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喜服(小說)
一
“各位旅客,由哈爾濱開往濟寧的4138次列車就要開車了……”
這是一趟我最不樂意坐的火車,凈是沒座兒的站票。站著的,人擠得像罐頭瓶里的沙丁魚,連廁所的門都關(guān)不上。坐著的,煙抽得滿車廂辣嗓子,還有股子說不出來的味兒委屈鼻子??刹蛔男邪?!
還是1974年的那個寒冬,工廠要我去南京辦趟業(yè)務(wù)。既然是公差,火車票自然給報銷了??蓩尫且翼樀老扰闼厣綎|平邑老家過年,然后再換車去南方。我要給她買張57次去上海那趟快車的票,條件起碼能好一些,可她心疼錢,說啥也不吐口兒。
姥爺姥姥已經(jīng)走了好多年了,本來得的都不是絕癥,可媽說,關(guān)里家的窮日子,有上頓沒下頓,哪有閑錢看病??!
這不,一周前關(guān)里家又來信了,說是舅家的表哥要結(jié)婚了,就盼著媽這個唯一的姑姑,能回來添個喜氣兒。是不是添喜氣兒,還是盼著添點兒別的啥?我看著媽的臉,覺著不大對勁兒。這么多年才下決心回老家一趟,看看不放心的娘家哥,和娘家侄兒娶媳婦,她的眉頭咋沒見舒展,反倒有點兒微蹙起來了?
處在那個特殊年代,運動的風浪雖然已經(jīng)耷拉頭了,可每人半斤油、一斤米、二斤面,整個兒一個包米面兒肚子的城里人,哪有啥好東西往關(guān)里家捎??!還好,我一個中專同學是五常的,他費勁巴力幫我淘騰了半面袋子,得有三四十斤的五常大米。媽又把我們?nèi)胰说母笔称保I了幾條凍成冰棒槌似的明太魚。這些個東西雖然不多,可想著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有這句古語墊底兒,心里頭也算是自己給自己尋了一點點寬慰了。
那個年月的農(nóng)民,雖說還都老守著田園,沒像后來那樣天南地北外出打工,可這趟車的車廂里,卻還是背包羅傘,破破爛爛的“貧下中農(nóng)”居多,可能也都急著趕回家過年吧。誰都知道,這可是唯一經(jīng)過沂蒙山區(qū),最便宜的獨一份兒老慢車。
“媽,我一直聽說,咱沂蒙山的那幾個縣,還都窮得夠嗆。說是有些人家,幾個人就一條褲子,只能盡著外出的穿。不出門的就得窩在炕上,十幾歲的大姑娘都不得不糗在家里,真的嗎?”
媽瞅著我沒吱聲,卻嘆了口氣,答非所問了,“還是看好了行李架上的東西吧,別叫人順走啦!”
腳總算是踏上進村的路了??蛇@哪是路??!一塊塊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石頭鋪在了黃土地上。以前還聽說,那沂蒙山里頭,啥啥都缺,就是不缺石頭,今天一見,還真沒說錯。高低錯落的院墻,是里出外進的石頭壘的,房子也是用不規(guī)則的石頭砌的。草屋頂看上去,也都有年頭兒再沒苫過了;房檐就像沒了毛的禿尾巴雞,草沒幾根,凈剩下泥了。這樣的房子,街兩邊比比皆是,環(huán)顧四周,竟見不到一棟像點兒樣的青磚瓦房。整個村子給人的印象,就是灰突突、冷冰冰,窮嗖嗖,了無生氣,叫人看著沒一絲暖意 ,感覺到的,就是大冬天里的那種冷上加冷的透心兒涼。
二
過了一個臥著石頭磙子的大碾盤,在一個有些斜歪的門樓子面前,媽停住了腳步,朝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波呀,這就是你舅家了。唉——,跟十年前我回來送你姥爺入殮,咋一點兒都沒改樣兒??!”
我放下肩上扛的米袋子,和手里拎著的帆布旅行袋,上去敲了門。開門的是一個很壯實的中年漢子,高高的個頭兒,寬寬的肩膀,魁梧的身材和我有點兒不相上下。他有些愣怔地看著媽:“哎呀,是小姑吧?還沒接著你的信,咋人就到了,咋也得去迎迎你呀!哦,這一位是……”他又上上下下打量起我來。
“這是你表弟王瀾波。瞧你倆這副身板子,這么大的塊頭,都像了老楊家的根兒啦!”
我心里有點兒犯嘀咕了,今兒個都是臘月二十了,眼瞅著就要過小年兒了。不是說表哥,噢,肯定是眼前這位了,他就要結(jié)婚了嗎?可這院子、這房子,咋一點兒能和喜字搭邊兒的動靜都沒有???
“快進屋,快進屋?!北砀缫笄诘刈屩覀兡飩z。
“哎呀!”我突然不由地喊出了聲,左腳一落地,卻感覺“窟通”掉進了坑里。原來是屋外的地面比屋里高了不少。再看媽,倒啥事兒沒有,還風輕云淡地埋怨上我了,“揚啦二怔地瞅啥呢,幾十年的老房子能不下沉嗎!”
進了屋就是外屋地,左右一邊一間房,各有一個大鍋臺對著。應(yīng)該就是從這里燒火,往屋里的火炕跑煙暖屋子的??催@外屋地,腳下是裸著的地,空中是那種黑黢黢,常年累月煙熏火燎的色兒,連個棚都沒吊。從三角形的房脊上,往兩邊順著斜坡鋪下來的秫秸上,一個個滴溜當啷的灰網(wǎng),簡直跟秋千一樣,隨著外面鉆進來的風,在身不由己,悠來蕩去地搖晃著。
“是大剛的姑回來了嗎?妹子,真的是你呀!你還好吧?”舅舅見了媽,立馬從炕上下來,一邊用手提著緬襠的,也不知道是穿了多少年的笨棉褲腰,一邊抹著淚眼叭嚓,滿是核桃紋兒的臉,激動地沖媽打著招呼。有十年沒見了,媽也動了情,兄妹倆坐炕上就聊起了思念之苦。我卻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表哥產(chǎn)生了興趣。雖然生長的環(huán)境完全不一樣,可畢竟都是同代人。再說,他不馬上就要當新郎官兒了嘛……
“爹,哥,俺回來啦,咱的大白菜沒賣出去!我給的一車兩塊五的價夠低了,可來了個老伙計才給兩塊錢,太少啦!”院子里,一個男人正一邊喊,一邊卸著獨輪車上的菜。
表哥見我從炕沿上起了身,就拉著我的胳膊往外走。
“瀾波兄弟,是俺家老二從集上回來了,我這就給你倆介紹介紹!”
三
這一宿,我和媽睡在準備給表哥當新房的西屋炕上。原本就是鋪了一領(lǐng)破席子的光板兒炕,現(xiàn)在席子上面卻鋪好了表哥大婚之日的新鋪蓋。
“妹子,現(xiàn)如今破四舊也沒那么些說道兒了,可老輩子的講究兒,還是得討一個吉利,‘壓炕頭’的規(guī)矩,不能丟??!這新婚的鋪蓋,要是有全全美美,福壽雙全的老人壓一壓,有父母德高望重,七精八俏的小小子、小閨女滾一滾,這好日子就不求自到啦!你這一來,可就是及時雨,喜從天降??!有你和外甥這兩個福人兒先給壓壓炕,你這個大侄子求都求不來,那得是多大的造化啊!”
舅舅用他那雙青筋暴凜的大手,輕輕撫摸著靛藍地兒,小白花,顯然是農(nóng)村婦女自己織的家織布做的被褥,連連發(fā)著心里的感慨。
炕頭墻上凹進去的燈窩子里,一盞煤油燈忽燎兒忽燎兒地閃著亮。不能怪燈油煙熏的,可就是憋得不舒坦,我和媽咋也睡不著了。
“唉——”媽一聲長嘆,接著就坐了起來,“波,沒睡就陪媽說說話吧,我這心里頭堵??!”
“媽,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表哥跟我嘮的那些個事兒?!?br />
表哥給我第一眼的印象,是一個很有男人樣兒,陽剛氣十足的爺們兒。聽說撂下耙子拾掃帚,地里家里,他都是一把好手。這樣的男人要是在城里頭,找對象還不是引蝶招蜂,嚶嚶嗡嗡跟著追啊!可在這大山里頭,咋就發(fā)了愁,打了光棍兒呢?
這個直腸子的爺們兒,好像上輩子,和我是雙胞胎的親哥倆。不光外形長得像,更叫我覺得親切的是,他跟我說起話來,一點兒都不藏著掖著。那股子爽直的勁兒,就是一見如故。
“瀾波兄弟,也不是沒有閨女看不上俺。五年前,那個跟俺家差一條街的蘭花,就是想和俺守一輩子的人。打小俺倆玩兒‘過家家’,她就樂意給俺當新娘,哪個壞小子欺負她,都是找俺給她出氣??傻劝硞z跟她家父母挑明了,可就炸了廟啦,她爹她媽死活不同意呀!沒挑俺啥,就是嫌俺家太窮。俺也不怨人家棒打鴛鴦,俺自個兒能嚼幾張煎餅,吃幾棵大蔥,俺肚子有數(shù)。你妗子一癱好幾年,匝咕病欠了一屁眼子饑荒,俺自個兒呢,不怕你笑話,連身兒像點兒樣的衣裳都……你說說,補丁摞補丁的,就和人家拜堂成親?誰肯把閨女嫁進來受罪呀!”
“媽,表哥跟我說到這兒,都止不住淚啦。蘭花那個姑娘,后來叫家里找的媒人說給了一個當兵的,跟著去了新疆。臨上火車站那天,表哥早早就跑到村路半山坡的石窩子里藏著,眼睜睜看著和自己青梅竹馬的女人,跟那個男人走了。他說那天晚上,他自己心里疼得像剜走了一塊肉,舍不得呀!蒙著被,掉了半宿的淚……”
借著煤油燈的微亮,我看到媽已經(jīng)是淚眼盈盈了。可能是母子連心吧,真不知道咋就那么默契,我倆接下來,差不多就是異口同聲地掏出了一樣的心窩子話。
“波啊,媽想問問你,你這次的差旅費,借的款寬不寬裕?”
“媽,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哪一次出差,我都想有機會能到附近的名勝古跡看看。原打算在南京順便爬爬紫金山,看看中山陵。方便的話,再去趟黃山,那就功德圓滿了!可現(xiàn)在……”
我背過身,從縫在小褲頭上,貼了一塊布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又把擱在炕旮旯的旅行袋拎上來,“這五十塊錢,就算是兒子和你兒媳婦的一點心意吧!哦,還有……”
我拿起掛在土墻釘子上那件隨身穿來的,剛剛時興的新款兒,三個明口袋的滌卡上衣,和那條草綠色的的確良軍褲,連同串在褲子扳帶兒上的皮帶。又把地上的那雙去年冬天才買的,足有九成新的煙色兒反毛皮鞋,都一一擺在了炕沿上,
“媽,這從上到下的一套,留給表哥作喜服娶媳婦,你覺著掉不掉價兒?”
媽的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有點兒哽咽了,“波啊,啥掉不掉價兒啊,怕是他長這么大還沒穿過皮鞋!可你都給了他,你穿啥呀?光著去南京呵?”
我把旅行袋又一翻騰,拿出了一件預(yù)備換穿的舊青年服外套,還有那雙原為了爬山單準備的,沾了自行車輪胎的塑料底,黑趟絨幫兒的布棉鞋,“有這些還不夠我穿的?啊,外邊不還有一件棉大衣嘛!”
媽一把拉過我的手,在自己的手心兒里摩挲著,我就覺得她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是那么的熱,那么的燙。
舅舅告訴媽,那個要嫁進來的表嫂,是一個寡婦。還拖著三個孩子。男人是在山上打石頭,滑下了盤龍嶺,拋下了老老小小一家子的。
盡管徐霞客“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名言,不知道在我腦子里轉(zhuǎn)了多少回,本來天賜良機,已經(jīng)能有機會登攀這座天下名山,能夠夙愿得償,功德圓滿了??裳矍叭羰悄軒捅砀顼L風光光,體體面面把媳婦娶進來,叫一個三十多歲的爺們兒,早點兒把家安下來,這是不是更大一號,更圓滿的功德呢……
四
人這一輩子,什么車的速度也比不上日子快,不知不覺就過進了晚年。媽那一代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跟前的下一代人也都人到中年了。在單位供應(yīng)科跑了大半輩子供銷,那些名山大川后來也沒少走,可黃山的云海卻一直迷蒙飄渺,我再也無緣得見。
退下來的日子,我深居簡出。上老年人大學,玩詞弄賦,還練了好幾年的書法,日子一直都安排得滿滿的。可新結(jié)識的老哥們兒,卻總是攛掇我,逗引我:別總窩在家里呀!趁著還能走能撩的,應(yīng)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圓圓年輕時的夢多好!
單位的那個旅游達人說,老王頭兒,你蘇杭天堂,張家界,九寨溝不是都去過了嗎,那么喜歡玩兒書法,為啥不去書圣王羲之的老家看看哪!哦,紹興的鵝池我好多年前就去過了!哪呀,我說的是王羲之的老家山東臨沂,古代叫瑯琊的那個地方!
臨沂,這不離我老家不遠了嗎?噢——原來王羲之老先生也是沂蒙山的人,能和鼎鼎大名的書圣攀上老鄉(xiāng),簡直太榮幸啦!可沒想到這一下子,那股子情思悠悠的鄉(xiāng)愁,倒像氤氳繾綣的朝霧,也一下子布滿了心頭,再也撥不開了。
我把回鄉(xiāng)的日程定在了,既能賞菊花,又能看五花山的金秋。2015年十月,肩背雙挎包,手拎累了就能坐的馬扎子,我終于如愿成行了。
一別故鄉(xiāng)四十載,古稀再訪沂蒙山。佇立于臨沂那家四星級酒店十五層客房的落地窗前,俯視著臨沂城華燈初上的萬家燈火,我的思緒頓時像脫了韁繩的野馬,咋也收攏不住了。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舅舅那蒼老的,像苦瓜似的面容,回響起那困頓于貧窮潦倒的無奈,大男子漢的啜泣,那表弟沒舍得賣的兩塊五毛錢一車的白菜,??!還有那破的不能再破的陳年老房子……
這么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了,表哥表弟,你們還都好嗎?腦子里這會兒,就像是裝了一個大電視,屏幕上一直不安生地變換著,回放著當年的那一幅幅灰蒙蒙的畫面,閃得我睡意盡失。
朦朦朧朧當中,忽然覺得走廊里有嘈雜的腳步和說話聲,那種熟悉的鄉(xiāng)音土語,清清楚楚,就是久違了的,我老家的味兒??蛇@都快三更半夜了,誰還這么不招消停!這是想干嘛呀!
我扭亮臺燈,披著上衣開了門。啊,好幾個人剛從電梯出來,在忙著向隔著我兩個號的房間,搬什么東西。我拉上門,好奇地跟了過去。探頭朝里面一看,房間落地窗的紗簾兒上,已經(jīng)掛上了一個心形的,兩只踏著牡丹花的鳳凰鳥,拱衛(wèi)著一個大紅雙喜字的大幅剪紙,三四個年輕人,正在托著各種顏色,華光燦燦的鏤空彩鏈,站在椅子上,從棚頂中心,抻向房間四角。
啊哈,這不是在布置婚禮的喜堂嗎!
“老先生,您是……”我扭頭一看,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穿著體面的男人,在問詢著我。我告訴他是下午剛住進來的客人,準備明一早去平邑探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