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靜】與光明同行(散文)
石頭老伯的妻子去世那天,他雙目失明了,留下還不到十個月的兒子與自己相依為命。
藍天、白云、明媚的陽光、皎潔的月亮,還有水稻、高粱、玉米等一切美好的,他再也看不到了。這些只能留在他的印象中,留在他的夢里……
對失明者而言,光明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黑暗,一座畫地為牢怎么也闖不出去的黑暗之城!還有悲苦、恐懼甚至絕望。然而,石頭老伯照往常一樣干他該干、能干的事。只是慢慢摸索著,憑感覺和記憶去緩緩地,有些遲疑地一點點完成。
起初,他左手抱著兒子,右手拄著拐杖,常因前面的一條凳子或一個小坑而摔倒。兒子嚇得嚎啕大哭,他自己也跟著流淚。毋庸置疑,每次在摔倒之前,只要自己反應得過來,他會竭盡所能將兒子放在自己身上。有次不小心摔倒,為了避免兒子受傷,他扔下拐棍,雙手托起兒子,自己的頭重重地落在一塊瓷片上,鮮血頓時流了一地,染紅了后背。他顧不上自己,立即摸摸毫發(fā)無損的兒子,笑出了淚……
還有一次,他正準備經(jīng)過小石板到隔壁的堂屋,小石板下面是一條陰溝。拐杖點在了一塊濕滑的片石上,他一個趔趄栽倒在陰溝里,全身沾滿了臭不可聞的污泥。那時正是隆冬,他被凍得牙齒咯咯響、身體抖得厲害,一時難以站穩(wěn)。好在他當時沒抱兒子,好在有鄰居立即幫他燒了熱水洗澡,還幫他洗了衣服……
在經(jīng)過很多次跌倒,掙扎著爬起,跌倒,再艱難爬起后,慢慢摸索、適應后,摔倒的頻次逐漸減少。此后,他孤獨的拐杖繼續(xù)做勇敢的探尋,蹣跚的腳步常在田間地頭行走,瘦弱的身影常在村前村后搖擺,拉扯著兒子的手固然很緊,但那份從容和坦然,就是對蒼天、大地、月亮和太陽最好的回敬!
有人說石頭老伯的失明是因他血壓高,飲酒過度引起的。也有人說是他的先天遺傳,還有人說是因他妻子去世悲傷過度哭瞎的……我不想做任何猜測,只想迎著清晨的陽光聚焦他那寒酸而又富有煙火氣、人間真情的方寸之地。
一道朝陽吝嗇地投射在石頭老伯的那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土磚房的墻角上,斑駁的墻上嵌著一個一平米大小的木制窗戶,陰暗潮濕的房里不斷有霉味從窗戶散發(fā)出來。向里的墻角已裂開一道足以夠老鼠和貓自由通過的縫。里面的擺設極其簡單。一張有些變形的床和一個不知九個角還是十個角的裝糧食的木柜占據(jù)了大半個空間。從住房出來就是生產(chǎn)隊的堂屋,它的斜對面就是廚房。說到廚房,其實就是在堂屋往左的一角是他隨意用土磚搭起的灶臺。沒有人的時候,雞鴨可以肆無忌憚地在灶臺上跳舞,狗貓老鼠可以任意嘗鮮。
石頭老伯做飯的時候,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時不時地往灶口里喂柴禾。一會兒濃煙滾滾,一會兒大火撲撲?;鸸庹罩焖膬鹤又赡鄣哪?,火光又照著石頭老伯如柴禾一般干枯的手,同時還照著他蒼老的面容和混濁的雙眼。不久濃煙嗆得他邊咳嗽邊流淚。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睜開,似乎想吸盡灶臺前所有的光亮……一只雞跳到鍋蓋上覓食,聽到響聲,老伯不敢大聲吆喝,只是順手拿起拐杖默默驅趕……
不難想象,拐杖不僅是他身體的支撐,也是他生活的接力棒,更是一根神奇的火炬,照亮他腳下的路,指引前進的方向。
其實,兒子最終才是他蹣跚前進的方向、希望和動力。乖巧懂事的兒子陪伴了他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他會不失時機地給他講故事,以故事的方式教育他如何勤儉持家、自食其力,如何做人、做事……他還對兒子說,自己家雖然貧困,但千萬不要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要活得有骨氣……那是些有光的故事,充滿光明的故事,他不斷用他的“光”喂養(yǎng)兒子。
喂養(yǎng)他兒子的除了粗茶淡飯還有豆醬,兒子喜歡吃豆醬,他也喜歡,豆醬對他們來說,勝過人間美味。于是有天他蒸了一小碗豆醬。待豆醬蒸好后,把它小心翼翼地端了出來,然后夾了一點到嘴邊,就在這一過程中,他突然感覺不小心掉了一粒豆醬在灶臺,于是估摸著將它抓起來塞進嘴里,哪知一股惡心的腥臭味刺激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般涌出來,好一陣嘔吐后,他差點虛脫。原來那粒東西根本不是豆醬,而是雞屎!有時也誤把老鼠屎當豆醬或飯粒塞進嘴里……日子就這樣清苦、艱難而悄無聲息地過著。
那年冬天,安徽來了對一男一女打鐵的。正好生產(chǎn)隊里要趕制一些鐵制農(nóng)具。那師傅就把爐子安在了老伯灶臺的對面。一來二去他們就熟了。有天吃晚飯,我無意端著碗去了老伯那里。老伯正與那師傅喝著酒,聽見我來,馬上夾了一塊大大的凍魚放到我碗里。魚味的鮮美,芹菜的清香,令我記憶猶新。說是魚凍,其實就是魚鱗多加幾大碗水煮成的,但我覺得自此以后再也沒有比這更好吃的凍魚了。對飲間,那師傅突然指著身邊的女人,誠懇地對老伯說:“老哥啊,你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真不容易。你看我妹子怎么樣?她很能吃苦耐勞……”“不行,不行,萬萬不行!”師傅話還沒說完,他馬上打斷,“我一個瞎子,年紀也大,家里窮得叮當響,肯定害了她!”其實老伯也不過四十來歲,只是生活的艱難和無形的壓力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得多。
日子就像在清水里加點鹽,無色但有味地過著。
石頭老伯最享受的生活也許是在每年的夏天。這個時候,可以摸螺螄。屋后的小溪、門前的大池塘是他發(fā)揮特長滋生快樂的地方。面對未知或已知的水域,面對記憶中的水流或波光粼粼的水波,他似乎覺得下面的那個世界是溫柔的,溫暖的,多彩的,并會有很多星光在不斷向他閃爍。他摸螺螄很有技巧,氣能憋很久。別人摸不到的地方,他一個猛子扎下去,最大限度張開雙臂,然后雙手輕觸淤泥向左右兩邊輕輕地、緩緩地收攏過來,大大小小的螺螄就有一捧。不出一個時辰,就堆滿浮在水面的臉盆。這些螺螄一部分煮成喝螺下酒,一部分拿到集市去賣,以換些油鹽錢。
慢慢地,兒子一天天長大,老伯一天天老去。無疑,兒子成了他前行的光,成了他的拐杖。
兒子上學或不在時,老伯蹣跚的身影仍然在四處摸索著,搖晃著,他的周圍像有無數(shù)道光圈圍繞著。他那渾濁卻又專注的雙眸似乎看到了這種光亮。他不斷向前摸索的腳步好像更加有底。拐杖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宛如《二泉映月》的旋律響徹村前院后,田間地頭……
那年月剛分田到戶,大家過得都不富裕。有時他實在過不下去,大家時而送去一條絲瓜,時而送去一顆白菜等等,一般情況他總是拒絕。并說,他能撐得住。有機靈點的出主意說,你既然不愿接受我們的幫助,日子總得過啊,要不給你申請五保戶吧。但他說自己有田有地有腳有手有兒子,寧愿餓死也不干這種沒骨氣的事!確實,一直以來他都憑自己最大的能力自食其力——曬谷、打豆、施肥……
日子就在他拐棍的一點一點敲擊聲中慢慢地流逝著,灶臺的煙火也時有時無,時無時有。但就算有時再餓,他也從不向人乞討。他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就像他憑記憶和觸覺識別腳下的路,“知深知淺”“知寬知窄”般理解、體諒別人一樣。他們吃過別人扔下的死雞、死鴨、死豬肉甚至死老鼠。記得有次,他拿著烏黑發(fā)臭的豬肝舍不得丟,和著酒煮,說酒能解毒……如此飲食,如此惡性循環(huán),加劇了他的衰老,加劇了他的死亡。
有一天,他還是撇下了未成家就有些失明的兒子,撇下了陪伴他多年的拐杖,撇下了他無數(shù)次耕耘的田地和用拐杖丈量的路,到另一個世界尋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