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家園】大地為紙,書寫不一樣的精彩人生(散文)
大地為紙,書寫不一樣的精彩人生
七月的陽光潑在蘇北平原上,像剛熬好的糖漿,稠得能拉出金絲。我站在自家地頭,望著被曬得發(fā)亮的稻葉,褲腳還沾著清晨的露水——一個小時前剛給玉米地澆完水,褲袋里的手機卻還帶著余溫,那條來自作協(xié)群里的信息,字里行間仿佛還冒著熱氣。
您的作品《南巡.農(nóng)民詩人的搖籃》入刊《淮安四十年文藝精選》,手指在粗糙的屏幕上摩挲,指腹的老繭蹭過“入刊”兩個字,像摸著剛從地里刨出來的紅薯,帶著泥土的溫度,又藏著沉甸甸的實誠。四十年來,這片土地上的麥子熟了四十次,河水漲了四十回,而我,一個握著鋤頭、背著藥箱的農(nóng)民,竟也能用筆在時代的冊頁上,留下屬于自己的一筆。
泥土里長出的墨香。
我總說自己的筆是用稻桿做的。二十歲那年第一次提筆,是在生產(chǎn)隊的記工簿背面。那天收工早,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我蹲在田埂上,看著最后一縷光掠過遠處的蘆葦蕩,突然想把這景象記下來。沒有紙,就撕了記工簿的邊角;沒有筆,就摸出女兒沒用完的鉛筆頭。寫下第一行字時,鉛筆在粗糙的紙上打滑,像犁頭第一次插進板結(jié)的土地,生澀,卻帶著破土而出的執(zhí)拗。
“夕陽把蘆葦喂成了金的,風一吹,就嘩啦嘩啦掉金子?!?br />
那時誰也沒想到,這個在田埂上涂涂畫畫的青年,會把這份“不務(wù)正業(yè)”堅持四十年。白天,我是村里的“土郎中”,背著藥箱走村串戶,給張大爺量血壓,給李嬸子配草藥;農(nóng)忙時,我是地里的把式,犁地、播種、收割,手上的老繭換了一層又一層。只有到了夜晚,等妻兒睡熟,煤油燈(后來換成了節(jié)能燈)亮起,我才變回那個握著筆的“寫作者”。
書桌是用舊門板搭的,四條腿是截短的樹樁,桌面上永遠攤著三樣東西:一本翻卷了角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摞用牛皮紙包著的稿紙,還有個裝著草藥的鐵皮盒——寫累了就捏幾片薄荷葉子嚼嚼,清清涼涼的味道能趕走困意。妻子總說我“點燈熬油瞎折騰”,可她半夜起來給我掖被角時,總會悄悄往桌上的搪瓷杯里添些熱水。
那些年,稿子投出去大多石沉大海。信封上的郵票從八分漲到一塊二,退稿信上的字跡換了一茬又一茬,唯有信封角落“金湖縣戴樓鄉(xiāng)”的地址,像枚頑固的郵戳,蓋在每一封寄往縣城、市區(qū)的信上。有次去鎮(zhèn)上寄稿,碰上村東頭的王二伯,他瞅著我手里的信封笑:“大兄弟,你這藥箱里裝著聽診器,兜里揣著稿紙,是打算給土地爺開藥方,還是給莊稼寫情書?”
我嘿嘿笑,不答話。他哪里知道,我筆下的每一個字,都沾著泥土的腥氣。寫春耕,是握著犁把的掌心磨出的血泡;寫秋收,是彎腰割稻時后腰傳來的酸麻;寫村頭的老槐樹,是記得它某年某月被雷劈斷的枝椏,后來又抽出新芽。大地早把故事刻在了墑情里,我不過是個抄錄者,用最樸素的句子,把它們搬到紙上。
細流匯成的江河。
真正讓我覺得“墨水”里有了力量,是認識閔永軍老師那年。
那天去金湖縣城進藥材,路過縣作協(xié)門口,看見墻上貼著文學征文的啟事。鬼使神差地,我摸出藥箱夾層里的稿子——那是篇寫村醫(yī)生活的散文,記的是某年冬天冒雪給鄰村老人送藥的事。猶豫再三,還是把稿子塞給了傳達室的大爺。
沒想到半個月后,竟收到了閔永軍老師的電話。他聲音溫和,說稿子寫得“有筋骨,有熱氣”,還約我去詩協(xié)聊聊。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在詩協(xié)辦公室門口站了三回,才敢推門進去。一屋子的書香氣,和我身上的草藥味、泥土味格格不入,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永軍老師卻拉我坐下,泡了杯熱茶:“你的字里有生活的根,這是最金貴的。”他逐字逐句給我改稿,哪里該添細節(jié),哪里該減修飾,鉛筆在稿紙上劃出細細的線,像春雨落在干渴的田壟上。臨走時,他送我一本《孫犁文集》,說:“你看孫犁寫白洋淀,字里都是水的靈氣,你寫蘇北平原,就得有土地的厚重?!?br />
那本書被我翻得卷了邊,書頁間夾著曬干的稻穗、芝麻粒,還有某次上山采藥時摘的野菊花。后來才知道,永軍老師不僅幫我改稿,還常把我的作品推薦給市文聯(lián)的老師們。有次去淮安開會,聽見市作協(xié)的李老師跟人說:“那個農(nóng)民作者的稿子,不用看作者名,一摸就知道是從地里長出來的。”
原來,泥土的味道是藏不住的。就像田埂上的蒲公英,哪怕長在石縫里,風一吹,種子也能落到該去的地方。金湖作協(xié)的老師們常來村里看我,有時在地頭找我,我扛著鋤頭跟他們聊;有時在藥鋪里碰面,他們就坐在診桌旁,聽我講村里的新鮮事。王老師教我觀察細節(jié),說“寫犁地,不光要寫犁溝多直,還要寫牛尾巴甩動的弧度”;作協(xié)的金虹主席告訴我“句子要像渠水,能流到讀者心里去,不能堵在半道上”。
他們就像田埂上的引水渠,把細流般的指點,一點點引到我的稿紙上。
登上大堂的泥土。
接到作協(xié)群信息,我正在給秧苗打藥。噴霧器的背帶勒著肩膀,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聽著對方說“您的作品入選四十年精選集”,手一抖,藥水管子差點掉在地上。
永遠生長的希望。
如今,那本《淮安文學四十年》紀念冊被我鎖在藥鋪的抽屜里,和聽診器、賬本、種子袋放在一起。有人來看病,偶爾會問起那本書,我就翻開給他們看,指著那篇文章說:“這寫的是咱村的事?!彼麄儨愡^來看,認字的念幾句,不認字的就聽我講,末了總會說:“原來咱農(nóng)民的日子,也能寫成書啊?!?br />
是啊,農(nóng)民的日子怎么就不能成書?我在藥鋪的柜臺上放了個筆記本,有人來講新鮮事,我就記下來:張三家的麥子畝產(chǎn)又高了,李四家的大棚菜賣上了好價錢,王奶奶家的孫子考上了大學……這些事,瑣碎得像地里的雜草,可湊在一起,就是最鮮活的鄉(xiāng)村史。
每天清晨,我還是會先去地里轉(zhuǎn)一圈,看看稻子的長勢,摸摸黃瓜的硬度,再回到藥鋪坐診。中午歇晌時,就攤開稿紙寫幾筆,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紙上,把字跡曬得暖烘烘的。有人說我“不務(wù)正業(yè)”,放著好好的地不種,藥不賣,偏要跟文字較勁。可他們哪里知道,種地是我的根,行醫(yī)是我的責,寫作是我的魂——這三樣,少了哪一樣,日子都不完整。
前不久,江西作家網(wǎng)寄刊發(fā)了我的散文,寫的是春耕時用無人機播種的事。編輯在附言里說:“你的文字里,開始有新時代的氣息了?!蔽倚χ匦牛骸笆峭恋卦谧?,我不過是跟著它往前走?!?br />
夕陽西下時,我常坐在地頭,看最后一縷光掠過剛插上的秧苗。那些嫩綠的苗兒,整整齊齊地站在水里,像一行行剛寫好的詩。大地是張永遠寫不完的紙,細流是取之不盡的墨,而我,這個握著鋤頭、藥箱和筆的農(nóng)民,還要在這張紙上,接著寫下春耕秋收,寫下生老病死,寫下這片土地上所有平凡又閃光的日子。
因為我知道,只要腳下踩著泥土,眼里裝著生活,手里握著熱愛,哪怕是最普通的人生,也能寫出不一樣的精彩。就像田埂上的野草,沒人澆水,沒人施肥,照樣能在春風里,長出一片蓬勃的綠。
2025.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