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近,一直很遠(第十一章)
作品名稱:一直很近,一直很遠 作者:needing1981 發(fā)布時間:2013-10-04 17:37:44 字數(shù):16422
他曾以為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一些事情,或者一些人。有一些場景想要忘記,卻時常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那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在世界的哪一個地方。父親把母親打倒在地,壓在自己身體下面拼命踢打?;蛘哂质悄囊荒甑哪囊惶欤谑澜绲牧硪粋€地方。父親將母親從一米高的炕頭上扔下來。母親一頭栽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滿臉淚水。
奇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之后他們還能生活在一起,過著平淡的生活。
二零零四年四月的一個日子。二零零六年春節(jié)?;蛘咂渌恍r間。他曾以為自己會永遠記住一些東西,以為像烙印一樣的東西會刻在一些人身上。時常會疼,感到記憶里的某根神經(jīng)被觸動??墒钱斔仡^張望,當他一不小心看到自己走過的路。才發(fā)現(xiàn),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好的,抑或是不好的,喜歡的,抑或是不喜歡的,想要再次出現(xiàn)的,或者希望永遠不要再來的,都已經(jīng)模糊。記憶會消褪,疼痛會復(fù)員。很可能是我們漸漸在長大,遇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有了忍受寂寞和疼痛的能力。
但是有些東西卻在身體里沉積下來,成為抵御變化的一種能力。
對于做過的事,他一點也不后悔。因為那是年少的心,純真而執(zhí)著的人在那里走過。他記得自己將母親攙扶起來時,她的眼睛里出現(xiàn)的絕望與悲傷。奇怪在外婆家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后,母親對他的男人的怨恨就煙消云散。她跟著打他的男人走在田間的玉米林中,手拉著手,臉上泛著冰釋前嫌的笑。
他童年孤單的記憶淹沒在母親無知的笑容之中,在郁郁蔥蔥的玉米林里回蕩。
他還能記起自己跪在她們小區(qū)門口的情景,整整一天時間他都靜靜地跪在那里。在烏魯木齊油運司某個小區(qū)的門口,我們看到一個少年,他一直癡癡地跪在那里。雨下得很大,澆灌在他單薄的身上。他渾身濕透,跪在那里一動不動。一群看熱鬧的人站在屋檐下,看一個少年他的愚蠢行為。
那是年輕的時候容易做出的事情,我們都曾那么走過。
非是和蘭得告訴他說,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舍棄性命也要和她在一起。因為愛本不簡單,碰到一個愛你的人不容易。在愛情那里,自尊是不值錢的東西。別太在乎這些,要努力,直到讓自己變得絕望。
他還能記起非是說這話時臉上出現(xiàn)的表情。她那么認真地活著,不容你產(chǎn)生懷疑。
有一段時間,我們常常會看到油運司的天橋上站著一個人。他那么安靜地站在那里,起初的目的那么明顯,就是為了能夠看她一眼。或者更愚蠢地說,只是希望能夠見她一面。為了得到某些東西,或者為了得到一些安慰,心里始終會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想法。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等待已經(jīng)變成一種習慣,與別人無關(guān)。
他感謝上帝,感謝給過他疼痛的人。因為在他生存的地方,他有了對感情的免疫。
即使在以后,在他發(fā)現(xiàn)她和子樂好上的那些日子,甚或是在他調(diào)到烏魯木齊,生活在這個城市之中。他還是會像往常一樣,不定時出現(xiàn)在天橋上面,靜靜地一個人站在那里。兩只耳朵戴上耳機,旁若無人地從人群中走過。有太多次,他的眼睛曾出現(xiàn)在她們小區(qū)的方向,有太多次,他曾有過進入那個小區(qū)的欲望。
他想起她說過的話,想起她和子樂在一起的樣子。
你走吧,請你放心地離開。我想我之所以還會來這里,不是在等待奇跡,也不是在等待你回心轉(zhuǎn)意。從一開始對我來說,愛就是一種信仰。認識你之前是,認識你時是,和你分手之后也是。我不想因為你把自己的信仰也放開,也不想把它隨意地丟進風里。
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我們都竭力維護著自己的信仰。那是你的事情。
對你來說,愛是一種可以隨時轉(zhuǎn)移、交換和替代的東西。就像女人的眼淚,是件很簡單的事。傷心的時候它就來了,高興的時候它就走開??梢噪S時撿起,也可以隨時放下。只要一松手,一切就可以結(jié)束。可是對我不是。我是一個死心眼的人,雖然很容易對一個東西產(chǎn)生好感,但是不那么容易放棄。愛,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恩惠。我尊重它。
我愛著你,這是我的心。但是心像人一樣,它也會離開。
屋子的庭院很大,庭院里零落地種著許多榆樹。由于年代久遠且沒有被好好地地保護,榆樹們已老態(tài)龍鐘,病入膏肓。他還記得自己曾爬上高高的榆樹,采摘榆樹葉子喂養(yǎng)蠶只的情景。那時他還不認識他,只看到他一個人從遠處的高坡上走上來,進了自己的家。后來他送給他一棵桑樹,讓他采摘桑樹的葉子喂蠶。說是食用桑樹的葉子對蠶來說是一種仁慈,而且吐出的絲質(zhì)量較好。雖然他并不在意這些,養(yǎng)蠶對他也只是一種安慰??墒怯猩詠淼谝淮胃杏X有人在乎他、關(guān)心他,并送給他一棵桑樹。他很感動,也很感激。平生第一次覺察到,生命中還是會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和出身無關(guān)。
他看到他龐大的手指在春天的陽光下散發(fā)出異樣的光澤。覺得這個像痞子一樣的男孩并沒有村子里人們討厭的那么壞。他開始想走進他的內(nèi)心,想和這樣一個人一起活著?;蛟S只是因為孤單,他保持了和這個世界的距離。
那棵桑樹至今仍活著。因為種植的位置不好,十七年過去之后,長勢并沒有多大變化。
一切仍在持續(xù),是什么在漸漸消失。
他一邊幫母親晾衣服一邊問母親,媽,那棵桑樹結(jié)桑葚嗎?
不結(jié),大概是公的,母親一邊擰手里的衣服一邊告訴他說。
媽,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
什么?
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裝修房子也好,搬家也好,或者是拆遷。你一定要好好照顧這棵桑樹,不要讓它受到傷害。
媽知道,那是末至留給你唯一的東西,媽會好好照看。
謝謝媽,你能理解我,我覺得很感激。
母親看著他笑了。他然后問母親,媽,有末至家的消息嗎?
怎么,有什么事嗎?
沒有。隨便問問。
你還在想他?
是。
他已經(jīng)去世五年了。
媽,你知道嗎?想念是和時間無關(guān)的事情。
你說的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只可惜才十九歲就走了。
聽到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鼻尖突然開始發(fā)酸,眼睛里有東西溢了出來。突然他感到失去末至的事那么現(xiàn)實,那么近。仿佛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幾乎令他不能呼吸。
孩子,不要哭,媽知道失去他你會很難受。不管別人怎么樣看他,至少他對你對咱們家很好。小時候咱們家窮,只有他愿意和你做朋友。他不嫌棄你,也不嫌棄咱們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拿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有人欺負你他就幫你出頭,還經(jīng)常幫咱們干地里的活。你們就像是對方的一個影子,睡覺也要抱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聽到母親說這話時他仿佛得到了些許安慰。了解有人能夠理解他,他覺得很慶幸。
他是我的父親嗎?
也許前生他是。
前生他拋棄了我,讓我今生在這里。他不夠愛我。
母親看了他一眼,笑了,沒有說話。
他爺爺奶奶搬到北京以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嗎?他問母親。
不是。聽說爺爺去年已經(jīng)去世了,奶奶身體不太好。母親說,對了,剛剛伊矢的母親來電話了,讓你給她回個電話過去。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看她說話的態(tài)度不是很好。
也許有的相遇真的是錯誤。我們不該在一起,也不該回對方的家,更不應(yīng)該見對方的父母。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錯誤??傆腥苏灸敲锤咦藙荩鐾患?。
在西臨高速公路瀕臨臨潼的一段欄桿上,他們靜靜地站在那里。夜色已深,滿天星光。空氣中散發(fā)著冬末春至時的氣息,以及泥土和各種植物混合在一起罕有的芳香。大自然做著毫無規(guī)律的事,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等在季節(jié)里的人。整整半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男的一根接一根一直不停地抽煙。女的低著頭,抱著自己的雙臂。
繁忙的人們已經(jīng)安然入睡,總有人處于清醒狀態(tài)。
他抽完手里的煙,將煙蒂扔在一旁的角地上,用腳踩熄。然后告訴她說,我要走了。打開車門的那個瞬間,她看到一個她喜歡的人。她喜歡這樣的人,就像她可以忘記這樣的人。喜歡和忘記對她來說那么簡單,小橋流水。她的記憶那么清晰,可以隨時發(fā)生變化的一些東西在她身體里面。
他轉(zhuǎn)過身來對她說,你是一個倔強的人。但是你的倔強看起來太簡單,很容易改變。
她沒有說話,看了他一眼,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寒冷和絕望已經(jīng)覆蓋了她的身體,她已沒有力氣繼續(xù)自己反抗的行為。這是個黑暗的沒有光明的世界,我們的靈魂那么骯臟,卻什么也改變不了。
她問他,你真是為了尋找一個人來的這里嗎?
他說,是。我原以為自己會放棄,開車回到故里就此完結(jié)。但是我沒辦法做到這些,當車子上了去博樂的高速公路,我停止下來。我想,我不能離開她。我愛她,不能讓她一個人。
她說,你是因為擔心她來的這里,所以你愛她,這是絕對的事情。而我不同。我的思維過多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以致對父母的反感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大過了我對他的愛。
他說,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想和他在一起嗎?
是。
相愛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一個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么愛另一個人。那么只有一種可能,你根本就不愛他。換言之,剛開始離開他你可能會痛,但是不需要多長時間,你就會從他那里走出來。因為你要的東西很簡單。從他身上能夠得到的,在別人身上一樣可以得到。愛情是唯一的東西,是不可以轉(zhuǎn)移、交換或者替代的。這種可以隨便交換和消褪的東西不是愛,是我們用來阻擋寂寞的一種工具。
她看著他,不再說話。奇怪聽到他說了那些話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難過。
快樂因人而異。幸福因人而異。你的磁場在一個地方能夠持續(xù)多久,這完全取決于你的命運。
她發(fā)短信告訴他說,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真讓人汗顏。我才知道你的骨子里還有這些叫人意想不到的東西,這些叫人蔑視和不可小視的東西。知道你有多丟人嗎?你和那些提著禮物賄賂我父親沒完沒了拍我父親馬屁找他走后門辦事的人沒什么大的區(qū)別,你的行為甚至還不如他們。
知道嗎?這不是韓劇,也不會出現(xiàn)你想象中的那些情節(jié)。我不會出去,也不會心痛??吹侥菢拥哪阄抑粫X得麻煩,有那樣的心緒急切地盼望你能夠離開。這不是以前我認識的你,我認識的是一個有強烈自尊,不會向世事低頭的倔強的人。我喜歡的是一個努力上進不屈不撓,敢于對世事說不的人。我不喜歡能屈能伸的人。就像你現(xiàn)在跪在那里一樣,這讓人覺得惡心。
我一直在想我為什么會離開你,現(xiàn)在我知道了。謝謝你。在你跪下來的那一刻,我認識的那個你就已經(jīng)死去。你請回吧,不要再有什么留戀。
你說的是心里話嗎?
是。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不該相遇,我們的相遇是場錯誤。他說的對,愛情是唯一的,不可能轉(zhuǎn)移。那些隨著時間的流逝轉(zhuǎn)移的東西不是愛情,是用來打發(fā)寂寞的工具。
工具?
是。
不,這不是你。
這是我,是你不愿意面對卻又真實存在的事實。
傾盆大雨中,他看到她們家緊緊鎖閉的窗簾,想到她曾說過的話。那是我走過的路,可笑而幼稚的道路。在閱讀到手機上她發(fā)的幾條短信后,他一把將手機扔出。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手機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發(fā)出刺耳的響聲。然后消失在一邊的泥水地里。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連收到你的短信都覺得麻煩。沒有幸福的感覺,只想盡快地擺脫。覺得好累。我開始覺得當初見到你時被你的帥氣吸引很幼稚,為了追到你整天胡思亂想不知所云地活著搞的那些惡作劇太無知。年輕的我曾經(jīng)做過那樣的事,說過一些不負責任的話。我想,當時的我只是為了得到一些東西,為了證明一些事情,覺得好玩。我和你之間存在的那些東西,那不是愛,是我的一種經(jīng)歷,希望你能理解。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長大,知道什么對自己更有意義。我平生第一次有欲望想將自己的世界拱手送給一個人。我并不要求他給我什么,也不去考慮他能為我做些什么。我就是想著他。骨頭里皮膚里血液里,連同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想和他在一起,為他做一些事情。我甚至不會埋怨,從來不覺得委屈。這是和你在一起從來沒有感覺到的東西,我喜歡這樣的東西。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女人,釋放著自己身體里一些最原始的物質(zhì)。像動物一樣的物質(zhì),沒有經(jīng)過思考就會生成的物質(zhì)。我知道這是我的罪惡,是我對不起你。但我沒有辦法,我的腦子只有他。我想念他,是我無法控制的事情。
是游戲還是經(jīng)歷,愛情?難道這種說不見就不見說出現(xiàn)就出現(xiàn)的東西就是愛情?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看到一旁門面房里透過雨幕注視他的人。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膝蓋處鮮紅的血跡。很疼,比心更容易破碎的疼痛,那么用力地擠壓著他的生命。角地的水溝里,水已經(jīng)變成紅色。鮮紅的顏色在他憂郁的眼睛里,他已失去知覺。整整一天他就那么跪著,哪里都沒有去,看到那輛標有蘭E車牌的越野車旁若無人地先后兩次從自己身邊經(jīng)過。
這是我做出的事情,我愛的人。愛與不愛,有何區(qū)別。
幫母親干完手里的活,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站在二門前看到眼前這熟悉的庭院,幾十年來一直都沒有改變。只是少了一種氣息,就像人類生存所必須的體溫。
你站在那里,會呼吸。但是并不能說明你活著。因為你已經(jīng)死了。
前院的榆樹之間綁滿了繩子,繩子上毫無間隙地掛滿了衣服。母親從院子旁邊的土堆里扒拉出幾棵白菜和蘿卜,抱在懷里進了屋,準備去做飯。他走進自己的房間,看到一個小孩坐在靠近二門的石獅子上。站在那里??吹剿暧椎难劬锘臎龅氖澜?。空空如也。五年以來,他一直想在這熟悉的地方找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東西,想維持住生命中的某種記憶。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消失。以一種無法言明的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時間的變化。記憶的變化。生命的變化。一切已然模糊不清。房間里沒有關(guān)于他的只字片語,他已經(jīng)完全走出我的視野。
記憶里的東西太多?;蛟S因為太用力,原本應(yīng)該繼續(xù)清晰存在的東西都提前宣告消失。感情的事,越是用力,越是痛苦。就像記憶。這是遺憾的事情。而手邊的那些陳舊照片,也只能證明我們從那里走過。并不能說明留下了什么。
沒有想要的東西。想要的東西總是在別處。
那個走進五星級酒店的男孩露出臉面對大街時,看到酒店外面一個衣衫普通的男孩轉(zhuǎn)過身去。他從酒店五樓的樓梯上氣喘吁吁地跑下來,看到酒店一旁自己的咖啡店,和空空的大街,安靜依然。
在遙遠的別處,我們看到這樣一個身影。一米八五的個頭,濃密的短發(fā),烏黑的向太陽穴兩側(cè)直直延伸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立體感極強的臉部輪廓,白皙的沒有一點污痕和斑點的皮膚。穿著時尚、成熟,又兼具別致的個性。極其愛干凈,一天至少洗兩次頭。從來不用化妝品,很少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辛辣的香味。
是那種站在人群之中會讓別人都成為陪襯的人,時常游走在各個陌生的城市之間。
他想起那個給過他安慰的人,那個叫遲滯的人。他想去找她,卻發(fā)現(xiàn)沒有力氣。
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為什么會想到你。
站在天橋下,他平生第一次笑出聲來。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可笑得讓人不可思議。你那么認真地去愛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交給她,和她生活了將近五年的關(guān)系,說沒有就沒有了。破裂得那么絕然,如同一場戰(zhàn)爭。你的喜怒哀樂和生活,從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連一點硝煙都沒有。而你因為放縱胡亂在網(wǎng)上認識的,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相處還不到七十二小時的人,她卻給了你溫暖。
你看到她因為疼惜而流下的眼淚,始終不敢相信這個世界。這是你認識的人,還是陌生人。熟識和陌生之間有沒有距離,人與人之間有沒有距離。所不同的是,有的人走了什么都不會留下,有的人卻讓你疼痛。疾病一樣的感情糾葛,持久地糾纏不清。
親人、朋友、陌生人,同事、愛人、網(wǎng)友,有多少曾經(jīng)認為會好的人,結(jié)果卻離我們很遠。而那些不被我們看好的關(guān)系,最終卻走進了我們的內(nèi)心,成為我們的痛。
空間不是距離,時間亦不是。真正的距離在心里。
他抬起頭,看到蒼茫的大雨中遙遠的天橋上灰色的天際,想到兩個女孩。一個多月前在遙遠的陜西,一個女孩送走自己心愛的人之后,選擇繼續(xù)流浪尋找另一個人。而另一個女孩,她死在茫茫異鄉(xiāng)的大雪之中。她們那么勇敢地做出自己的選擇,盡管心里會有隱忍的感覺,但是她們那么爽快。
那么爽快的她們做出那么艱難的抉擇。生命就好像家常便飯,那么簡單。
掂起自己無力的雙腿,一次跨越兩個臺階,他吃力地朝天橋上走。病了般,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這種疼痛的感覺。喜歡上她喜歡的音樂,在秘密花園的音樂中流竄。流竄在這人生。仿佛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快,覺得骨頭里有一些東西在流動。
他不笑,因為他覺得最美好的東西是留給一個人的,他還沒遇到。
四月九日是休假的最后一個日子。每一段記憶都會留下一些遺憾。每一個結(jié)束都會讓人不安。過完今天,他該結(jié)束這段自由和放蕩的生活。軍人的生活。自然人的生活。一切終將回歸原地,他該回到那個小小的營院之中,過牢籠一樣的生活。
偏偏四月十一日是她的生日,偏偏他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記得這些。
單位打電話讓他快點回去,說是一年一度的財務(wù)審計就要開始,讓他回去早做準備。他沒有說話,直接按下紅鍵。已經(jīng)沒有心思解釋和考慮什么,該發(fā)生什么就讓它發(fā)生去吧。每年四月中旬例行性審計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就像春節(jié)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一樣,不用說他也會準備的萬無一失??墒遣恢罏槭裁?,總是會覺得有人像鬼一樣不停地催命。像置身于牢籠里的動物被人用鐵鏈鎖著,沒有辦法掙脫。
去他媽該死的財務(wù)審計,去他媽該死的遵守紀律服從命令。什么東西都重要,就我的可以暫緩。
有很多離譜的事情一直積壓在我們心底,我們在忍耐和痛苦中度過了很多時日。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靈魂深處極端的那一部分在這現(xiàn)實世界跳躍,總覺得不和諧。為了達到某種一致,他一直在尋求改變。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基因,企圖使自己能和這個世界融合在一起。但是發(fā)現(xiàn)太難。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上帝。
上帝告訴他說,萬物生長皆有規(guī)律,我們應(yīng)該按照自己的特征生存。每個物體能夠存在都不容易,存在與消亡的距離太短。不要把自己包得太緊,也別為一些無謂的東西浪費光陰。
就以現(xiàn)在的你活著,看看又能怎樣。
他從行禮箱里拿出那個天藍色的容器,解開瓶頸上已經(jīng)腐朽的絲帶,拉出活木塞,一股濃重的拉拉樹香味頓時在房間發(fā)散開來。
他知道,他時常想念他。這是他的病,且沒有辦法醫(yī)治。
母親在廚房做飯的時候還不忘問他給伊矢家回電話了沒有,他聽到母親吃力地拉風箱的聲音。貧窮而熟悉的生活。他們到底關(guān)心什么。他冷冷地說了一句,沒有,然后接著翻看影集。聽到隔壁房間父親接了幾個電話。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到父親出來后坐在大廳里,嘟嘟嚷嚷地說了一些話。連自己家電話號碼都記不清楚的人現(xiàn)在不多了,不知道是誰又打錯了電話。
然后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他朝這邊走來。聽到房門被敲響的瞬間,父親的整個身體已經(jīng)站在房間里面。他笑著告訴他說,別忘了給伊矢家回個電話,她媽媽打了幾個電話了。
是幾點打過來的?他問父親。
很久了,大概一兩個小時以前。
想必是因為打到家里沒找到我,最后才打了我的手機吧,他邊想邊告訴父親說,好的,沒事的,你們不用管了。
影集里出現(xiàn)的人員大多都已沒有聯(lián)系,有些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名字。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又為什么會和自己在一起。太多出現(xiàn)在生命里的人就像一顆一顆的流星,在夜空中劃下一道弧線之后,就宣告消失,什么也沒能留下。
我們忘記了他們的名字,忘記了他們的故事,甚至忘記了這個世界還有這么一個人。
看到允諾坐在一塊油菜地里微笑,他突然想起這個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男孩。他不是那種會隨意笑的男孩,也不是那種會隨意將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的人。這種男孩,會在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時表現(xiàn)出自己積極友好和熱情的一面,而大多時候,他們都顯得冷漠而沉重。這種男孩,有太多不為人知的心事,很多事情他們都喜歡隱藏在心里,一個人承擔。
他突然想起他站在夏季雨后的臉。那張憂郁的臉和他說話時的樣子。他們之間的故事。那些殘留在記憶里的味道在他年輕的臉上蕩漾。蘆葦花開,梔子花落。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么脆弱。那一切當初看來多么嚴重的不可收拾的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卻如此難得和可貴。
我們不再純真的年代,做著那些令人懷念的事。
允諾是他上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因為時常想和他在一起而被大多數(shù)人視為同性戀。學校里關(guān)于允諾的流言一時之間漫天飛舞,因為談?wù)撝袏A雜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猜測和假想,許多人都曾休止在末至的拳棒之下。
他看到站在學校操場上渾身鮮血的末至,對他微笑。他也對他微笑,然后倒在夏季的雨水之中。他跑過去,扶他起來,將他的身體放在自己懷里。握住他的手,看到他龐大的手掌又長大了一些。他拼命地呼叫他的名字。但是他沒有死。
有人為你做一些事情,不顧生死,證明你在他的心里有位置。雖然沒有語言。
后來允諾調(diào)到別的學校學習,還經(jīng)常給他寄來信件,他一封也沒回。甚至后來干脆連信件都不拆,直接扔進垃圾桶。他知道這樣做不對,就這樣淡化了關(guān)系,至今杳無音訊。聽說他在上大學時和一群流氓痞子生活在一起,整天陶醉于打架滋事抽煙上網(wǎng)。所有和不正經(jīng)有關(guān)的事情他幾乎無所不能,還交了女朋友,并因此花了很多錢,成績也掛了很多門,最終被學校開除學籍。
這是三年前他從朋友那里聽來的事,朋友說他對允諾的拒絕對允諾是晴天里的一個霹靂,從此他就變了一個人。他不相信這些,他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改變另一個人,因為他沒碰到過。他只相信自己,相信時間可以改變一切。現(xiàn)在這朋友已經(jīng)沒有再聯(lián)系,他也很久沒有聽說過有關(guān)高中同學的事。而那個據(jù)說因為他而改變?nèi)松鷳B(tài)度的人,他現(xiàn)在也不知生活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過得如何。
末至不是那種隨別人說什么就輕易生氣或者相信的人,他也不會因為一兩件事對一個人或一件事下定語,這一點和他很像。只要是他認準的事實,除非發(fā)生在他面前,讓他認為確有可能,否則一律都是扯蛋。他們的這種性格確定了他們之間永久不變的信任和依賴,在那段流言蜚語的日子,他們的關(guān)系非但沒有淡化,反倒讓彼此更加確信了對方。
和允諾一樣,末至也沒能逃脫流言蜚語的命運。只是因為性格和處理方法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不同的結(jié)果。
幾年過去之后,他仍舊記得她的生日。四月十一日,這一天還刻在他的腦海。他曾用她的生日和自己的名字,或者她的名字和自己的生日,作為電腦的開機密碼或者某些網(wǎng)站的登陸密碼。很長時間過去之后,那個人已經(jīng)走開。而那些他曾注冊過的網(wǎng)站和登陸其中的密碼還和以前一樣,已經(jīng)不打算修改。有時想起來,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些。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最后變成了永遠。
每次經(jīng)過新民路,看到新興街盡頭一個小旅館的招牌,他都會想起一些事。從59路公交車上下來,站在狹窄的新興街路口,他看到頭頂五六米處二樓的窗戶開著。那個名叫遲滯的女孩曾住在那里,他曾經(jīng)過旅館里黑漆漆的樓道和她去過她的房間。并在進入房間十分鐘后和她抱在一起,彼此取暖。
有時覺得自己很可笑,希望別人能夠一心一意對自己,自己卻在一個月的時間里見了將近二十個網(wǎng)友。他以這樣的姿勢見到過那么多人,直到自己再也沒有力氣。
靜靜的高速公路上,一輛黑色的奧迪以一百二十碼的速度向前行駛著。車箱里放著秘密花園的歌,音樂聲音放的很大。里面坐著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坐在駕駛位上,看起來神心疲憊。女的坐在他的旁邊,默默地看著前方。
在遠處高高的黃土坡上,我們看到兩盞明燈在黑色的幕布上流動。那么安靜和美麗的畫卷。
他問她,以前來過陜西嗎?
她回答他,是。
覺得陜西怎么樣?
你指的是什么?
隨便,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
別人說,陜西人都很小氣,但我不覺得。我認為,陜西的男人都很帥氣,高大勇猛又有男人味。說話做事很直接,甚至直接的讓人接受不了。有一種難以抵擋的魅力,是男性應(yīng)有的那種魅力。但是這種魅力只能遠觀不能靠近,因為一旦靠近,就會很容易粉碎。
那么,陜西的女人呢?
很顧家,很容易讓自己的男人陷入困境。她們能夠很準確地確認夫妻兩人自己的關(guān)系,卻處理不好和其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喜歡窩里斗。
是他告訴你的?
是。在他們家住的那十天,我也感受了一些。那么你呢?她看了他一眼說,是第一次來陜西嗎?
對。以前辦事路過這里,沒有像今天這樣長途跋涉。
既然來了就找機會四處走走,陜西的古跡很多,值得一去。
是有這個想法,但是想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最想去的地方應(yīng)該和最愛的人一起去,最想做的事情應(yīng)該和最愛的人一起做。這樣才有意義。你覺得呢?
不太清楚。我不如你對愛有那么深刻的認識,也沒有想過這一類問題。覺得喜歡了就去做,覺得該放棄了就會放棄,這是我處事的原則。
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隔壁的這個短發(fā)女生,覺得這是和他不一樣的一類人。也許與年紀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許和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是血液里的一些東西,他也不肯定。
愛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能夠很快放下的一般都不是愛。
她沒有順著他的思維再接下去,而是將話題轉(zhuǎn)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
她是回老家了嗎?
怎么?他疑惑不解地問她。
我是說你為什么這么長途跋涉地一個人開車來到這里找她,她老家是在這里嗎?回家過年來了?
不是。
那是什么?
母親炒了一個酸辣白菜,一個蘿卜絲,油澆了一些紅辣子,搟了一些面條。他幫忙將裝好的東西端到桌子上,算是他回來豐盛的晚餐。然后母親進里屋叫父親,他坐在一旁等待。奇怪母親做出的飯菜,里面不放任何調(diào)味品,味道卻很不一般。
吃飯的時候母親告訴他非是回來了,讓他有時間過去看看,他答應(yīng)了。
母親說,非是是個好女孩,其實讓我選擇的話,我不太喜歡伊矢,她們家條件太好,我們高攀不上。
父親說,我倒不以為然,我覺得伊矢挺好的。個子高,皮膚好,長得也漂亮,家里又有錢,也喜歡咱們哲度。上次來的時候還帶了那么多禮物,說話彬彬有禮,受教育程度也高。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你都應(yīng)該把握住人家,對你以后的前途也有幫助。
說的也是,可能因為非是和我們接觸的多,我自然而然覺得她好。
他看了母親一眼,然后對她說,媽,我再給你說一次,無論我和伊矢將來會怎么樣,我和非是根本就不可能。要是可能我們早就開始了,不可能等到現(xiàn)在,我也不可能認識伊矢,和她交往。從上高中的時候你們就已經(jīng)知道,我對她沒有感覺,也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我也向她表明過立場。怎么到現(xiàn)在你們還不了解?以后再提非是的時候,希望你們不要再說這種事了。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以朋友的身份活在這個世上。
我們知道你的立場很堅決,但是站在非是的角度想一想,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況且,你上高中和軍校那幾年,知道她為咱們家都做了些什么嗎?
好了好了,孩子都說不可能了,以后你就別再提這事了。還是好好想想伊矢吧,想想人家嫁給哲度以后你該怎么做。
聽著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他突然覺得心里很煩。放下手中的碗筷就朝房間走去。關(guān)上房門,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二點。
在回到華縣的長途客車上,我們看到坐在中間坐位上的已知已經(jīng)睡著。三月一直望著窗外,看到空曠的田野里陌生的屬于陜西的地界。
這是什么地方,我來的這里是什么地方。
寧也的手機響了幾次都被他掛斷。他用一種奇怪的陌生的眼睛看著坐在一旁緊挨著他的這個男孩。書直覺得奇怪,對他笑了一下,然后發(fā)短信過去問他。這么一聊就是一個小時,整整一個小時他們都花在短信聊天上面。
怎么不接電話?書直問他。
車里有人休息,怕影響別人,寧也回復(fù)。
你以前找過嗎?
什么?
男友。
找過,沒有合適的。
是純粹的男友還是?
純粹的。
那為什么現(xiàn)在?
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些,喜歡將他牽著偎依在我的腳邊。喜歡保護人的那種感覺,將他寵著。那么你呢?以前找過嗎?
找過。找過很多個,花了很多錢,浪費了很多時間。
以后你可以不用再找了。
我也不想找了,覺得很累。
你喜歡怎么做?
我們能不能先不要談這些?
好。
你,可以牽著我的手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書直發(fā)了一條短信過去給寧也。
然后我們看到寧也的眼睛里凝結(jié)的疼惜的目光,那么渴望的神情在他周圍散發(fā)著。他的世界需要一個人,心理連同身體都那么強烈地渴望著。生活和工作上也這么渴望。他的世界太孤單,需要有個人進去。他渴望的這個人能夠以他需要的姿勢出現(xiàn)。他們能夠躺在同一張床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梢砸黄鸸浣郑黄鹂措娪?,手牽著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靜靜地待著,緊緊地抱著對方。
這個人可以不出現(xiàn),但一定能讓他降落。
他將書直黑色的包放在自己的右手上面,將自己的五指緊緊地叉在書直的五指之間。柔軟的具有質(zhì)感的皮子上是他溫熱的體溫,銀白殘熱的金屬扣子緊緊地扣在書直的手掌里。他摸到他指尖部位粗糙的皮膚。剎那間,覺得身體里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在動,下面緊跟著又頂了起來。
他發(fā)短信問書直,喜歡這樣嗎?
他回復(fù)他,是。
那我就永遠這么拉著不松開,可以嗎?
好。
……
臘月二十九,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這樣活著,必須從煩燥和痛苦中走出來。很早的時候母親敲過他的房門,讓他吃早餐,他說不餓,想多睡會兒就連門也沒開一直睡了下去。朦朧中聽到屋外的土路上人來人往,院子里也時常有說話的聲音。到處都是小孩吵鬧的叫聲,偶爾還能聽到一聲兩聲的鳥叫。當母親第四次敲他的房門時,他知道時間不等人。然后告訴母親,馬上就起來。
醒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和這屋子連同自己的心一樣冰冷。寒冷的氣流在這屋子里流動,透過老鼠洞能夠看到外面的光亮在房間里打上的一小塊光斑。泥巴糊起來的墻壁上零星地粘著一些淡黃色麥桔,上面貼著一些破舊的報紙和圖片。屋子里光禿禿的,除了自己身子下面這張歷史久遠少了一條腿的木床和一旁兩個老三退下來的立柜外,幾乎別無他有。
他知道,這是個貧寒的家庭,他的呼吸就證明了這里的一切。他一直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養(yǎng)成了一種永遠不認命的性格,支撐他一直走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許多之后當他再一次回到眼前的這個世界,他突然覺得這一切好近,不是命又是什么。就像伊矢的母親所說,即便你再怎么努力,你也不過為了到達別人的一個起點,等你到了別人的起點時你的人生業(yè)已消耗了一大半,而別人會走得更遠。那時候你再沒有精力往前走,因為你已經(jīng)衰老,你已經(jīng)沒有向前走的資本和時間,你的力量業(yè)也消耗殆盡。所以你只好認為這都是命,這不是命又是什么。這還算幸運。有的人努力奮斗了一輩子,到最后連你的冰山一角也沒達成,更別說其他的,這才是人生最悲慘的。
想到這兒的時候他還是想努力地面對自己的人生,不管以后的路會怎么樣,結(jié)果如何,他還是想盡最大努力去做。最起碼他努力了,努力才會有所得。等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說話和行走的時候,他可以很勇敢地回望自己的人生。雖然可能并不輝煌,但那是有意義的人生。因為他的一生沒有虛度,他一直在向自己的目標挺身邁進。他想他應(yīng)該這么做,不應(yīng)該承認什么。這世界沒有什么是絕對,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絕不能這樣就結(jié)束。
洗漱完畢之后,他給了父親一些錢讓他去鎮(zhèn)上買些蜂窩煤回來生上,然后起身去縣城。
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不能夠完全面對貧窮,并且以正確的態(tài)度處理它。他有勇氣,但這勇氣看來如此狹隘和自我。否則他會像三年后的那個夏天一樣,拉著母親的手,高高興興地和她行走在縣城的人群之中,說說笑笑,和她一起逛街一起吃飯,為她買衣服,給她做頭發(fā),告訴別人這個面相貧窮的中年女人她是我的母親,絲毫不加隱瞞和矯飾。感覺到的幸福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之下,如此安然和快樂。也就是說,三年之后他才真正領(lǐng)會到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種敢于拿到太陽下暴曬的東西,讓它在陽光與明亮中經(jīng)受風吹雨打。
幸福是一種感覺,流動在自己的骨頭里,無憂無慮地行走在路上。
其實我一直有一些愿望,但是看來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實現(xiàn)了。書直告訴寧也說,也許我生下來不應(yīng)該是個男孩,或者不應(yīng)該喜歡男孩。其實我很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我,我喜歡這樣的我以男孩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
你的愿望是什么?
每當我看到現(xiàn)實中或者電視劇里男男女女那些幸福的情節(jié),就會幻想我是其中的一個。我羨慕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愛和恨,可以光明正大地手牽手走在大街上,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抱甚至親吻。我羨慕他們可以結(jié)婚,可以叫對方老婆或者老公,能夠得到別人的祝福。
我是那么急切地渴望得到這一切,我的欲望那么強烈。
我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線。我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也有信心生活在這個世界。但是我需要愛。需要有人愛我,也需要愛別人。我也想和別人一樣喜歡女孩,我努力了。我那么認真地想要改變,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所以良心會受到譴責。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姐姐,對不起所有關(guān)心我愛護我的人。我甚至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那個在遠方一個地方默默等待我的那個人。
我對不起自己的人生,我不能那樣做。
可是我該怎么辦?我愛你,這是注定的事情。無論別人怎么反對,無論我們?nèi)绾窝谏w,我就是愛你。我沒有辦法裝聾作啞,也沒有辦法不將它表達。但是,不表達,傷害的是你,是我自己。表達了,傷害的,卻是那些愛你的人。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甚至那個愛你的她。
我不能傷害那些愛你的人,因為我愛你。如果你也愛我,請給我機會讓我可以遠遠地看著。我只希望有機會可以遠遠地看著你,看到你幸福,這樣就夠了。
我會很幸福,因為我知道,你也那么愛我。
路過非是家門口的時候她看到這個曾經(jīng)富及一時的家庭,這個家庭隨著兩位老人的漸漸衰老而衰敗下來。非是的父母是老來子,在人們認為不可能的年紀他們生下了非是,所以他們的年紀已經(jīng)很大。在非是過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他們的年紀已經(jīng)雙雙超出了七十。八十年代初中期這個家庭在村子里是何等榮耀與尊貴。父母都是國家公務(wù)員,拿的都是鐵工資。每個月有固定的工資收入,手中又都有些小小的權(quán)利。在這個微不足道的世界,被別人以仰視的姿勢對待。就連他們的孩子也因此榮耀生輝,被人視為千金。而如今,這一切已不再回來。
路過非是家的院墻,他能夠很強烈地感覺到一種凄涼與蒼茫。他的父親坐在后院墻根的地方拄著一根拐杖,臉色滄桑而頹然。聽說患了老年癡呆癥,從此對世事無所曉知。她的母親蹲坐在一旁的干草叢中挑揀玉米,那孤獨無助的姿勢和表情,見證了他們失敗的一生。
他走過去,叫了人,然后看到她母親茫然的眼神。
阿姨不認識我了?我是哲度。
她母親放下手中的活,轉(zhuǎn)過身看著這個穿著普通的男孩恍然想起什么一樣說,奧,是哲度,你回來了。
是。阿姨,這么些年不見,身體還好嗎?
是。是哲度。你長高了,有出息了,長這么好看,這么健康。這是你爸爸媽媽種的善因。
聽到老人家說這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阿姨,非是從北京回來了?
是,她也是昨天才回來,前幾天和蘭得去西安購物,今天她們?nèi)タh城了。
這樣。阿姨,我今天也去縣城,到時過年了過來看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嗎?我?guī)湍阗I。
沒有,謝謝!我沒有什么需要的,我對不起你們家,你沒必要這樣對我。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阿姨,別再提了,如果你沒什么事我先走了,天色不早了。你和叔叔記得要注意身體。
好。
非是母親提的那茬子事,不提他倒真的都忘了。那是他親奶奶和她的一個陰謀,后來被揭穿了。對于這件事,他父親應(yīng)該更有體會。幾十年過去之后,他和他親愛的三弟已經(jīng)不再說話??墒遣辉僬f話又能怎么樣,沒有人注意這些。他過他富足充裕的生活,你過你貧寒交迫的日子。所有的結(jié)果留給當事的人,只有你們能夠體會發(fā)生在你們身上的人世冷暖,并且花費力氣去承擔。
而真相被揭穿的事實,它的作用就像是在你的傷口處撒了些鹽。那兩個身為長輩的女人導演的這出戲,瞞了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并把一個家庭推向深淵。當時他的父親已是農(nóng)民身份,并花費了太多的金錢和財力,結(jié)果卻是他三爸接替了他爺爺在市里的工作。當他父親和母親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而令他母親更為氣憤的是,他父親原本就打算這樣做,這是他要的結(jié)果。只是他們氣憤的理由完全不同。父親氣憤他母親給他玩的這出把戲,而母親卻氣憤她的丈夫欺騙了她,這么大的事他竟一個人做了主。
氣憤歸氣憤,母親還是母親,丈夫還是丈夫,這一切并沒有改變。
一切的過程都省去不計,已經(jīng)沒有意義。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父親的三弟成了城里人,他娶了城里的女人做老婆,他的小孩也理所當然成了城里人。他們之后過著和城里人一樣充足富裕的生活。而留在家里的一屁股債務(wù),他的親奶奶告訴他爸爸的回復(fù)卻是,誰借的誰還。
當時他三歲,記住了這些事件的重點。并因此對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仇恨。這種仇恨在他的生命中一直延續(xù),深入到他的骨髓。通過小學,到達初中,在高中傳續(xù),伸向大學,直到前年才消失。
有時候記得倒是件好事,證明在你心里還有地位,而消失,證明一切已不復(fù)存在?,F(xiàn)在的他看到這個女人,就好像看到一個陌生的人。她的所作所為在他年幼的心里劃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造就了現(xiàn)在的他。讓他氣憤、讓他仇恨、讓他上進的人,給了他疼痛的同時也給了他力量。
我該感謝她還是怨恨她?我該記得她還是忘記她?她是我爸爸的媽媽,給過我爸爸生命的人是否就等于也給過我生命。我討厭這樣的血緣,討厭建立在這種關(guān)系基礎(chǔ)之上的所謂的道德。
道德是什么?是用來綁住我們的良知向前發(fā)展的工具,還是用來推進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讓它們發(fā)生的借口?
道德?去他媽的道德,狗屁不通。
你一直在聽這個音樂。
是。因為是她喜歡的音樂,所以我愛上了。
覺得很凄哀,很難看到希望。
我覺得她的心像一個寂寞的小小的城,我卻只能從城邊走過。
這首歌的名字是什么?
Baggage。
Baggag?
對。
在老公路口等待公交車的時候,他看到了他的姑姑和他的奶奶。他不愿意看到這兩個搬弄是非狗眼看人低的女人。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他們永遠也不要再相見。而我們的愿望往往與理想背道而馳,只要他還打算再回來,就有和她們見面的可能。這兩個女人,直到今天,對她們這一生的所作所為也不知反醒和悔改。也許,在她們的人生和價值觀里面,他們永遠站在理的這一端。不過無論如何,這一切已與他無關(guān)。從長輩手里遺傳下來的這些恩怨和事件,今天看來如此瑣碎并不值一提。他要走出這樣的生活和怪圈,走出去以后再不要回來。
對于他們來說,他也好比陌生人。路過他的時候,他們有說有笑連頭也沒抬。貧窮的時候他們還笑話他,他們之間還保持著這樣的關(guān)系。等到他學業(yè)有成之后,他們卻已經(jīng)懶得再看他一眼。他們誰也不認識誰。
這是個可悲的事件,可悲的人在可悲的故事里可悲地掙扎。
冬天的風從身邊吹過,有零星的幾片桐樹葉子從頭頂飄落下來,落在他身前的空地。他并不為這樣的結(jié)果感到難過,因為曾經(jīng)努力。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個人努力就能夠決定的時候,他毅然決定放棄。時間過去很久之后,大家也都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我們出自同一個祖宗,我們的姓相同,我們的身體里流著一樣的血液,這也不能代表什么。
之后的日子,他會在所有有關(guān)個人檔案的資料中家庭關(guān)系那一欄填寫,父母成份:貧農(nóng),有無親戚:無。
上公交車的時候他收到一條陌生的短信,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短信上這么說,我一直以來都一個人,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墒峭蝗缓芟胝覀€人說話,我能和你說說話嗎?
他回復(fù)說,能。并且問他,你是哪里人?
那人回復(fù)說,北京,我祖籍北京,現(xiàn)在北京工作,從事會計師工作。你呢?
我是軍人,現(xiàn)在陜西老家休假,工作單位是新疆伊犁。
你是軍人?
是。
你們家是陜西哪里?我經(jīng)常到西安和各個省會城市出差。
一個很小的地方,說了你也沒聽過。
伊犁呢?那是什么地方?
塞外江南聽過嗎?
沒有。
那說來話就長了,等你有時間到新疆來了,我請你到塞里木湖玩。那里的水干凈透明、清澈見底,地上是綠油油的一層青草,到處都是牛羊和蒙古包,四圍環(huán)山,山上全是郁郁蔥蔥的百年松柏,站在山頂可以摸到浮云。
你說的都是真的?這世上真有那樣的地方?
是。
那你到北京來的時候找我,我可以接待你。
謝謝!我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不過也有可能,這世上沒有說得準的事情。
也是,那么,你是什么樣的人?
不知道。這得要別人體會。
是。聽你說話很有品味,能和你做朋友將你的電話號碼保存下來嗎?
當然。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想找個這樣的朋友。
我也是。因為時常感到孤獨,會覺得身邊的人離得很遠。
那么就是說想到你的時候,可以給你發(fā)短信了?
當然,打電話也可以,如果你愿意。
好的,謝謝,認識你很高興。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哲度。
我叫繞圍。
而就在他坐的那輛公交車啟動前行的時候,對面馬路上已知和三月坐的那輛朝相反方向行駛的公交車停了下來。坐在窗戶旁的他們幾乎是擦肩而過。隔著一道玻璃的距離,他們側(cè)過彼此的臉。
在南方遠遠的土坡上,那里站著另一個人。他一路追隨一個女孩來到這里,已經(jīng)站在那里兩天。幾天以來,他一直沒有辦法聯(lián)系到她。只能心急如焚地站在那里,看著坡下面四面八方通向這個村子來路的方向。而那個他一心向往和她能在一起的女孩,此刻她正行走在前行的路上。
和他在酒店分手的時候她問他,我們還有可能見面嗎?
他說,也許有可能。
然后,他看到她轉(zhuǎn)過身,消失在茫茫人海。
這一下午他都用來購物和這個陌生的人聊天,并用繞圍這個名字保存了那個138的電話號碼。等到年貨差不多都買齊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大包小包地拎著自己購買的眾多物品穿梭在黃昏的縣城之中。本想打車回去,卻還是去了公交車站。還好趕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改掉了出門就坐出租車的習慣。是誰曾告訴過我,你拿那么一點工資還一天到晚坐出租車。你一個月工資能讓你做多少這樣的事情,滿足你多少虛榮與懶惰。你耗費了自己美麗的青春,用自己的青春換來那么一點點東西,還把它消耗在這些事情上面。
是誰曾說過這樣的話,他已看不清她的臉。
把手中的東西一一放在自己腳邊,剛要準備再發(fā)短信過去給那個名叫繞圍的人,從門口處走進來一個男孩。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年前他曾為了尋找這個人,翻遍了整個咸陽城。而今天,他卻不期地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當年為了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什么也不管的人,如今看來更加地沉重。
六年后,他變得疲憊不堪。皮膚粗糙、沒有微笑,頭發(fā)暗黃、穿著零亂。似已經(jīng)過生活的重創(chuàng),不再渴望。
他沒有看到他,或者已經(jīng)不認識他。只是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那里,望著窗外,不停地抽煙。車輛在狹窄的簡易馬路上飛快地行駛,他聞到車廂里到處散發(fā)著他抽的劣質(zhì)煙味。許多人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企圖用目光迫使他將煙支熄滅。旁邊還有人故意加大分貝咳嗽了好幾聲。他卻毫無感知地默默坐著,似有所思,意猶所忘,盡情揮散著一個粗劣的人他的氣質(zhì)。
他看到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一個人孤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