得十分謹慎,因此他的醫(yī)務并不繁忙。有人笑話他寫的詩比處方還多,但對于中醫(yī),他始終保持著認真的態(tài)度,1937年6月,他還在上海《中醫(yī)新生命》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治痢須防蛔蟲之建議”的文章。對于這一段經(jīng)歷,他向楊奔介紹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首得意詩作《對鏡》:
多病清癯尚可觀,英雄豪氣在眉端。
而今論相須論背,莫把菱花仔細看。
當楊奔讀到這首詩后,便向楊老師詢問第三句中的“論背”是何意。楊仲堅笑了笑,解釋道:“妙就妙在這一句。它出自《史記·淮陰侯列傳》,講的是齊人蒯通假裝相面人勸韓信造反的故事?!彼€進一步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這里的‘背’,指的是背叛。但在這首詩中,我賦予了它新的含義:背景。是的,在那個黑暗的年代,沒有背景(鄉(xiāng)下人又稱為‘靠山’、‘牌頭’),你能干得了什么呢?”
最后,楊老師撫著楊奔的背,感慨地說:“你啊,可惜了!”
盡管楊仲堅的生活充滿了波折,但他對楊奔的關愛從未改變。1938年的秋天,楊仲堅實在不忍心看到這顆充滿潛力的“文學幼苗”被埋沒在鄉(xiāng)間田野之中。于是,他通過陳輔卿老師的介紹,費盡心力地為楊奔在仙居小學爭取了一個國文教席。從此,楊奔踏上了一生的教育文化之路,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學生,寫出許多經(jīng)典的散文,成為溫州地區(qū)的著名作家。
為了讓楊奔閱讀更多的古今中外書籍,他多次邀請楊奔前往自己家中借閱書籍。陳華垟?shù)臈罴沂且蛔桓叽髧鷫Νh(huán)繞的“書香門第”,園子里種著上百棵水蜜桃樹,每個房間里都擺滿了書籍,尤其是靠墻矗立著的三大柜《古今圖書集成》,幾乎頂?shù)搅颂旎ò?。每次去楊家,楊奔都會抱回一堆書,過一段時間后,再去換一批新的。
1940年,楊奔回到了家鄉(xiāng)張家堡,擔任關西小學的國文教師。兩年后,他參加了在平陽鄭樓舉辦的“浙江省立溫州師范學?!苯處熍嘤柊?,并在溫州師范的張老師的介紹下,參加了福建集美中學的函授學習。張老師還熱心與暨南大學的中文系主任許杰保持通信聯(lián)系,許杰主任又特意介紹楊奔去暨南大學圖書館工作(1941年暨南大學已遷至福建建陽)。然而,由于抗戰(zhàn)和其他原因,楊奔最終未能成行,而是轉赴仙居的雅店橋小學任教。
從1943年到1945年,楊奔在綠萍鄉(xiāng)小學擔任教師期間,他效仿自己的恩師楊仲堅,積極向高年級學生推薦抗日宣傳刊物,并在課堂上融入抗日教育內容??箲?zhàn)結束后,1946年,在師范的張老師的推薦下,楊奔來到了寧波鄞縣師范學校擔任教師。直到1948年8月離開寧波,期間他不僅出版了《描在青空》一書,還成為了寧波文藝協(xié)會的24名發(fā)起人之一。這段經(jīng)歷在楊奔的一生中堪稱最為非凡和難忘的。
就在楊奔逐漸羽翼成熟,即將展翅高飛之際,他敬愛的楊仲堅老師卻不幸于1946年正月病逝。在《瓊枝師》這篇文章里,楊奔滿懷哀傷地敘述道:“我離開故鄉(xiāng)沒有多久,就收到了他去世的悲痛消息。聽說他起初只是頭痛發(fā)熱,服用了幾片阿司匹林后,汗水如泉涌般無法止住。他無奈地長嘆:‘看來是要死了——那就死吧!’言罷,他拉起被褥,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楊仲堅老師懷著憂郁的心情離開了人世,身邊圍繞著家人和楊奔等眾多學生的深切哀悼。他逝世后,那些精心收藏的萬卷圖書不幸流失,妻子改嫁他人,而他唯一的兒子也淪為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三十載春秋流逝,到了1975年,楊奔懷著沉重的心情專程前往楊仲堅老師的故居。當他見到楊老師的遺孤時,心中波瀾起伏,滿懷深情地寫下詩句:
知音一曲苦難忘,烏桕紅經(jīng)卅度霜。
忽值遺孤?lián)窭蠝I,遺篇愧對十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