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31 00:41:43 字數(shù):5480
山坡上的雪經(jīng)太陽一照,暗暗融化,雖然屋檐還不見滴水,卻有冰凌條垂掛下來。倘若你每隔一會兒仔細瞧瞧,就看見那些冰凌條在慢慢加長、增大,閃著銀光。向陽的山頭上冒著乳白色的煙霧,繚繞、蒸騰、匯集成云朵,一朵一朵地逗留在青黛色的山頭上。
山路上靜得連心跳都能聽見,“嗒嗒”的馬蹄聲在光滑的石頭路上顯得分外響亮。這響亮的聲音益發(fā)使四周顯得寂靜、冷清。繞過五龍山,路越走越窄,孫拉處一路上都在想著林中秋今天早上的舉動。雞還沒叫,林中秋就坐在了堂屋里抽水煙。他大概是聽到了馬的響鼻,就從門里出來。孫拉處看見林中秋黑忽忽的影子立在堂屋門口,那微微有些駝的背已然顯出一種歲月的無奈。孫拉處剛想將牲口牽到門外,返回來給掌柜子請安,林中秋已緩緩地朝他走過來,“拉處!這就走嗎?”
“掌柜子起這么早,還有什么吩咐嗎?”孫拉處看著林中秋向他走過來,就站在原地。其實該吩咐的昨天后晌都吩咐過了,昨天林中秋還特意送了他一雙氈靴子,讓他今天趕路穿上,以防凍腳。但拉處沒舍得穿,想拿回去送給抓處,他不?;丶遥依锏睦锢锿馔馊孔ヌ?。想到這兒,孫拉處的腳不由自主向后縮了縮。林中秋說:“拉處,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受苦了。”林中秋的聲音少有的嘶啞,且有一點渾濁。孫拉處被掌柜子這話說的有點不知所措,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林中秋拉住了他的手,“等年過罷了,我經(jīng)管給抓處娶媳婦?!睂O拉處聞?wù)f十分惶恐,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掌柜子今個兒是……怎么說出這等話來?”“哦!你走吧!”林中秋丟了拉處的手,說。
孫拉處牽了馬,剛走了幾步,他發(fā)覺林中秋還跟在他的后面,就說:“掌柜的請回吧,天還黑得很?!绷种星镲@得很憂慮,“路上要當心啊!”孫拉處笑了,“掌柜子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去安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孫拉處走了好遠,他隱隱感覺林中秋還在瞅著他。一路上孫拉處越想越有些不正常,往常的林中秋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也沒有今天這副無奈的表情,莫非他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孫拉處不由將手伸進衣襟里,摸了摸貼身揣著的那張紙。它還在,而且被他的體溫捂的很溫暖。
路越走越窄,越難行,延長的峽谷,忽而從巨石嶙峋的山腰通過,忽而沿著流水潺潺的溪澗潛行。路旁的冰凌條子在陰晦的晨光下閃閃發(fā)亮。這里沒有一個人,抬頭望望朦朦朧朧的天色,孫拉處的心中不由一陣害怕?;蛟S是前不久這路上死了一個人,人們都舍近求遠繞道而去了吧。那是一個趕路的馬家兵,從白水鎮(zhèn)操這路去安口,被人給勒死,埋在土橋旁的溝圈里。人們都傳說是地下黨干的。果真不久,駐扎在安口的國民黨八十二軍就派出了小分隊和縣保安隊聯(lián)合起來在雙廟保清鄉(xiāng)。就這樣,孫拉處和柏先生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霸d隆”藥鋪也被查封,于是人們都知道了“元興隆”的柏掌柜是共產(chǎn)黨的小頭目。后來,雙廟的金保長也失蹤了,人們議論說那天五馬溝里傳來幾聲槍響,隨后就有人看見五馬溝走出幾個扛槍的保安,槍桿子上挑了個人頭,好像是雙廟的金保長。孫拉處偷偷地去了一趟金保長家,金保長家的大門都被人抬走了,院子里一派狼藉。鄰居說保長老婆帶了兩個娃逃走了。那些日子,孫拉處心神不寧,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王安良。想起王安良臨死前那張扭曲的面孔,還有他的腦袋上那黑紅的血……
忽然一陣嗚嗚的聲音,將胡思亂想中的孫拉處嚇得魂飛魄散。他抬眼一看,不知從那里飛出來一只老鴰,鼓著長長的翅膀打著轉(zhuǎn)兒,頃刻間飛上天去。
“拉處!你這就走了么?”林中秋那隱含著沉重、無奈、愁傷的話語又一次在他的耳邊響起。每響起一次,那種欲送還留、欲舍還惜的無奈情緒更為濃重了。孫拉處在心中試著模仿了一下林中秋的語調(diào),越發(fā)覺得這話中好象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再想想他的表情和行為,孫拉處隱約感到了一些危險。
孫拉處邊走邊從衣服里掏出那張揉皺的紙,仔細地看了起來——
“拉處:敵人清鄉(xiāng),聯(lián)絡(luò)點被破壞,以
后書信聯(lián)系。安口有一批貨,是從隴縣輾
轉(zhuǎn)來的,你務(wù)于*月*日去安口提貨,回
來后自有人接應(yīng)!革命的敬禮!柏于即日?!?br />
孫拉處識字不多,比如信中的“輾轉(zhuǎn)”二字就不認識,雖然柏先生的筆跡他看的不是很多,但卻還能辨識,尤其那個“柏”字落款,印象頗深。孫拉處也知道共產(chǎn)黨的軍隊巳攻占寶雞,拿下隴縣也成為定局,所以從寶雞方面運來槍支彈藥等戰(zhàn)利品也是很正常的。這信他是從張先生手里接過來的,口封著,說是剛剛有個貨郎客在門口交給他,讓轉(zhuǎn)交孫拉處的。這張先生到林家來這么多年,他原以為為人愚腐,恪守禮儀,自從發(fā)現(xiàn)他與紅幫的大爺張登榮來往密切并繼續(xù)瞞著林家的上上下下暗地里抽著大煙時,他就覺得這張先生瘋顛的外表下神秘的陰影。他把張先生又沾染了大煙的事說給了林中秋,林中秋有點接受不了,他看上去很悲傷,很痛苦。張先生會不會看這封信,他一時不能確定。他想既便出于好奇看了,也不會在林中秋面前說三道四,他一向?qū)τ谑朗录姞幠恢弥由仙狭四昙o,說話顛三倒四,一副佯佯昏昏的樣子,沒有人會信他的。
奇巧的是,當孫拉處正猶豫著怎么向林中秋告假時,林中秋卻喚了他去,說是馬上就進臘月門了,經(jīng)營一直不景氣的恒源商店能不能有起色,就看臘月了,所以想讓他跑一趟安口,多進些貨,貨要新,價格要適中。林中秋說到這里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如果有什么事或者不愿去我可以另換人,我主要考慮你去放心些。這時候出門是受罪事,你不想去就喘,你又不是外人。”那意思似乎勸他不要去,但孫拉處幾乎是搶著說:“既然掌柜這么看得起我,我還有什么好推辭的。”隨后孫拉處就聽到林中秋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聲?,F(xiàn)在他回想,當時林中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望。孫拉處不由疑惑起來。林中秋復(fù)重重地發(fā)一聲浩嘆:“拉處呀!王安良死后,我再未雇過什么人,這里里外外全憑你操心受累,這類腳夫活計,本不該你去?!绷种星锏囊环捳f的孫拉處羞愧難當,他險些要跪倒在地,將藏槍林家、殺死王安良以及為地下黨捎書帶信、算計林中秋諸事和盤托出。很久以來他的心中就有一種自責:掌柜子待他那么好,他卻吃里扒外,豬狗不如。但是孫拉處到底沒有,一方面他要守信諾。他曾在柏先生向他口頭宣布完中央西北局關(guān)于以貧雇農(nóng)為主的建黨路線和地下工作的紀律時,他手指蒼天,立下鐵誓;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他對林中秋一直是感恩戴德的,而且他從前沒有干過對不起林中秋的事,今后也不會干。在黨和林中秋這兩方面,他都不愿意背叛。以信取義,這是他孫拉處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
林中秋讓他去安口進貨,真有這么巧的事嗎?起初當他愁腸百結(jié)地考慮怎么給林中秋撒這個謊時便聽到林中秋讓他去安口的吩咐,不禁心中樂開了花。他將這歸結(jié)為天賜良機?,F(xiàn)在當他寂寞地行進在這空曠無息的山道上時,他的大腦才冷靜下來,他才開始考慮天下會有這么奇巧的事嗎?不知不覺地,孫拉處牽著馬到了太白山下,他打算在這里歇一歇,啃幾口干糧。
太白山曲徑通幽,林木繁茂,清末一個姓李的舉人曾隱居于此,修身養(yǎng)性。舒達海之父舒暢聞舉人才學(xué),曾不辭辛苦前來太白山以重金厚祿請李舉人下山做舒家的私塾先生。
孫拉處遠遠看到了太白山下的水潭,就想起一個傳說。據(jù)說唐朝初年,有個叫鐵板的道人造反,徐茂公奉命率兵鎮(zhèn)壓。在太白山,徐茂公被鐵板道人圍困,無奈之際只得與鐵板道人議和。鐵板道人提出一個條件,要徐茂公向太白山下的水潭里射三箭,他就收兵,不再造反。原來這水潭里有一只蛤蟆精,傳說是徐茂公的前身。徐茂公當然明白鐵板道人的用意。但是不這樣做,自己和將士們將都會被困死。為了使將士們能活著回去,也為了鐵板道人能歸順大唐,他決定射潭。當鐵板道人看完徐茂公向潭里射了三箭后,即狂笑一聲,收兵揚長而去。徐茂公也率兵下山,走了一會兒,徐茂公覺得胸口作痛,支撐不住從馬上栽下來就死了。將士們含著淚把他埋葬在一棵大槐樹下。后來,秦瓊征戰(zhàn)路過徐茂公的墓旁時,在墓前拜了三拜,然后跨上馬,勒住馬韁,默默注視著墓旁的那棵大樹,這便是所謂的秦瓊勒馬望古槐。孫拉處沒有找到那槐樹,卻在樹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人的頭顱骨,它們在這陰晦的天氣里泛著白森森的光芒,似乎還隱約伴有藍瑩瑩的磷光。他忽然想起人們流傳的太白山下一百鬼魂夜啼的恐怖故事,據(jù)說清王朝時,回回造反,清廷曾在這里斬殺了一百多名造反的回回,從此以后,每當深夜,便有鬼魅夜啼之聲傳出。
想到這里,孫拉處頭皮一陣發(fā)怵,想牽了馬離開這個地方。冷不防兩聲清脆的槍響,如晴空霹靂,把孫拉處驚得坐在了地上。那馬不由四蹄亂踏,嘴里發(fā)出兩聲長長的嘶鳴,前鐵掌在石頭上亂刨,迸出閃閃的火星。孫拉處看到潭水中擊起兩朵水花。他恍惚看見身著征衣的蛤蟆胸口上戳了三箭,又看見許多虬髯回回煙一樣從潭水中飄出來……
幾乎是本能的,孫拉處掏出那封信,三兩下揉了,塞進嘴里,快速地咀嚼起來。這時候,已有四、五個持槍的漢子站在了他的身邊,一支烏黑的槍口抵在他的頦上,冰冷冰冷的……
林中秋渾身冰冷,仿佛已成了數(shù)九寒天里的一塊凍肉,又像是臥在一口深深的黑暗水井中,雖然意識還在,卻是動彈不得。他想喊人,不料嘴一張,才感到嘴里空蕩蕩的,牙齒不知什么時候已脫落一盡。仰頭去望井外之天,日月暗淡,兩條飛龍張牙舞爪,爭頭不休。
林中秋頓時虛汗?jié)i漣。他睜開眼來,見屋外的陽光正好,自己卻原來做了一場白日夢。林中秋摸摸嘴巴,牙齒仍在,只是虛汗仍舊顆顆滾落,四肢冰涼徹骨。他下了炕,端了一把太師椅出了屋,坐在院子里曬暖暖。坐在陽光下,再仔細回味那夢,他的心中驚悸不安。他一邊擦著虛汗一邊喚人快叫張先生來,他有話要問。
張先生過來時,林中秋正把頭垂在懷里,叉開五指,按了額頭,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屋里有椅子,拿來坐?!绷种星镎泻糁?,“剛做了一個夢,你且為我解解?!?br />
張先生雙手下垂,立在一旁,并沒有去拿椅子,他瞇縫了眼睛等林中秋大致講完這夢,就沉吟了很久,眉頭緊蹙,隨后又搖了搖頭,道:“唉呀!東家這夢做的不好。夢見在水中為吉相,若臥于井水,即臥于止水就不好了,夢齒落乃衰相,兩龍相斗就更是兇兆了。古人以為二龍相斗為災(zāi)異之象?!蹲髠鳌酚性疲骸嵈笏?,龍斗于時門外洧淵?!兑讉鳌酚衷疲骸娦牟话玻恃埗??!詨粢婟埗氛撸貫榇髢础瓥|家何做此夢?”林中秋的臉色越發(fā)變得難看起來,在陽光的照射下,顯現(xiàn)出一種青黃的顏色。張先生還要再說什么,林中秋擺擺手道:“先生,中秋自以為待你不錯。唉!……你去吧,讓我一個人坐一會兒?!?br />
張先生默默地退去,空曠的院子里只剩下林中秋一個人。他愣愣地盯著陽光在地上留下的他的頭影,一種莫可名狀的悲涼便從他的喉間涌上來。他的眼睛感到酸澀?!皦粢婟X落乃衰相?!彼亩呉槐楸轫懼鴱埾壬脑?。“先生,先生,你是咒我呢?還是必然的結(jié)局?”林中秋在心里自言自語,聯(lián)系到他身邊的人:李福泰、王安良、孫拉處……他又極為殘酷地承認了這種解夢之說。孫拉處的安口之行讓他幾乎絕望到了極點,而張先生這個沒落文人,竟也會這般神秘莫測。他擔心孫拉處真的永遠不會回來,盡管是自己親手將他十分信賴的孫拉處送上了絕路。
王安良死后,人人都以為這事就這么了結(jié)了,但林中秋心中的疑團一直沒有解開,他對于孫拉處和甘甜甜的懷疑從沒有消除,時時刻刻他都在留意著這兩個人的一舉一動。這兩個人都是他極親近、極信賴的人,他在心中希望自己是胡思亂想,他不希望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有一點不軌之心。然而他終于發(fā)覺了孫拉處的鬼鬼祟祟、躲躲閃閃以及與一個貨郎客的神秘來往,特別是保安隊清鄉(xiāng),挖出了暗藏于“元興隆”的共匪小頭目后,他更是變得心神不安,神情恍惚。為了最后證實孫拉處是否投靠共黨,林中秋想出了一條一箭雙雕之計。他模仿“元興隆”柏掌柜的筆跡,給孫拉處投書一封。此信是他找了一個靠得住的不識字的佃戶,扮成貨郎的模樣,囑咐特意交給張先生,讓張先生轉(zhuǎn)交的。他想借機試探一下張先生,是真愚呢?還是大智若愚?
讓林中秋痛心是,孫拉處接到那信的神情已讓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當最后他提出去安口進貨時孫拉處態(tài)度之積極已讓他完全明白孫拉處早已投靠共匪,成了他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更讓他沒有料想到的是,張先生不僅偷看了這封信,而且還偷偷一個人去了趟瑞川縣城。據(jù)那個假扮貨郎客的佃戶告訴他:張先生確實是去保安隊告密!至此,他便清楚地意識到,孫拉處去安口兇多吉少。而能挽救孫拉處的只有林中秋自己,只要林中秋斷然阻止孫拉處的安口之行,孫拉處將可保無虞。
但是他不能,孫拉處不懸崖勒馬,痛改前非,遲早也是林家的禍根,借保安隊之手除去這個禍害再好不過。然而,孫拉處陪他這么多年,勤勤懇懇,毫無怨言,林中秋待他如同手足,突然間將他推上死路,林中秋感到痛苦萬分。孫拉處那敦厚的面孔、勤快的身影,訥訥的說話聲,在此時都一下子涌到了他的眼前、耳畔。俗話說:良馬可尋,好奴難托。想想這么多年,林家大大小小的那些子事,哪一樣離得了拉處呢?
孫拉處走了,牽著馬的身影越來越遠,盡管他已盡了最大的可能來阻止孫拉處,但都無濟于事。看上去孫拉處早已死心蹋地、執(zhí)迷不悟了。
“拉處,是你自己要往絕路上走!……”林中秋一直看著孫拉處牽著那匹馬消失在樹林掩映處,方才回轉(zhuǎn)身,關(guān)了院門,在心里無奈地對孫拉處說。
此時,陽光異常燦爛地照射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中,這是農(nóng)歷十一月難得的一個好天氣,青磚鋪地的院子,墻山很厚,門窗很笨,墻面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經(jīng)過腐蝕,貼在墻上,像一塊塊的黑斑……唉!這院子,也和人一樣,難經(jīng)歲月的磨蝕,想想自己這幾十年來,慘淡經(jīng)營,到來頭卻是眾叛親離,“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不過是一場空夢!
“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zhuǎn)瞬悲歡興亡難卻,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是誰在唱?林中秋從他的心里面聽到一個放羊娃的聲音。他的眼角深深的魚尾紋里,驀然滾出一顆渾濁的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