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老屋(散文)
一
從小城到村莊,幾十里路程。每隔幾天,我會從小城回到村莊,在院里種菜養(yǎng)花。因為要工作,時間顯得很緊張。身邊的同事和朋友感到不解,我也不再年輕,如此的奔波身體如何吃得消。城里超市的蔬菜品種多又新鮮,何苦要一身泥水一身汗水去種菜。我想說因為一種念想,因為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尋找到的內(nèi)心的平靜。
在天黑透前,我終于將十幾個菜畦灌滿水,心滿意足地站在院子中間,美美地欣賞著自己幾個月來辛苦勞作的成果。植物不言不語,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著歡喜。辣椒褪去了白色的花蕊,偷偷將尖尖細細的身體探出來,羞怯地掩在綠葉下;一陣微風拂過,韭菜搖起了翠綠而柔弱的身姿;最喜人的是黃瓜,只需一夜工夫,魔法般長出長長的一節(jié),讓人又是感嘆又是驚喜。我俯下身,仔細地端詳著每一株菜,讓它們不斷地給我驚喜與滿足。
這是父母留下的老院子,父母在時,從春到秋,各樣蔬菜輪番上陣,一派生機勃勃景象。曾是父母想念我們,催我們回家時最常用的話頭:城里的菜貴,家里的才新鮮。而后,某個星期天,我們姐妹從不同的城市趕回老家,看母親早早站在門前的香椿樹下,朝著路口張望。一聲歡喜:她們回來啦!父親忙不迭地從院里走出來,黑紅的臉上滿是歡喜,剛剛摘下的黃瓜還拎在手里,看著我們走進院子,將黃瓜交到母親手里,要割韭菜來讓母親包餃子吃。
我們只做短暫的停留,便匆匆離開了。城里有我們自己的家和工作,有著各樣的事情需要處理。如同多年前,父母送我們出去讀書,看著我們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視線里,消失在村口。我們走得干脆利落,不知道身后父母的牽掛有多深。在他們老去時,那種孤獨與無助多么讓人心痛。
二
夜色漸深,四周是如此安靜。此時的夜空下,空曠的院子里,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了好久,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里??刺炜杖綦[若現(xiàn)的小星星,聽草木生長的聲音,感覺時光流逝如此之快,讓人在猝不及防中失去了許多,卻怎么也抓不住,找不回。忽然間,我的眼里泛起來淚光。
父親從地里割來蒿草,捆扎成一束,夜晚乘涼時,將蒿草點燃來驅蚊。母親坐在院子里,手里搖著蒲扇,目光看向屋內(nèi)。妹妹們在燈下苦讀,常常要到很晚才休息。蒿草在微弱的星火里慢慢燃盡,淡淡的香氣向四處飄散。母親看著即將燃盡的蒿草,手里的蒲扇越搖越快,對著窗子喊一聲:別太晚了,費電錢。母親既心疼女兒們的身體,也心疼錢。父親抱了一捆青草朝牛棚走去,對母親的話回上一句:愿意學就讓她們學去,費點電錢怕啥。母親覺得委屈,怪父親做了好人,自己成了壞人,兩個人常常因此吵鬧。同時,兩個人又同甘共苦,將孩子們養(yǎng)大,供她們讀書,一個個走出了村莊,有了更好的人生選擇。
這樣的情景好像發(fā)生在昨天,屋里亮著燈,妹妹們在燈下苦讀。蒿草泛著點點紅光,在將輕微的香氣四散,園里的蔬菜在悄然生長。父親在將青草均勻的撒在牛槽里,母親看著將要熄滅的蒿草,和父親商量明天地里的莊稼又要施肥了,化肥錢還沒著落。父親站在牛槽前不吭聲,母親看著父親的背景,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在為剛才父親的話賭氣,可她也最懂父親的難處。
我緩緩站起來,朝屋里走去,摸索著將屋里的燈拉亮,讓每個角落里都盈滿光亮。屋里的陳設還是父母在時的樣子。一鋪土炕,一個暗紅色的柜子。時光暗淡了柜子的顏色,但它依舊結實耐用,里面寬大的空間,足以珍藏起歲月里的故事。
柜子是村里的馮木匠打制的,他的手藝在周邊村里數(shù)得著,請他打家具的人自然多。打家具時,有些人家請上一頓飯,有些人家付上點工錢,全看彼此關系的遠近。父親為柜子的板材費盡心思,既要結實耐用,又要省錢,為這,父親去了周邊幾個集市,反復比較材質的好壞與價格高低。最終,馮木匠幫父親選定了板材,價格也公道,父親自然是心存感激。
柜子打制好,上過兩遍紅漆,紅亮亮的,擺放在正屋里,屋子一下亮堂起來。喜得母親左瞧右看,念叨著過年時,一定要請馮木匠來家里吃飯,表達感謝之意。
三
過年時,家里要請長輩和平日里給過幫助的人吃飯。父親將請客的日子訂下,忙著采購食材,母親則要花費心思,將普通的食材做出花樣,使得席面的菜肴又好吃又豐富。
一切準備妥當,客人們陸續(xù)地來了,在屋里或站或坐,有人喝茶,有人吸煙,聊莊稼的收成,也評判著誰家的日子過得恓惶,全因一個懶字,村里人最見不得人懶地荒。父親給客人們遞煙倒水,不時插上一句話,表示對客人觀點的認同。堂屋里,升騰著白色霧氣,里面夾雜著米飯的清香和紅燒肉誘人的香氣。正屋里的客人掀開門簾,伸出頭來問母親,什么時候開飯,聞著香氣,肚子開始叫了。母親往灶膛里填一把柴火,火苗躥出來,映紅了母親汗津津的臉。人到齊了就開飯,母親笑著回答。還有一個人遲遲沒來,父親請過兩次,不好再去請,扭頭把我叫到身邊,交給我一個手電筒,要我去請那人。我接過手電筒,喚上趴在門口的小黃,急匆匆出了院門。
天漆黑一片,好在有小黃在身邊,我并不覺害怕。在心里反復念叨父親教我的話,一定要將馮木匠請到家里吃飯。一個村南,一個村北,若是白天還好些,漆黑的夜里,我走得磕磕絆絆,不知誰家的院里傳出幾聲狗叫,小黃豎起耳,仰頭跟著叫起來,我大聲呵斥一聲,讓它閉嘴,也是為給自己壯膽。
馮木匠家里亮著燈,炕上放著矮飯桌,我來得及時,馮木匠還沒吃晚飯。路上背熟的話,還是被我說得亂七八糟,好在重點明確,那就是,馮木匠如果不去家里吃飯,父親也不許我吃晚飯。馮木匠一向和善,平日里樂呵呵的,大人小孩都喜歡與他親近。這天,他的樣子卻有些嚴肅,坐在炕沿上足足吸了兩支煙,才出溜下炕,同我往外走。
要說父親與馮木匠的關系一直不錯,平日里來往頗多,這次不肯來家里吃飯,起因與打制柜子有關。馮木匠在家里打制柜子,我和妹妹們在一旁玩耍。三妹長得白白胖胖,嘴巴乖巧,馮木匠一邊干活,一邊逗三妹,說要把三妹接去家里,給他做女兒。馮木匠兩個兒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大家覺得是句玩笑,并沒有在意。等到柜子打制完,馮木匠重提這話題,才知不是玩笑話。父母先是驚訝,后面直接拒絕,讓馮木匠臉上有些掛不住,兩家的關系因此疏遠。一碼歸一碼,父親還是決定請馮木匠來家吃飯,以緩和兩家的關系。
父親站在院門口,等我們一點點走近,朝著馮木匠說了句:就等你了,快進屋吧。兩人并肩進了院子,雖沒再說話,關系已顯得融洽。屋子里,母親揮動鍋鏟,正忙得不可開交,我的任務就是將一盤盤剛出鍋的菜肴端上桌。屋外天寒地凍,屋內(nèi)熱騰騰的人間煙火氣,這樣的情景,貫穿了我整個童年。我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生活是如此的熱氣騰騰,溫暖又難忘。
四
夜?jié)u深,一陣疲倦襲來,我準備休息了。打開柜子,里面整齊的放著幾套新被褥,是母親在世時一針一線做的,上面留有母親的氣息。針腳細密,棉絮厚實,不由得想起孟郊的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蔽覀兠總€人離家去外面讀書,母親都要做上一套厚實的被褥和棉衣要我們帶上。三妹讀書的地方遠隔千里,帶上一套這樣的行裝,著實是種負擔,但誰能拒絕這份沉甸甸的母愛呢?
屋中的一切還是舊時模樣,但已物是人非。少年時,總覺外面的世界如此浩大而美好,急不可待想走出村莊。離家的腳步快得只在一瞬間,便消失在村口;快得父母牽掛的心和目光無法追及??傄詾閬砣辗介L,放緩了回家的腳步。在我們心里,父母的愛是高山,是我們永遠的依靠;是流水,永遠滋養(yǎng)我們的身心。而我們卻忽略了他們在老去時,心中的孤單與無助。對他們的思念,如潮濕的雨,不時落在心間,激起無數(shù)的回想和感傷。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而今,我沿著當年走出村莊的小路,又走回了村莊。經(jīng)歷了一路的風雨,老屋的房檐下,依然可以遮風擋雨,睡在那鋪土炕上,酣然入夢,卸下了心中所有的疲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