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浪花】千戶苗寨日記(散文)
十年前第一次去千戶苗寨,車剛過凱里,路就開始繞。盤山路像根長繩,把我們往云里捆,等看見漫山遍野的吊腳樓時,司機猛踩一腳剎車,說“到了”。那時候哪有什么大門,村口幾棵老楓香樹底下,坐著幾個穿靛藍布的老太太,手里搓著麻線,見了生人也不躲,光咧著嘴笑,牙床漏風。
進寨不用買票,踩著青石板路往里走,腳下的石頭被踩得發(fā)亮,坑坑洼洼里還嵌著去年的稻殼。吊腳樓的柱子都發(fā)黑了,木縫里鉆出幾叢青苔,有婦人在二樓的美人靠上捶衣裳,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砰砰”響,驚得屋檐下的燕子撲棱棱飛。我們隨便推開一家掛著“農家飯”木牌的門,女主人正蹲在火塘邊炒臘肉,見了我們,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往火塘里添了根柴,說“坐,馬上就好”。
那時候的苗寨,空氣里都是木柴和米酒的味兒。傍晚在河邊散步,能看見姑娘們背著竹簍去挑水,銀飾在辮梢晃,叮當響得比河水還清脆。有老漢坐在自家門檻上編竹籃,竹篾在手里翻飛,問他多少錢,他擺擺手說“送你,不值錢”。夜里去看篝火晚會,沒有舞臺,就在曬谷場上燒起一堆火,全寨的人都來湊,老頭老太太拍著腿唱古歌,年輕人跳蘆笙舞,有個穿百褶裙的姑娘拉我入伙,我踩錯了步子,她笑得直不起腰,銀項圈撞得“當當”響。
住的是村民自家的吊腳樓,樓上的房間鋪著粗布床單,窗臺上擺著野菊花。夜里能聽見山風穿過木縫的聲音,像誰在吹木葉。老板娘起得比雞早,天沒亮就去后山摘菜,回來時竹籃里晃著露水,煮的酸湯魚酸得人直咂嘴,她就往碗里多加一勺木姜油,說“這才夠味”。臨走時我們要給錢,她推搡了半天,最后只收下成本,還往我們包里塞了袋炒米,說“路上餓了吃”。
前幾年再去,車剛到山腳下就被攔住了。收費站的欄桿像道坎,交錢時看了眼票,比十年前住一晚還貴。進寨得坐擺渡車,水泥路修得光溜溜,青石板路被圈起來當“景觀”,踩上去得踮著腳。吊腳樓還是那些吊腳樓,只是木墻上都刷了清漆,掛著統(tǒng)一做的招牌,“苗家客?!薄罢谒釡~”,字打得比門板還大。
找地方吃飯,挑了家看著順眼的,剛坐下就有人遞菜單,上面的價格看得我直皺眉。酸湯魚論斤稱,比城里飯店還貴,問服務員“能不能少點”,小姑娘眼皮都不抬,說“都是這個價”。菜上來時,臘肉切得比紙還薄,酸湯里飄著幾片番茄,哪有當年的酸香。隔壁桌幾個游客在吵架,說“這銀飾是假的”,老板叉著腰站在旁邊,嗓門比蘆笙還響,“假的?假的你賠我十倍!”
白天在寨子里轉,想找當年捶衣裳的婦人,卻見河邊修了觀景臺,幾個穿銀飾的姑娘站在臺上,擺著姿勢讓人拍照,十塊錢一張。她們的笑容像是刻在臉上的,游客一走開,立馬掏出手機刷視頻,銀項圈碰在手機殼上,悶沉沉的。找遍全寨沒看見編竹籃的老漢,倒是有不少賣竹制品的店,竹籃上貼著“純手工”的標簽,摸上去卻硬邦邦的,像是機器壓的。
夜里的篝火晚會搬到了大廣場,搭了鋼架舞臺,姑娘小伙穿著嶄新的民族服裝,跳得整整齊齊,像在演木偶戲。臺下的游客舉著手機拍,沒人跟著跳,連鼓掌都稀稀拉拉的。散場時聽見有人嘟囔“還不如看直播”,我往回走,路過一家酒吧,重金屬音樂從門縫里擠出來,蓋過了遠處的蟲鳴。
住的客棧裝了空調,床單白得晃眼,窗臺上擺著塑料花。老板娘坐在前臺嗑瓜子,問她“附近有啥好玩的”,她往窗外指了指,“順著這條路走,都是網紅打卡點”。夜里躺在床上,聽不見山風了,只有空調外機嗡嗡響,像只沒睡夠的蚊子。
今年又去了趟千戶苗寨,車還沒到收費站,就堵了半里地。停車場里的收費牌紅得刺眼,一天一百二,比城里商場還貴。進寨時被導游攔住,說“買套票劃算,含四個景點”,我擺擺手說“自己轉”,他撇撇嘴,“自己轉啥也看不見”。
果然,好多地方都攔了起來,想看風雨橋得買門票,想上觀景臺得買門票,連當年隨便進的苗家老屋,都掛著“民俗博物館”的牌子,門口站著保安。吊腳樓越蓋越多,擠得山都喘不過氣,有的還刷成了白色,在一片黑瓦里像塊補丁??諝饫镲h著油煙和汽車尾氣,聞不到木柴香了,連河水都泛著白沫,哪還有姑娘敢去挑水。
中午餓了,在寨子里問了幾家飯館,最便宜的炒青菜要三十八,酸湯魚論份賣,一份兩百八,還不含米飯。我往寨外走,過了收費站,路邊有家小飯館,老板娘系著圍裙在灶臺前忙,見了我就喊“進來坐,剛燉好的酸湯”。同樣的酸湯魚,分量比寨里多一半,臘肉切得厚墩墩,米飯隨便添,結賬時才一百二,老板娘還送了碗酸梅湯,說“寨里貴,他們要交房租”。
在寨子里轉了一整天,沒看見幾個真正的苗家人,倒是碰見不少舉著自拍桿的主播,對著手機喊“家人們看過來,這就是千戶苗寨”。有個穿苗服的老太太在路邊賣雞蛋,五塊錢一個,有人嫌貴,她嘆口氣說“景區(qū)里都賣十塊”。我買了兩個,蛋殼上還沾著雞糞,剝開一聞,有股土腥味,比寨里飯店的雞蛋香多了。
臨走時在停車場交錢,收費員說“超時了,再加五十”。我看著遠處的苗寨,吊腳樓在夕陽下閃著光,像幅畫,可畫里的人、畫里的味,都變了。十年前的苗寨像杯米酒,烈得嗆人,卻越品越香;現在的苗寨像杯速溶茶,看著清亮,喝著卻寡淡。
車開出山時,又看見那幾棵老楓香樹,還在村口站著,只是樹干上纏滿了彩燈,風一吹,晃得人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