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地（五）

　　縣委躲到哪里去了呢？
　　原來自從被打散后，任克儉拉著滿臉是血的蔡縣委鉆進了一個破磚窖，上哪里去？到處都是敵人在掃蕩，二人誰也沒有主心骨。槍聲稀疏下來時，任克儉心想，先進村找點吃的吧，不是累死，就是餓死，何況老蔡滿臉是血，也得擦擦傷口。他望望這個小村，像是杜郭莊，二人一商量，任克儉一手提槍，一手拉著老蔡，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里摸去。剛到村口時，地下躺著一個黑影被他絆了一腳，黑影哼了一聲，唉喲著叫起來。任克儉拿槍一堵，警惕地喝道：“誰，你是干什么的？”
　　黑影忙說到：“別打我，我是這村的老百姓，叫鬼子打折腿了，我想回家看看去，我可是好老百姓呀?！?br /> 　　任克儉低頭仔細端詳了他一眼，見是一個破衣爛衫的老人，左腿上中了一彈，仍流著血。任克儉看看自己的上衣，早拉扯得不成樣子了，忙趕緊脫下來，三扎兩捆給他裹在傷口上。
　　蔡縣委說：“老鄉(xiāng)，你不用怕，我們也是遭難的老百姓，想進村找點吃的就遇見了你，看你傷成這樣，走也走不成，我們把你背到家里去吧?！?br /> 　　老頭睜睜眼，看這倆拿槍的人挺和善，忙感激地說：“那敢情好啊，我今天遇到好人了?！?br /> 　　任克儉問：“老鄉(xiāng)，村子里有敵人嗎？”
　　老人說：“我是從麥地里爬過來的，遠遠地見敵人走了，估摸著村里沒有敵人了?！?br /> 　　任克儉光著脊梁背起了老人朝村里走，村子里沒有動靜，在老人的指引下，三拐兩拐進了一個黑乎乎的破院子，院子里早被敵人翻騰得四處狼藉。他倆摸著黑把老人放到北屋炕上，老人從破席子底下摸出一個火鐮遞過來。任克儉接在手里，喀喀喀地打了十五六下，總算點亮了一盞小豆油燈。
　　借著光亮，老人忍著疼痛，使勁看了看這個年輕人，另一個卻滿臉是血，看不清模樣，手里也提著一把短槍。老人忙問：“兩位恩人，你們是咱什么人??？”
　　“老鄉(xiāng)，我們是縣大隊的，被敵人追了一天，想進村找點吃的，正好碰見了你?！辈炭h委說。
　　“嗯哪，我們村的群眾都被敵人追得到處躲藏，還有幾條命丟在了野外，這是個什么世道啊，這該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嗯，唉喲、唉喲、唉喲……”老人又痛得叫喚起來。
　　過了一小會兒，老人忍著痛說：“你看我都疼糊涂了，二位同志正餓著，東小棚的鍋臺邊有個小地洞，洞里面籃子里有餑餑，你們快去給咱掏開吧?！?br /> 　　任克儉走出去，先在破缸里找了些水，給老蔡擦了擦臉，清了清臉上的傷口，然后在鍋臺邊用手刨了刨，掀開一塊小石板，伸手往下摸了摸，提上一個籃子來。
　　蔡縣委提著槍在院里小心地望了望，給破門插上了栓，二人一起走進里屋。老人看看忙說：“同志，快吃幾個餅子，填填肚子吧?！?br /> 　　任克儉掀開籃子上蓋的布，遞給每人一個玉米糝餅子，吃起餅子來，真香。
　　和老人談了一會兒，二人才知道，這戶人家姓王，老人叫王滿囤，六十多歲了，膝下一兒，那年鬧災荒出去借糧，兒子兒媳都被崗樓上的偽軍當成活把子打死在回來的路上。家里只剩下一個小孫子，今年才十六歲，大號王金賢，爺倆守著三畝薄田相依為命。這村地下工作做得很出色，孫子常幫著八路軍給老百姓做事情，桃花開時，村里的地下黨秘密吸納了一些先進群眾。就這樣，王金賢握緊拳頭向延安方向宣誓，秘密加入了共產黨。今天遇到敵人這么殘酷的大掃蕩，爺倆跟著群眾朝外跑，剛跑到交通溝里，后面指揮群眾的王村長，就被包圍上來的敵人一槍打個正著，栽到地下再也沒有爬起來。爺倆夾在逃難的人群里，最后也跑散了，孫子王金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人傍黑時被流彈打中，扒在麥地里一動不動，被敵人當做死人，才逃過這一劫。
　　遭難遇到親人幫，老人激動地講了講村里的情況。最后他想起了什么來，說：“東邊胡同口那所整裝的宅子是村副王耀董家的，他的大小子給敵人當著偽差，他們父子倆都是錢串子腦袋，見錢眼開，你二位同志出門要小心防備著點，可別讓他們看見呀?！?br /> 　　任克儉說：“行，我們聽你的?！币贿呎f著話一邊看到老漢的臉色煞白，忙讓老蔡端著燈給王老漢解開腿上的破褂子，用鹽水沖洗了傷口，又包扎上。任克儉心里想：“三八大蓋槍的穿透力就是強，這腿上競然前后穿了兩個眼兒，流了這么多血，不治是不行的?？烧堈l給治治呢？”
　　任克儉對老蔡一說，老蔡托著下巴頦想了想說：“是呀，上城里寶元堂請大夫，那是鬼子老巢，咱又不能去，我想起來了，孫家村有咱們一個關系，叫律榮才，是維持會會長，他爹就是個先生，還開著一個小藥鋪，要不就請他來診診病吧?！?br /> 　　任克儉說：“行，叫誰去呢？”
　　老蔡俯下身問王老漢：“老哥呀，我們打算給你請個先生，要派人去，不知你們村誰是抗日村長，你知道嗎？”
　　王老漢睜睜眼說：“早上叫鬼子打死的就是抗日村長王錦標，其他還有誰是咱的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孫子金賢回來也許知道，可孫子也不知現(xiàn)在是死是活呀？唉呀，老天爺呀，真不睜眼?！钡肽钇饘O子，王老漢又忍不住流起淚來。
　　任克儉安慰老漢說：“大伯，你放心，我們是縣政府的，老百姓的事兒我們都會管?！?br /> 　　王老漢聽了瞪大雙眼看著這個年青的恩人。
　　窗外一彎娥眉月已高高掛在大楊樹尖上。街道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人們從野外陸續(xù)回村來了。
　　到四更天，王老漢側耳聽著門響，到了五更，王金賢還是沒回來。
　　天蒙蒙亮時，有人啪啪地敲門。任克儉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隔窗一看，有一個人影已順著墻頭爬進來。任克儉把槍喀地頂上一顆子彈，拉開了保險，忙推醒仍在酣睡的蔡縣委。
　　門簾一掀，來人走進來，任克儉沉沉地喊了一聲：“你別動！”那人看到兩把手槍對準了他，驚詫著，想退又不敢退，想走又不敢走，忙說：“我不動，我不動，我是來看我大哥的?！彼檬种噶酥缚簧系耐趵蠞h。
　　王老漢早醒了，對任克儉說：“這是我叔伯兄弟王滿倉，不是外人?！?br /> 　　任克儉忙把槍放下笑著說：“沒嚇著你吧，來，炕上坐?！?br /> 　　王滿倉一邊躬身，一邊陪著笑臉說：“沒，沒嚇著，你二位同志是……？
　　蔡縣委說：“老鄉(xiāng)你不用怕，我們是八路軍縣大隊的，我們進村找點吃的，遇見你大哥帶了傷，就把他背了回來?！?br /> 　　滿倉老漢忙弓著腰說：“那就謝謝你二位了，我昨夜找了半天，也不見他，這才想到家里來望望有沒有他?！闭f著話湊到王老漢跟前問起傷勢。
　　王老漢感激地對兄弟說：“要不是遇見這二位同志，我就是流血也得流死呀?！?br /> 　　任克儉說：“這大伯傷得很重，需要治療，我們想給他請個先生，可白天行動又不方便，你看這怎么辦呀？”
　　滿倉老漢說：“那就先到我家吧，可上哪兒請先生呀，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有錢人家也不會來呀?！?br /> 　　蔡縣委說：“你敢出去請嗎？我們認識一個姓律的先生，是孫家村的，他是我兄弟的一個親戚，請他準來?！?br /> 　　滿倉老漢看看大哥傷口處凈是血，臉上也不掛一點人色，咬咬牙忙說：“敢，為了我兄弟嘛，舍命也得去?！?br /> 　　蔡縣委想了想，從口袋里摸出自來水筆給他寫了一個小紙條，內容是：“榮才弟：在杜郭莊家中，有親人病重，急請令尊老先生前來醫(yī)治，切切速盼，兄蔡智申即日?！薄爸巧辍笔强h委代號。他把信遞給滿倉老漢，說：“我這個親戚叫律榮才，是維持會副會長，他認得我的筆跡，見到信就知道我是誰，如果遇見偽軍，你可什么也不要說呀?！?br /> 　　滿倉老漢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那是一定的，就是打死，我也決不胡說?！?br /> 　　王老漢抬抬頭說：“兄弟呀，那你就辛苦辛苦吧?！?br /> 　　滿倉老漢說：“哪里話，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br /> 　　王老漢又著急地問：“你看到金賢了嗎？這一宿他還沒回來呢?！?br /> 　　滿倉老漢嘆了口氣說：“唉，金賢叫偽軍給抓走了，說是給鬼子當偽差，做二鬼子，你看我一著急就忘了告訴你。被抓的還有張來民、張群、李川好幾個人?！?br /> 　　王老漢痛心地說：“怎么能給鬼子當偽差，他爹娘的大仇還沒報呢，他要是給鬼子當差，我這老臉就沒處放了，祖宗地下有靈，也饒恕不了他?！?br /> 　　任克儉在一旁說：“事情還不知怎么樣呢，先不要去想它，還是先把大伯安頓一下吧，治傷要緊?！?br /> 　　幾個人趁天未大亮，七手八腳地把王老漢轉移到王滿倉家，就此隱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