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光里的鐵砧
　　
　　 釘錘敲下去的時候
　　 露水正從鞋釘上滾
　　 叮當聲在巷口鋪開
　　 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補鞋匠的帆布圍裙
　　 沾著去年的瀝青
　　 他把磨歪的鞋跟夾在鐵砧上
　　 砂紙蹭出細細的灰
　　 像給鞋子撣去一路的累
　　
　　 穿布鞋的老太太坐在小馬扎上
　　 看著他把線頭咬在嘴里
　　 “年輕時總穿你補的鞋”
　　 針腳在鞋面上爬
　　 爬成了巷子里的年輪
　　
　　 太陽爬到他肩頭時
　　 修好的皮鞋亮起來
　　 鞋尖挑著點光
　　 像剛從路上撿來的晨
　　
　　 二、晌午的膠味
　　
　　 樹影在工具箱上縮成一團
　　 膠水味混著柏油的燙
　　 穿運動鞋的學(xué)生
　　 褲腳沾著操場的草
　　 “鞋幫開了，下午還要跑操”
　　
　　 補鞋匠的老花鏡滑到鼻尖
　　 手在膠水里蘸了蘸
　　 指腹的繭子蹭過鞋面
　　 比媽媽的手掌還糙
　　
　　 賣冰棒的推著車經(jīng)過
　　 吆喝聲撞在釘錘上
　　 碎成甜絲絲的風(fēng)
　　 他摸出皺巴巴的票子
　　 “給娃留根綠豆的”
　　 冰棒紙塞進圍裙口袋
　　 和線頭纏成一團
　　
　　 膠水管倒在箱子角
　　 一滴黏糊糊的透明
　　 把影子粘在地上
　　
　　 三、雨天的補丁
　　
　　 雨點子砸在遮雨棚上
　　 噼里啪啦，像無數(shù)只小鞋在跑
　　 補鞋匠把工具箱往棚里挪了挪
　　 塑料布裹著的線軸
　　 還在滴著水
　　
　　 穿雨靴的男人舉著鞋沖進來
　　 鞋底的泥蹭在帆布上
　　 “這鞋跟磨平了，滑得站不穩(wěn)”
　　 他蹲下去的時候
　　 后腰的衣服洇出深色
　　 像背著塊沒擰干的海綿
　　
　　 旁邊花店的姑娘
　　 遞來杯熱水
　　 “叔，烘烘手”
　　 水汽在他眼鏡上結(jié)了層霧
　　 他擦眼鏡時
　　 指縫漏出的笑
　　 比雨停后的光還軟
　　
　　 修好的鞋放在磚頭上
　　 鞋尖朝著雨停的方向
　　 像等主人踏過水洼回家
　　
　　 四、傍晚的鞋釘
　　
　　 路燈亮起來的時候
　　 補鞋匠的鐵砧
　　 沾著點橘黃色的光
　　 下班的人排著隊
　　 鞋跟在地上敲出雜亂的響
　　
　　 穿高跟鞋的女人
　　 把斷了的鞋跟遞過來
　　 鞋面上還沾著酒漬
　　 “晚上有個應(yīng)酬，麻煩快點”
　　 他手底下的釘錘
　　 敲得比平時急
　　 火星子濺起來
　　 像摔碎的星星
　　
　　 收廢品的老頭
　　 把捆好的紙板靠在墻上
　　 “幫我把解放鞋釘個掌”
　　 兩只鞋磨得歪歪扭扭
　　 鞋幫上補著好幾個補丁
　　 “這鞋跟我跑了三年了”
　　
　　 釘錘敲最后一下時
　　 遠處傳來飯香
　　 補鞋匠摸出搪瓷缸
　　 喝了口涼透的茶
　　 茶漬在缸底結(jié)著
　　 像幅沒畫完的地圖
　　
　　 五、節(jié)日的鞋油
　　
　　 紅燈籠在巷口晃
　　 補鞋匠的箱子上
　　 擺著瓶新鞋油
　　 亮閃閃的黑
　　
　　 穿西裝的小伙子
　　 捧著雙锃亮的皮鞋
　　 “叔，幫我上遍油，相親去”
　　 他用軟布擦的時候
　　 動作輕得像在摸嬰兒的臉
　　 “這鞋好，配得上姑娘”
　　
　　 賣氣球的經(jīng)過
　　 線繩蹭過鞋尖
　　 留下道彩色的痕
　　 他笑著搖搖頭
　　 用橡皮擦掉了
　　 像擦掉年輕時的慌張
　　
　　 旁邊擺攤的老太太
　　 塞來塊桂花糕
　　 “嘗嘗，孫子帶的”
　　 糕渣掉在鞋油瓶上
　　 他舔手指時
　　 甜從嘴角爬到眼角
　　
　　 擦好的皮鞋放在燈底下
　　 鞋面上的光
　　 映著巷口的紅燈籠
　　 晃啊晃
　　
　　 六、冬夜的爐火
　　
　　 風(fēng)卷著雪沫子
　　 往領(lǐng)口鉆
　　 補鞋匠把圍巾纏了兩圈
　　 只露出雙眼睛
　　 睫毛上結(jié)著白霜
　　
　　 穿棉鞋的姑娘
　　 鞋幫裂了道縫
　　 “里面的毛都露出來了，凍腳”
　　 他從箱子里翻出塊舊棉絮
　　 是去年拆棉襖剩下的
　　 “墊上這個，比新鞋還暖”
　　
　　 烤紅薯的爐子在不遠處
　　 香味裹著熱氣飄過來
　　 他摸出硬幣
　　 “要個小的”
　　 紅薯在手里來回倒著
　　 燙得齜牙咧嘴
　　 卻舍不得咬
　　
　　 收攤時
　　 他把鐵砧翻過來
　　 當小爐子
　　 燒著撿來的木柴
　　 火苗舔著釘錘
　　 把影子映在雪地上
　　 忽大忽小
　　 像個蹦跳的孩子
　　
　　 七、老街的掌
　　
　　 補鞋攤嵌在老巷子拐角
　　 和雜貨店的招牌并排
　　 像對住了一輩子的老鄰居
　　 墻根的磚縫里
　　 長著幾叢草
　　 葉片上還沾著去年的線頭
　　
　　 穿藍布衫的老爺子
　　 拄著拐杖挪過來
　　 掏出雙千層底
　　 “老婆子納的，舍不得扔”
　　 鞋面上的針腳
　　 密得像星星
　　 補鞋匠摸了摸
　　 指腹的溫度
　　 比陽光還燙
　　
　　 放學(xué)的孩子圍過來看
　　 他拿出多余的小釘子
　　 “別扎著手”
　　 孩子們舉著釘子跑開
　　 笑聲撞在老墻上
　　 彈回來，沾著墻皮的灰
　　
　　 夕陽把他的影子
　　 釘在斑駁的磚上
　　 像給老街
　　 補了塊不會掉的補丁
　　
　　 八、學(xué)徒的錘子
　　
　　 年輕小伙蹲在旁邊
　　 手里的釘錘總敲不準
　　 要么砸在鐵砧上
　　 要么蹭到手指
　　 補鞋匠把著他的手
　　 “要讓釘子順著勁兒走”
　　 掌心的汗混在一起
　　 像兩代人的力氣在較勁
　　
　　 小伙的牛仔褲
　　 膝蓋磨出了洞
　　 和補鞋匠的帆布圍裙
　　 倒有幾分像
　　 “叔，這手藝還能傳下去不”
　　 釘錘頓了頓
　　 鐵砧上的火星
　　 滅得有點慢
　　
　　 賣早點的阿姨路過
　　 “這后生手巧，像你”
　　 他沒說話
　　 從箱子里翻出本舊本子
　　 上面記著各種鞋的型號
　　 紙頁卷著邊
　　 像被無數(shù)只手翻過
　　
　　 小伙終于敲準了釘子
　　 叮當一聲脆響
　　 驚飛了檐下的鴿子
　　 他咧開嘴笑
　　 露出顆小虎牙
　　 像當年的補鞋匠
　　
　　 九、搬遷的釘子
　　
　　 墻上貼著紅色的通知
　　 “此處拆遷”
　　 四個字紅得晃眼
　　 補鞋匠蹲在鐵砧旁
　　 摸了摸上面的坑
　　 每個坑都記著雙鞋的故事
　　
　　 穿舊皮鞋的老人
　　 顫巍巍地遞過鞋
　　 “最后幫我補一次吧”
　　 線穿過鞋面時
　　 比平時慢了半拍
　　 針腳歪歪扭扭
　　 像舍不得走的路
　　
　　 小伙在旁邊打包工具
　　 線軸碰著釘錘
　　 發(fā)出悶悶的響
　　 “叔，新地方找好了”
　　 他點點頭
　　 從箱子底摸出個鐵盒子
　　 里面是多年攢的鞋釘
　　 亮晶晶的，像沒說出口的話
　　
　　 最后一顆釘子敲下去
　　 回聲在空巷里蕩
　　 像誰在說再見
　　
　　 十、新址的晨光
　　
　　 新巷子的墻是白的
　　 補鞋匠的招牌掛上去
　　 紅漆寫的“老李補鞋”
　　 旁邊畫著只歪歪扭扭的鞋
　　
　　 第一天開張
　　 老主顧們尋過來
　　 “可算找到你了”
　　 帶來的鞋上
　　 還沾著舊巷的灰
　　
　　 小伙把鐵砧擦得锃亮
　　 放在朝陽的地方
　　 補鞋匠坐在小馬扎上
　　 陽光爬過他的白發(fā)
　　 在鞋面上織出網(wǎng)
　　
　　 隔壁面包店的香氣
　　 混著膠水味飄過來
　　 甜絲絲的，比舊巷的風(fēng)軟
　　 穿校服的孩子
　　 把書包放在旁邊
　　 “叔叔，補好能跑贏隔壁班不”
　　
　　 釘錘敲下去
　　 叮當聲在新墻上撞了撞
　　 彈回來時
　　 帶著點新鮮的甜
　　
　　 十一、雨天的傳承
　　
　　 又下雨了
　　 小伙學(xué)著當年的樣子
　　 把工具箱往棚里挪
　　 補鞋匠坐在旁邊
　　 看他給皮鞋釘掌
　　 手法已經(jīng)很熟練
　　 只是掌心的繭
　　 還沒那么厚
　　
　　 穿黃雨靴的小孩
　　 舉著只掉了底的小熊鞋
　　 “哥哥，能修好嗎”
　　 小伙接過時
　　 動作輕得像捧著云
　　 補鞋匠在旁邊說
　　 “用軟點的膠，別硌著腳”
　　
　　 雨停的時候
　　 小孩舉著修好的熊鞋跑遠
　　 鞋面上的補丁
　　 像朵彩色的花
　　 小伙擦汗時
　　 補鞋匠遞過搪瓷缸
　　 里面的茶
　　 還是涼透的
　　
　　 水滴從棚沿掉下來
　　 砸在兩代人的鞋上
　　 濺起一樣的水花
　　
　　 十二、鞋里的日子
　　
　　 補鞋攤的鐵砧
　　 換了塊新的
　　 舊的那塊
　　 在墻角生了銹
　　 像堆沒說完的故事
　　
　　 補鞋匠不常動手了
　　 就坐在小馬扎上
　　 看小伙敲釘錘
　　 陽光好的時候
　　 他翻出那些舊鞋樣
　　 黃紙頁上的鉛筆印
　　 被手摸得發(fā)黑
　　
　　 穿西裝的男人
　　 帶著孩子來
　　 “當年就是在你這補的鞋
　　 相親時穿的”
　　 孩子摸著鐵砧上的坑
　　 “爺爺，這是星星嗎”
　　
　　 釘錘敲在鞋跟上
　　 一聲，又一聲
　　 像日子在數(shù)著
　　 那些走過的路
　　 磨壞的鞋
　　 和補好的人生
　　 每道補丁里
　　 都藏著塊暖烘烘的光
　　 比任何新鞋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