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挖蛹(散文)
要不是我給你鏟了這么多土,你能挖出來這么多?分幾個給我唄,貪多嚼不爛哪!
呸呸呸,你想小紅花都想瘋了,還想著要嚼啦,你嚼啊,嚼一個,我管保分給你十個!
大院兒里那獨一處的茅樓門口,我和最要好的光腚娃娃光維,在“討價還價”地爭執(zhí)著,就為我比他多了幾個蛹。
是時下餐桌上常有的柞蠶蛹嗎?那可就南轅北轍,風馬牛不沾邊兒啦!蠶蛹是蠶房里養(yǎng)出來能吃的美味,而我倆爭的這個蛹,卻是聽著都惡心,公廁那方沃土藏著的蠅蛹!
時間一下子就被思緒的光速高鐵,拉回到了五十年代快要翻篇兒的那一站。
小學二年級的那個鼻頭有點兒紅,叫同學們總能多看幾眼的老師,她的話也是那么犀利,能叫我們入耳入心。
同學們,你們知道嗎,我們的國家正在上下齊動員,大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哪!大家不都會唱那首歌嗎?“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最鮮艷……”可美麗的花園得要靠我們全民都動手,共同來裝扮才行??!
首都北京的同學們已經動起來了!他們已經開展起了“挖蠅蛹、挖蠅卵、挖孑孓、挖鼠洞、挖臭蟲窩”的“五挖”的突擊月活動。我們是不是也要像他們那樣,快快行動,多挖死角,把我們的哈爾濱,也裝扮得像花園一樣啊?
為了使我們這些還不知蛹為何物的小家伙們,盡快都能夠進入角色,老師還專門講了“蒼蠅的一生”,那一堂生動有趣的課。記得她還用按釘,在黑板上掛起了一幅,畫有蒼蠅“蠅生”的幾個階段,是怎樣進化成綠豆蠅,和“大馬蒼蠅”的彩色大掛圖!
那個時候,在我們的心目中,老師的話就是圣旨。接了旨,誰敢抗旨不尊!
回家囔嘰著家長,幫我們準備了全套的工具。一雙能夠夾捏的小筷子,不過,我們基本上都是用三分錢一根的細冰棍兒桿兒替代了。再加上一個大口的小玻璃瓶,或者是小紙盒。哦,那時候塑料還沒出世呢!光有這些還不夠,總得有一把能挖、能翻廁土的鐵鍬啊!
現(xiàn)在想,但凡各種獎狀的最后一句,不都有“以資鼓勵”那個詞嗎,真是千真萬確。人不分老少,渴望能得到旁人的認可和鼓勵,這可是精神層面最寶貴的財富。我們那些小嘎豆子們,是初生牛犢更思虎,都不轉眼珠盯上了老師手里的小紅花,還有蓋著學校大紅戳子的獎狀啦!
好像具體挖多少算及格、打優(yōu)秀,并沒有明確要求。但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多多益善了。每一次活動過后,交上來的蠅蛹,老師都給記上賬了。然后看表格里的數(shù)匯總,誰拔了尖兒,誰“打了狼”不就一目了然了。
一到下課放學,我們這些小精靈們,就都跟蒼蠅蛹死磕上了。男生選準了廁所旁邊,可能是被“米田共”漚得“營養(yǎng)”最豐富,蠅蛹們待得最愜意,而挖著也還比較松軟省力的廁所墻根土。插進鍬,翻起來,再往稍微寬敞點兒的地方一攤開,女生們一下子就圍上來了。
什么臭啊,騷呀的,統(tǒng)統(tǒng)顧不上了。什么手套啊,口罩呀的,那個時候的我們,哪有那么奢侈,哪有那么嬌氣呀!
光維打小長得就比同齡孩子個子大,還有力氣。這撅地挖土先出大力,后才顧得上自己的活兒,他都是主動干在前面。眼看著大家在他揚過去的一鍬鍬土里,翻找著那些,暗紅色,比蕓豆稍短,但卻是兩頭尖尖,像一個個小紡錘兒似的蒼蠅蛹,忙不迭地夾起來,放進各自的家什兒里,他呵呵地樂著。雖已是深秋的天,卻不停地抬起手抹著額頭上冒出來的汗。
啊呀,我這不是傻透腔兒了嗎?合著你們都裝滿了盒兒,我咋辦哪!還是一個空瓶子呢!看著他如夢方醒的“傻樣兒”,我笑得都要肚子痛了。
我開著他的玩笑,當然更不能叫這個先人后己的功臣,嚼什么惡心的蒼蠅蛹啦!
光維,別急呀!待會兒我給你找個更好的地兒,那兒的蛹肯定也不會少,夠咱倆挖的,愁啥呀!
扛著鐵鍬,我倆回到了我們兩家都住的那個大雜院兒,我領他到了院心的泔水窖子,
“你翻幾鍬再看,肯定蒼蠅蛹都藏在這里!”
他舞動著胳膊,只挖了兩鍬土,蹲下一扒拉,啊呀,真有,還不少呢!你咋知道它們都躲在這兒啊,合著綠豆蠅是不是先給你通風報信啦?
你豬腦子啊,這一兩個月它們都沒影了,可一夏天,它們不都是一群一群地圍著這兒鬧哄哄嗎?這會兒飛不動了,可它們生出來的那些卵,變成了蛆,還不都成蛹入土啦!
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笑的是那么爽朗,那么純澈。你真聰明,跟你搭伙兒,我看是虧不了啦!
這讓他等著瞧好兒的牛皮,我還真是沒吹破。初冬,外邊不管什么土,都凍住了,再也挖不了蛹了。寒假前,老師的小紅花,和蓋著學校紅戳子的獎狀,都發(fā)下來啦!我和光維都排在前面,好事成雙了!
哦,老師還格外表揚了光維毫不利己,助人為樂的風格,說他是閃耀著集體主義光芒,開得最鮮艷的那一朵小紅花。我斜覷著光維,他的大臉盤兒也放光了。隔著那一圈兒一圈兒,跟啤酒瓶子底兒差不多,只有高度近視才會有的厚眼鏡,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已經掛上了興奮、幸福,還有點兒嬌羞的紅幌子。
五十年代,正是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十年,也是國民經濟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局的時期。那時候的城市,真是百廢待舉,百業(yè)待興。電臺播,街道抓,單位學校都在動。愛國衛(wèi)生運動搞的那是如火如荼,轟轟烈烈。殺蠅滅蚊除四害,城市面貌眼瞅著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兒。
建國十周年國慶日那天,我們學校有幸被區(qū)里安排到中央大街路旁,夾道歡迎慶國慶的游行大軍。面包石道路的兩側,那洋溢著歐風古調的東歐和俄羅斯風格的建筑,都被黃白兩色相間的石灰水和油漆,粉刷一新。仿佛也在向人們頜首示意,感謝人們把她們妝扮得這么美。大規(guī)模的游行活動剛結束,不大一會兒,整個長街就被清理的干干凈凈,全面恢復了交通。充分顯現(xiàn)出來,愛國衛(wèi)生運動,在當時的哈爾濱,真的是深入人心了,市民們都成了大花園里的園丁了。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撫今追昔,有了些年紀的老哈人都有深刻體驗。萬丈高樓平地起,沒有當年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在人們頭腦中形成的潛移默化,具有基礎性的,即便是在特殊年代,也沒有缺失殆盡的環(huán)境意識,沒有愛國愛城也愛家的主人翁自覺行動,就沒有哈爾濱今日之靚麗。就沒有哈爾濱,引領東北旅游經濟弄潮兒的自豪與壯美。
只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那個當年我最親密的發(fā)小光維,卻在未踏知天命的門檻,天人永隔了。雖又快三十年了,可一想起來鼻子還是酸酸的。不知道夢里,還能不能聽到他挖蛹時那爽朗的笑聲,還能不能看到他胸佩小紅花時那緋紅的臉龐……
2025年7月9日于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