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我欠母親一頂藍頭巾(散文)
一
母親離開人世的時候,是否戴著那頂打著補丁的藍頭巾?我忘記了。那時我在煙臺求學,電報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我是趕往她平靜地躺著的冰涼的太平間。我沒有心思去看母親的裝束,悲傷和劇痛,讓我感覺天旋地轉,一直問為什么是這樣!
她才到中年啊,49歲成了她人生的盡頭!
我剛高中畢業(yè)半年,家庭年終核算,居然扭虧為盈,第一次還上了生產隊積年欠下的所有債務,而且還剩下20多塊錢。父親腿腳不好,是母親去領取隊上的開支款的。其實,她早就有考慮了,估計今年(1974年)是個好年頭,一定會讓拮據的生活有一點改觀的。于是,早就將那頂藍頭巾洗凈了。晾曬在院子里,我伸手摸過,是粗棉線紡織的,并不結實。母親平時戴,都是對角一折,包住頭,那條折線很明顯,已經泛白,只有四角因為要系住,藍色才新一點。我第一次發(fā)現,母親的藍頭巾中間還打上了一塊補丁,是藍布,藍布邊是折進去的,走著密密的針腳,中間處,也用線走過幾個點。突然,我有了一個念頭,想轉身叮囑母親,開支了,到供銷點再買一頂頭巾。卻又遲疑起來,錢未拿到手,這不是給母親開了一個空頭支票么!不知母親對這些錢還有什么打算,看看豬圈里的肥豬,我估計,肯定要添加飼料了;老屋的東西山頭墻都是土坯砌成,早就經不住風雨了,需要花工錢修繕……古語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拮據家庭花錢的事更多啊。于是無奈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上學不知母親的辛苦,我心中自我緩釋著自責——我在上學,一心讀書,就是最好的報答。每每想起母親的樣子,根本就不像如今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那樣,花枝招展,魅力四射,風姿綽約……這些時髦的美麗詞語,根本就不能屬于她。她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總是那件粗布藍色對襟襖子,幾乎無論四季,從不換樣,她沒有條件更換衣服,身上的襖子,簡直就是一件從古代走來的文物。只要她走出街門,就要隨手拿起藍頭巾往頭上一系,連鏡子也不照一下。我知道母親是很講究的,母親趕集,我曾見她對著那面半尺大的鏡子,將縫衣線擰成繩,在臉上卷下汗毛,然后拉開抽屜,拿出過年收集的對聯紅紙碎屑,往嘴唇上涂彩,然后泯一泯,并在顴骨上上一點微紅的色。這是母親的最濃化妝。
出街門,上碾,搗臼,上河洗衣,上場勞務,上山干活,甚至拐著簍子趕集,都是一個裝束,一定有那頂藍頭巾。我若尋找母親,用不著分辨衣裝,只要遠遠看見那片褪色的藍,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的母親。
其實,母親趕集那身裝束,根本就不能入了人們的眼,況且還是小腳,衣服和藍頭巾一色的舊。在人們眼中就是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太。母親說,總要打扮得干干凈凈,對得起自己。她不敢用“漂漂亮亮”這個詞,她會說這個詞,但一說一準會刺痛她的心。
母親是勤勞的,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只要隊上有女人干的活,她都要出勤,戴著那頂藍頭巾走進田間。這讓我想到在南國福建有一群“惠安女”,她們常年佩戴藍布或紅布頭巾,這種獨特的服飾,成了勤勞的符號。我都懷疑我母親是否來自惠安。但她的娘家就在十幾里地外的東寨村。
二
母親喜歡戴那頂藍頭巾,是有原因的。小時候跟母親趕赤山集,她賣完雞蛋,總是去赤山衛(wèi)生院抓幾副草藥。我還記得那個老中醫(yī)叫畢秀峰,一頭白發(fā),頗有仙風道骨的樣兒,給母親把完脈,迅速寫幾行草字,然后在字后面加上數字,母親先是嘟噥著,能少一味就少一味。她是怕花多錢,畢秀峰點著頭,端詳著,或者去掉一味藥。于是,我才知道母親患的是偏頭痛的病。所以,藍頭巾成了母親的“護頭符”,一刻不離。她沒有“護身符”,貧賤的身子“管造”,從不嬌氣,她沒資格擺譜。
母親的藍頭巾也有獨特的用處。每當干活放工回家,她一路撿拾著遺棄在路上的莊稼,路遇麥穗,她就解下藍頭巾做包袱,將撿拾的麥穗包好。藍頭巾,成了母親的行囊,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用以幫襯貧窮的日子。
晚上睡覺,母親總是把藍頭巾撲打撲打,去其塵埃,然后認真地疊好,放在桌柜的一角,按一按,生怕頭巾會飛了。母親是不舍得洗,因為越洗越舊,有可能會洗碎,但年久,還是免不了破碎,所以出現那塊藍補丁。
我想不出這頂藍頭巾跟隨母親有多少年,起碼有個十年八年的吧。上學學了一個詞叫“敝帚自珍”,我聽課時,換成“敝巾自珍”,我覺得意思更深了,母親是不得不珍惜那塊破舊的布,如果她買得起,何至于如此“念舊”呢!
我畢業(yè)那年,就承包了隊上的四畝地,是栽植的麥茬地瓜,隊上規(guī)定,在10天之內,要翻蔓劃鋤一遍,隊上有人每天檢查記錄,督促質量。我忘記了管理這四畝地會掙多少公分?,F在的學生說,考試考試,分分都是命根。掙工分的年頭,工分就是命根,年底就結算工分的總數,計算口糧和盈余款。為了不至于扣分,大熱天我就堅持鋤地,另一個原因是,熱天除草,草一會就被曬蔫,遇雨不易復活。我堅持中午不回家,要帶一塊涼餅子進地,母親不允。
中午到了飯時,老遠就看見母親扭著三寸金蓮(母親是小腳女人)拐著簍子走來。這次,她沒有戴藍頭巾,我覺得是走得倉促。趕緊到地頭,接過母親的簍子,原來,她用那面藍頭巾包裹著三張餅,解開頭巾,里面是一塊做豆腐用的濾布包裹的。她說,怕路遠餅涼了不好吃。真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真想上前緊緊擁抱住母親,什么也不說,就那么抱著,哪怕窒息得喘不過氣。但這個動作一直讓我覺得不合適,那時并不如此表達感情,我伸出的胳膊又縮回來。
真的,根本就用不著熱菜,我狼吞虎咽,吃了三張餅,母親在一邊笑著看著。我知道,好好吃飯,就是對母親的報答,報答她的手藝,報答她的辛苦。那時的報答,多么蒼白,蒼白得就像一杯白開水,我們母子彼此都感覺很有味道。母親,不是因為她富有,她就偉大;不是因為她貧窮,她就卑微。我覺得,母親是一道永遠的溫暖,會融化兒子。所以,每當我看見,一對母子有著接觸的動作,無論這個母親是年輕還是年邁,我都非常感動,每每就想起自己和母親,為什么不能厚著臉皮,不管尷尬,哪怕有點粗野,也不要緊,管母親能不能接受,上前就是一個熊抱……人生啊,總是會留下遺憾,但愿如今的兒子們,能毫無顧忌地在母親面前宣泄自己的感情,任何動作都不離格,皆不過分。還是那句話,就是怕“親不在”。佛說有來世,我不信。母親去世46年了,那個來世里,沒有人放她離開,她還是沒有歸來……
記得稻盛和夫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真正能夠治愈你的,從來都不是時間。這么長的時間,我還是常常在眼前浮現那個鏡頭,那段遺憾和痛,始終沒有愈合,時間解決不了問題,愈合不了遺憾的空洞。
三
色系學上說,藍色最經得住風吹日曬的漂白,看來也是相對的學說,也是有限度的。我母親的藍頭巾,到我1978年考上學,已經被漂得幾乎沒有一點藍色了,完全是陳舊的一塊布。我考上學,托黨的恩惠,讀書不花錢,書本免費,吃飯每月19元國家補貼,額外每月還發(fā)兩元錢的零花錢。這讓母親省下一大筆錢,沒有了一份辛苦育兒的擔心。記得那年的10月18日,我從老家出發(fā)趕往學校。那天一早,母親早早地梳妝好,系上她那頂舊得太難看的藍頭巾,陪著我走,一直走到村東的“九大橋”上,我想起千年送別在灞橋,我轉身,對著母親鞠了一躬,伸手緊了緊母親的藍頭巾,就在這一刻,我突然在心中生出一個決定——等我畢業(yè)了,掙錢了,一定給母親買一頂嶄新的藍頭巾。我沒有告訴母親我的想法,或許母親應該想出來了,因為我一直凝視著母親的藍頭巾。
我想把國家發(fā)給我的每月兩塊錢積攢下來,但那時年輕,飯量太大,只能用在買煙臺烤餅上,以接濟。曾想,積下這筆錢,在煙臺買一頂藍頭巾,作為回家的禮物,送給母親,但這個計劃還是夭折了。
1979年的冬天,母親在一場大雪的日子里,走了。
她還戴著那頂藍頭巾吧?應該是,她再沒有別的拿得出手的飾物了。我還是欠下母親一頂藍頭巾的賬,這筆賬,如今我輕易地就可以還上了,就是再昂貴的頭巾,我都可以買,我會領著母親走進大商場,讓母親親自挑選一頂,讓她在試衣間反復戴著看,直到滿意為止,什么顏色的,隨母親選,哪怕三頂、五頂……
每當舉目天空,我覺得天空永遠是藍色的,還有點兒舊,飄過的白云就像母親藍頭巾上的那段折痕,飄來烏云,就是母親藍頭巾上的那塊補丁。母親曾給了我一片成長的天空,沒有風霜雪雨,有的是永遠的晴朗,如果那輪月被云遮住,也沒有圓缺……
許諾的事,如果不能兌現,心中不忍,難受。我在心中的許諾,母親一定知道,她或許會理解兒子,也不會說什么,但這筆欠賬會讓我糾結一生。
欠別人的人情債,一旦有條件必須還;感情債,只能以痛失的感覺償還。欠下的親情債,不是無力償還,而是無法償還。
大詩人泰戈爾說:“你的完美,是一種債。我終身償還,以唯一的愛?!彼脑?,還是無解,我只能心中再喊一聲“我愛母親”,但不敢說頭巾的事。
行筆至此,我隱約聽到母親說,欠就欠了吧,只要我兒過得好……
母親向來都是心性溫和,寬容別人,也原諒我犯過的很多錯。我一直也在寬容自己欠下的這筆賬,卻找不到一點理由。不想就不欠了,偏偏就時不時想起。
2025年7月3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