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那時大約三十剛剛出頭，有一陣瘋狂地愛上了縫十字繡。一口氣縫了兩幅水果圖案，一幅紅石榴栩栩如生：一個炸裂口的石榴，石榴耔晶瑩剔透，另一個石榴葉片上還有滾動的露珠。另一幅臍橙立體感特別強，一大一小幾乎要滾動起來。所有見過這兩幅十字繡的，都嘖嘖稱好。我自己便成就感滿滿，于是一鼓作氣買了一幅較大的十字繡，名字叫做《夢幻家園》，內(nèi)容涉及藍(lán)天、白云、碧樹、花叢、房屋、小院、曲徑、石橋、池塘、垂釣者，畫面美的令人著迷！幾十種線色，畫面漸變性更要體現(xiàn)出來。尤其是同一種顏色的線就有七種規(guī)格，不仔細(xì)嚴(yán)格區(qū)分肉眼真的不好分別。但那時的我有著明亮的眼神，還有很好的記性，更有超級的耐力?？恐约旱母杏X，就能從成綹的線堆里抽出自己想要的線號。
　　 《夢幻家園》的圖紙讓我喜歡，成品便第一時間占據(jù)了腦圖。那時候的十字繡，一切都簡約，繡布上并沒有印出圖案。要縫十字繡只能一邊看著圖紙，一邊數(shù)著格子看看從哪里縫第一針更科學(xué)更便捷。那些繁星一樣散在小草中的野花，還要挽成一個一個的小疙瘩，并呈現(xiàn)出錯落有致的態(tài)勢，工序很相當(dāng)繁瑣。盡管如此，我仍舊樂此不疲。我經(jīng)?？p到半夜三更。有時縫糊涂了，容易縫錯了線。只好再一針一針挑著拆開。那時我的單位在村莊附近，我住在新蓋的職工樓上。有時剛剛穿上一根線，周邊村莊的雞啼就此起彼伏起來。那個時候我肯定有些強迫癥，往往覺得穿上一根線，就該縫起來。不完成任務(wù)便是不作為。孩子喊著讓過去陪伴一下，嘴里敷衍著身子還是一動不動。孩子朦朦朧朧地睡著了，自己還在昏暗的燈光下飛針走線?？粗苊苈槁榈牟鍧M針腳的半成品，那種自豪很蕩漾心扉。
　　 賣十字繡的女老板估計最快我會用一兩個月縫完。我卻十幾天就完成了縫制任務(wù)。等我拿著成品去找她裝裱的時候，她很是驚訝。裝裱好的成品掛在小店的北墻上，特別惹人注目。很多人圍觀。有一個中年男子看后非常喜愛，連連追問我賣不賣？他愿意出六百元錢購買。那時的我雖然特別缺錢，也處于用錢的高峰期，但是我更喜歡用自己的十字繡作品裝飾宜居之家，便婉言謝絕了他。
　　 他卻固執(zhí)地看上了我的手藝。他說準(zhǔn)備八月中秋前夕，八月十二到北京送禮，要我替他縫一幅《旭日東升》的十字繡。本錢三百九十元他出，等縫成了再給我三千元手工費。要知道那時我的工資才三百多元，三千元是個大數(shù)目，說不心動便是說謊。但是沒有金剛鉆不攔瓷器活。那已是農(nóng)歷七月二十左右了，一包袱線要在二十多天里縫好，恐怕累得吐血也完不成。他看我遲遲不答應(yīng)攬活。以為我嫌棄手工費少了，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動加錢，工錢一路飆升到八千。但我最終還是沒敢接。工作、家庭、老人、小孩都需要我親力親為，密密縫的任務(wù)只能安排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我也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工期超短，無論如何趕制，都會容易誤了工期。權(quán)衡利弊我狠狠心拒絕了。當(dāng)我走出十字繡店鋪，那個人還追在后邊發(fā)問：“你不需要再考慮考慮嗎？”
　　 那可是在我生命里出現(xiàn)的第一筆大額財富，我卻沒敢接住。后來想想有些錯過可能會是好事，從玄學(xué)的角度講，事情不成是冥冥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保護自己。我縫完《夢幻家園》后，頸椎與肩周都有了嚴(yán)重不適，已經(jīng)不適合為了另一份收入去博弈。不顧健康地縫十字繡，按照醫(yī)生的預(yù)判肯定會損害健康。于是我狠狠心戒了。不買不縫不疼痛。沒有女紅功能的女子很多，有點女紅本領(lǐng)塵封一下也算不了什么毛病。于是像風(fēng)過樹搖一下又止住一樣，我縫十字繡沒有呈現(xiàn)出大作為。
　　 彈指三十年。我再次與十字繡相遇。偶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十字繡，都給標(biāo)好了圖案，照著圖案縫起來就是了。有一種沖動喚起了心底的渴望。于是網(wǎng)購了一幅玫瑰圖案，三朵紅玫瑰。接著貨什么沒看就密密地縫起來?？p了不到一般卻發(fā)現(xiàn)線不多了。趕緊找店家核對，店家說線要用三股，我沒有分開線使用。于是就重新購買。
　　 進入假期后的第一副十字繡作品很快完成。縫玫瑰的初衷，就是想驗證一下年輕時的女紅功能到底還在不在。三十年前縫十字繡的情景恍若一夢。大浪淘沙，有些東西到底還能不能重新?lián)碛?？如此這般執(zhí)念便頑強地生長。于是就有了三十年前的瘋狂，密密縫，密密縫。只是這小城的夜里少了三十年前的雞啼。還多了找不清的針眼和分辨不清的線號的困惑。好在圖案一目了然，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都是小蔥拌豆腐的存在。于是盡管有這不妥那不妥的，還是緊鑼密鼓地縫起來，縫的廢寢忘食，進度便突飛猛進。不幾日我便轉(zhuǎn)動著嘎吱嘎吱的脖頸，欣賞起縫好的玫瑰。并暗暗自豪著自己的寶刀不老。
　　 這幅作品盡管與我的人生一樣有諸多不完美，譬如添針漏針，譬如松緊度的差異，譬如針腳的疏密，總之諸多瑕疵不可避免。想想自己縫的艱苦，因為縫著縫著就找不到下針的小孔了，只能憑著感覺縫起來。穿針引線三分靠本能三分靠概率留下四分靠僥幸。區(qū)分度不大的線號放一塊就肉眼馬上不可區(qū)分。所以花葉的層感不敢說已經(jīng)完美呈現(xiàn)。但成品還是十分誘人呢！作品一經(jīng)問世便受到關(guān)注。一如三十年前那幅美妙的《夢幻家園》。
　　 有人問我能不能將這幅十字繡相送？我老實地回答:不能。我縫十字繡只是為了取悅自己，并重溫往日的時光，而不是為了贏得他人好感滿足一下他人收藏愿望。這幅作品尺寸雖小，也是我宅在家中戰(zhàn)高溫之下幾個日日夜夜鍥而不舍的作品。一針一線綴連而成，才有枝葉繁密的展現(xiàn)與美麗的花朵綻放的璀璨。雖只有十五個線號不足百根棉線，也少不了結(jié)一個疙瘩再結(jié)一個疙瘩的過程。他問可以用三百元錢購買嗎？我也老實地回答:不可以。本人體重噸位都一百八十多斤了，我還是缺300元錢的人嗎？當(dāng)年我缺錢缺到恨不能搓土成金，面對八千元的巨額誘惑，我都有拒絕的勇氣與魄力。我從三根筋挑個頭晃晃悠悠活來活去，終于發(fā)展成心寬體胖，三百五百就能輕易買得心旗搖動嗎？我是一年四季一身拼多多，渾身不曾上過一件凌羅綢緞，人生也沒有穿金戴銀的高光時刻，但這都不是我為三百元就折腰的理由。這幅作品是茗茶伴安靜的時光，針針線線里有我對人生的大徹大悟。也是我放下對自己的成見，放下對他人不切實際的期待，把心交與安然的一種載體。作品綻放的是顏值，隱匿的是孤單寂寞。這是我灰頭土臉的浮生間靈魂本該應(yīng)有的樣子，密密縫，我只是替自己又縫了一份時光，又縫了一份心境，把美好重新安放在心田上，讓人生的快樂重新蔥蘢起來。把三十年前與三十年后縫成一個完整的連貫。不過是時的是才華。若干年后，世間還有我的真跡在流傳。
　　 我又購進了《花開富貴》《喜鵲登枝》，密密縫，密密縫，縫心靈縫時光，流淌的便穿成珠兒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