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聊九六年的事(散文)
一
七月酷暑,雖已是下午四點(diǎn)多鐘,氣溫依舊很高。走出大門,走到胡同里,兩邊房屋遮住烈日囂張的氣焰。整條胡同都處在陰影里。南北通暢,偶有風(fēng)從胡同口吹來,雖不及空調(diào)涼爽倒也舒坦愜意。
妹夫從大門口出。我放下手機(jī),準(zhǔn)備陪他聊一會兒,權(quán)當(dāng)讓眼睛歇一歇。
人在拉閑呱時,身體總不自覺地做一些小動作。或用手,或用腳把弄點(diǎn)什么?妹夫邊聊天,便把胡同路中間一棵車前子踩成了泥。
我邊說話,邊用手摳下鄰居西墻風(fēng)化的石屑。這些當(dāng)年用鋼釬鑿成的方石,如今已不再光滑,表面呈現(xiàn)出逆鱗狀隆起。
突然一塊帶字的石頭吸引了我。從遠(yuǎn)處看這塊石頭和其他石頭沒什么兩樣,湊近看,才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幾個字“一九九六年春建”,由于歲月腐蝕,字跡已不很清晰,不仔細(xì)看,很難發(fā)現(xiàn)。
我用手敲了敲字,妹夫看過來,感慨一句“一九九六年,嚯!距今可三十年啦!”
是啊!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在這條胡同走過多少次?已數(shù)不清。我竟沒注意到這行字,或許以前注意過,只是忘記了。看著刻字的石頭,看著模糊的石刻,我仿佛聽到鏨子劃過方石上發(fā)出的清脆低語。
這行字是鄰居在房子建造時,專門刻制留念的。這種記錄形式在很多新房上都有。千禧年后,瓷磚上寫的不少,像這種刻在石頭上的并不多見。
二
從我記事起,老家出大門便是一個寬十幾米,長五十米左右的大坑。每年雨季,一場大雨過后,大坑里的水幾乎和北側(cè)以及南側(cè)大路持平。我家胡同也不能幸免。
九零年左右,大坑南半部分被一戶鄰居填平成宅基地。隨后壘起一個小園子,在里面種上了樹,其目的是讓宅基沉一沉,土更實一些,未來蓋房后不容易塌陷。
大坑只剩北側(cè)一半。下雨時,水面依舊與大路平齊。我上學(xué)時,需緊挨著自家院墻,沿著墻角小心翼翼地出門。我下學(xué)后,這一半大坑也被填平成宅基地,也種上了樹,讓宅子先沉著,只是沒壘園子。
九六年,我正在上二年級。
鄰居沒蓋房子之前,這處園子是我玩耍的好去處。從小我喜歡爬墻,爬樹。園墻大概有一米多高,幾乎和我身高平齊。放學(xué)后,我會翻過墻,去園子里“尋寶”?;蝽樦鴫ε郎蠘洌フ易蛲硖舆^一劫的蟬蛻。
晚上,園子里總發(fā)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讓人心生懼意。從奶奶家到我家要經(jīng)過園子南墻和西墻。走出奶奶胡同口,我便準(zhǔn)備起跑。跑的過程中,總感覺后面有人追我,也不敢回頭看。拐進(jìn)我家胡同,害怕稍有緩解,望向園子西墻,夜色里,老害怕有一個怪物探出頭來。嚇得不敢放慢腳步,繼續(xù)朝家門口跑。在叫門過程中,我會把頭扭過去看向身后,以防止不明生物在后面攻擊我。
園子里。樹葉嘩嘩啦啦作響,圍墻把夜色分成兩半,上面是灰白色,下面是黝黑色,中間是一條并不筆直的線。到底是沒有怪物出現(xiàn)?我也知道不過是自己嚇自己。那會兒,聊齋正在熱播中,難免我會胡思亂想。長大一些后,我便不再跑了,而是拿著手電筒,人往前走,手電筒往后照。還是感覺后面有人跟著,但回頭看又沒人。
農(nóng)村的房子大多是磚泥壘砌,屋頂也都是木頭梁,檁條,葦簸的。經(jīng)過雨水沖刷風(fēng)化,墻上和屋頂上常出現(xiàn)一些孔洞,最適合蛇鼠居住。家里蛇鼠出沒很正常。當(dāng)時捉鼠一般都用捕鼠夾或老鼠藥,還沒有粘鼠板。捉住老鼠打死后,就扔到園子里,成為樹木肥料。如果捉到蛇,是不能打死的。老人常告誡我們,蛇是有靈性的,不能傷害它。當(dāng)家里有蛇出沒,母親會念叨著趕它們走?!澳阕甙?,你來這里干嘛呀,家里有孩子,害怕你,去吧,”蛇好像真能聽懂一樣,順著墻角爬出大門,朝園子里爬去。
物有優(yōu)劣,人有善惡,萬物皆是如此。曾經(jīng)有一條大蛇盤踞在我們被窩里,早上母親曬被子發(fā)現(xiàn)它?;蛟S出來的不是時候,這條蛇很抵觸人類。前半個身子翹起,吐著信子,發(fā)出一聲“呲呲呲”的吼叫。起初母親好言相勸,但奈何它很固執(zhí),始終不肯離去。即便如此,母親也沒打算傷害它,罵它一頓后,用鋼叉把它挑起,狠狠地扔到了院子的東墻。它倒也識時務(wù),再也沒回來。
三
九六年,冬去春回,天氣還未完全回暖。我家門口來了一幫陌生人,在園子里安營扎寨。支窩棚過程中,他們操著一口河南方言閑聊,這讓沒怎么出門的我,感到很新鮮。他們是河南的石匠。
鄰居家準(zhǔn)備蓋房子。當(dāng)時蓋房子,墻體不再是泥土垛制或土坯壘砌,基本都換成紅磚壘砌或用石頭壘砌。石頭墻不像山區(qū)全用石頭,只是墻體下半部分用石頭,石頭有很好的隔潮作用。九十年代很多新房子都是這種風(fēng)格。墻體下半部分是石頭,上半部分是紅磚,屋頂也開始使用沙灰頂。
住高大的石頭房,臉上很有面子。
一輛輛拖拉機(jī),把一大車斗石頭卸在園子里。園子里北側(cè)的樹被砍掉,其實不砍也已經(jīng)死掉了。不知為什么這個園子種樹都長不大,長到直徑十厘米左右,就會枯掉。院墻也被拆除。
每天早上醒來,除南鄰家的犬吠,西鄰家的雞鳴,我家牛的哞聲,后院子里的鳥鳴,還多了一種很好聽的聲音。金屬和金屬的碰撞聲,叮鐺……叮鐺,石頭和石頭的碰撞聲“砰?噠……
砰?噠”,金屬和石頭的碰撞聲“鏘——鏘——鏘”。這些聲音在清晨黎明之際,顯得極其清脆嘹亮。有節(jié)奏的頻率,像是寺院里傳來的鐘聲和木魚聲。石匠們操著異于我們當(dāng)?shù)氐恼Z調(diào),嘰里咕嚕說著什么,有些能聽懂,有些聽不懂,像是在念經(jīng)。
這些石匠都很和善,喜歡和我開玩笑。他們會問我早上吃的什么,問我多大了?上幾年級?問我在學(xué)校第幾名?有一個年輕力壯石匠竟問我昨晚尿沒尿床?前面問題我會一一作答,后面這個問題我會反問回去“那你昨晚尿沒尿床?”
話一出,空氣瞬間被他們的笑聲點(diǎn)燃。一位上年齡的石匠,左手拿著鏨子,右手拿著鐵錘,一邊有節(jié)奏的敲打,一邊笑著說“好,問的好,叫他再欺負(fù)小孩兒?!蹦敲贻p的石匠也跟著笑,絲毫不生氣。其中一位高個子石匠說“小朋友,你問問他,你和你老婆子睡覺,尿床不?”我聽后問了回去,他們笑得更歡了。倒弄得我一頭霧水。
這些石匠每天早上起來,會來我家水井壓水喝,并向我父親母親問好,偶爾也會來借點(diǎn)東西。吃過飯,他們便一人占據(jù)一塊地方,做著幾乎相同的動作。他們有的表情專注,有的抽著煙吊兒郎,有的做一會兒就抬起頭向外看,有的坐不一會兒就站起身來去石堆旮旯里撒尿。抽煙的會說一句“你小子真是懶人屎尿多。”
放學(xué)回來,我喜歡看他們鑿石頭。清脆的聲響在園子里此起彼伏。閉上眼睛,仿佛來到山林間里,聽鳥聲蟬鳴,聽泉水叮咚,聽小伙子喊山,聽少女歌唱。石頭濺起的碎屑包裹住一雙雙粗糙的大手。錘頭催促著鏨子,鏨子不急不慢地在石頭上,劃出一道道白線。這些人仿佛不再是石匠,倒是時光記錄者,把心里的故事,把眼前所見所聞,深深地刻在石頭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覺時,會想這些石匠們擠在工棚里干什么?他們會不會想家?我想應(yīng)該會的。不然他們怎么會在白天那么樂于與我說笑,那是他們想孩子了。他們喜歡和周圍鄰居聊天,談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他們是借此來緩解思鄉(xiāng)之感。
夜深了。石匠們已經(jīng)休息了,但白天鑿石頭的聲響還在。它們以夜色為介質(zhì),穿梭到百里外的河南某一個村莊里,在一對對母子的枕邊響起。那是石匠們捎給妻子的密語。
四
房子建成后,鄰居并不急于入住。剛壘砌的墻體需要慢慢陰干。這里變成了周邊孩子們的好去處。
夏天,在門口大坑里泡上一中午,下午時候,便來到新房子里,鋪上編織袋,幾個人打撲克,玩二打一,或躺著閑聊一會兒。麻雀從前面窗戶框飛進(jìn)來,在屋里撲騰一陣子,又從后窗飛出去。小孩們從正屋門進(jìn)去,再從偏屋門或前窗出來。
鄰居搬過來后,我常去玩。屋子仿佛比之前還寬敞,平整的水泥地,潔白的墻體,讓我很羨慕。憧憬著我家啥時候也能住上這么寬的房子。這個愿望,在六年后的秋天以實現(xiàn)。
看著這座已建成三十年的房子,墻皮有部分脫落,石頭也因風(fēng)化不再像以前那般光滑。房子老主人夫婦,在十幾年前的一個月內(nèi)相繼去世,令人惋惜。目前他兒子居住于此,他常年在廠里打工,妻子在家看孩子,偶爾干些手工,日子過得倒也安穩(wěn),但總感覺少了幾分生氣。
我已多年未去他家串過門。在胡同里,偶爾聽到院子里傳來孩子的打鬧聲?;秀遍g,我回到了三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