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循循善誘

　　蘭兒終于讀書了，這一年，她七歲。時間是一九六六年。這個機會蘭兒夢想了好久。她忘記了父親那雙因慍怒而顯得兇狠的眼睛，高興得在長滿了紫云英的稻田里打滾。
　　“我要讀書啦！”蘭兒稚嫩的聲音在群山間回蕩。
　　生活就是艱難的重復(fù)。要想有點成績，就得付出無限的艱辛和努力。蘭兒不懂這些道理，她的眼里只有一個目標：讀書，和哥哥一樣到省城里讀書去。
　　蘭兒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將家中的衛(wèi)生打掃好，然后到外面去打豬草，等蘭花將早飯弄好的時候，蘭兒已經(jīng)提了滿滿一草籃豬草回到家中。
　　每天在學(xué)校讀完書，下學(xué)回家沖在最前面的總是蘭兒，因為她還要向家里交一擔柴火。
　　文老師深切地同情和喜歡著這個很有個性的女孩，中午的時候，常常留她和自己一起吃午飯，一邊吃一邊和她談心。
　　“蘭兒，你最希望的事情是什么呀？”文老師第一次問蘭兒這個問題的時候，蘭兒看了看文老師，然后看著自己的腳尖，她不敢說。
　　“不要緊，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老師不會怪你的！”文老師親切的樣子讓蘭兒覺得她比媽媽還要親。
　　“我最盼望的是，我、媽媽、姐姐能和哥哥一樣，有人喜歡，有人稱贊，有出息?！碧m兒天真的大眼忽閃著。
　　“那你哥哥是干什么的呀？”文老師笑著。
　　“我哥哥在省城里讀書?！碧m兒自豪地回答。
　　“啊?！蔽睦蠋熋靼琢?，她笑著點頭說：“你一定可以和你哥哥一樣！”
　　“真的嗎？”蘭兒的眼里放出璀燦的異彩，懷疑地問。
　　“真的?！蔽睦蠋熋m兒的頭，親切而肯定地回答。
　　文老師拉著蘭兒的手，和她一起坐在椅子上，娓娓而談。她告訴蘭兒，共產(chǎn)黨令導(dǎo)老百姓推翻了萬惡的舊社會，從此人民翻身當家作了主人，時代不同了，男孩女孩都一個樣，都是國家的主人。不過，作為主人，自己要爭氣，要掌握知識，要有治理國家的本領(lǐng)。
　　蘭兒聽著，半懂不懂的。這些說法很新鮮，她從來都沒聽說過。但是文老師是她最崇拜的人，她說的話，她都愛聽，而且她堅信，文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
　　“蘭兒，你一定可以和你哥哥一樣，如果努力的話，甚至?xí)人?！”這句話是蘭兒聽到的所有語言里最美的，它讓蘭兒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有力量了，腰桿子也似乎挺直了。
　　“蘭兒，你要像你哥哥，不光要像他，還要比他更好，你相信自己能做到嗎？”文老師笑著看著蘭兒。
　　蘭兒聽話地看著文老師，但她心里依然有太多的疑惑無法排解，她聰慧靈魂里眼里閃著詢問的神色。文老師最喜歡蘭兒這個樣子。
　　“你和你哥哥還有我，還有你爸爸媽媽，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如果將來我們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們每個人付出的努力是不同的，如果你付出的努力比你哥哥付出的努力多，那你就會比哥哥還要了不起。但是，付出和奮斗是一件非常艱苦的事情，這要讓我們吃很多苦，甚至?xí)夂芏嘧?。比如你現(xiàn)在就要比你的同學(xué)們付出更多的辛苦，別人都只要讀好書，家里就很喜歡，雖然他們也要幫家里干活，但他們不像你，每天要完成那么多的勞動活。不過蘭兒，正因為這樣，你比一般的孩子更了不起，你比他們更讓人佩服，更有毅力和勇氣。所以，不要泄氣啊，堅持下去，你會讓人刮目相看的！”
　　蘭兒聽著老師的話語，仿佛看見一扇門朝自己徐徐打開，門里是一片瑰麗無比的風(fēng)景，蘭兒激動無比，她就要闖進這美麗的風(fēng)景里去了。
　　蘭兒看著老師，覺得同樣是女的，可文老師和媽媽是多么不一樣啊！她有文化有知識，她知道得那么多，她和男人一樣賺錢自己養(yǎng)活自己，所以她說的話，就像爸爸那樣的男人也得聽。為什么媽媽不能像文老師呢？如果媽媽能像文老師，蘭兒就好了，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蘭兒，不努力讀書就沒有智慧，就不明白道理，就會過得迷迷朦朦，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不好好讀書，就不會有好日子，這是千真萬確的。當然還不止這些。過去，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落后，外國人就欺負我們，就連小小的日本，也逼著我們讓他們割地賠款，殺害我們許許多多的同胞，為什么他們可以這樣猖狂，就是因為我們太弱了，自己不爭氣。所以，若想不受人欺負，若想被人看得起，首先自己要讓自己強大，一個國家強大了，那些侵略者，那些強盜國家就不敢打你的歪主意，一個人也是這樣。蘭兒，你要讀書是對的，你會學(xué)到許多知識和道理，它們會引導(dǎo)你去開創(chuàng)幸福的生活，會讓你活得更有尊嚴。但是，讀書絕對不只是為了自己。你要記住，要用學(xué)到的知識去盡可能幫助更多的人，去建設(shè)自己的國家，去引領(lǐng)更多周邊的人，這樣，我們的社會變得更美好，你自己的生活也會更幸?？鞓贰！?br /> 　　蘭兒極其佩服文老師，她怎么知道這么多的道理啊？
　　“文老師，您的家在哪里？您家也和我家一樣窮嗎？”蘭兒忐忑不安地問老師，怕她因為自己問這樣的問題而生氣。
　　文老師莞爾一笑：“蘭兒，我們都是受苦人出身的，天下的受苦人都一樣窮。說起來，我家比你家還窮還苦呢！我從小爸爸媽媽就病死了，是婆婆帶著我討飯長大的。”文老師說著，眼望著窗外，眼里似乎有淚光。
　　“??！”蘭兒的心激動起來，原來如此。她突然覺得自己成了文老師，可以用自己的雙手賺錢養(yǎng)家，可以用自己的勞動去贏得他人的尊敬，這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
　　
　　花開遍野的春天很快就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是火熱的夏天。太陽曬得樹葉兒都打蔫兒的時候，學(xué)校開始放暑假。孩子們歡呼起來，關(guān)了一個學(xué)期的心情終于可以得到徹底的放松。
　　大家呼朋引伴，爬山、上樹、下河、游泳，玩得別提多愜意了。
　　蘭兒心里卻是怏怏不樂。她根本就不希望放什么暑假。
　　蘭兒很不高興地問文老師：“老師，為什么要放假呢？這樣學(xué)習(xí)不好嗎？暑假那么長，可以學(xué)多少東西??！”
　　文老師笑笑，摸摸蘭兒的小腦袋：“蘭兒，放暑假是為了你們今后能更好地學(xué)習(xí)。你想想，一個人成天坐在教室里，不去接觸大自然，也不能得到有效的放松和休息，盡管有知識，那也只是書本上的死東西，是沒有多大用的。學(xué)到了書本的知識，要利用暑假的有利時機，去運用，去了解比書本豐富得多的大自然，去體察比書本大得多豐富得多的社會，這才是真正的學(xué)習(xí)。明白嗎？”
　　“啊……”蘭兒當然不明白。但是她不好過分地打擾自己尊敬的老師，所以只好帶著疑惑點頭。
　　文老師拿出兩本連環(huán)畫，一本是《上甘嶺》，一本是《西游記》：“給，有時間的時候多看書。老師不在的時候多向書本請教。”
　　蘭兒戀戀不舍地接過圖書，告別文老師走出校園。她心中沒著沒落的，一點也不好過。
　　
　　回到家的日子，讓蘭兒非常煩惱。生活里有太多的疑惑，有太多的苦惱，蘭兒自己無法解決，沒有文老師在，蘭兒覺得脊梁也不像過去那么直了。
　　姐姐連兒每天瘋瘋顛顛的，見到太陽老高了蘭兒還在家中，就不停地打窗子：“狗來了，你還不跑！在你臉上咬個洞，血糊淋介！嘻嘻，洞洞！”
　　蘭兒一點兒也看不進去書。她跑出來讓姐姐去歇息，可是連兒理都不理，依舊大叫：“你不要蠢！生做個弟弟，過得好，生做個妹妹，要受苦！”
　　連兒的話蘭兒已經(jīng)聽得懂了，盡管她那么瘋顛，可是，她的話里透出的信息，蘭兒知道，浸透了姐姐血淚的過去。
　　蘭兒沒有辦法阻止連兒的瘋叫，含著淚水，看著連兒無可奈何。
　　林浩濤走進屋來，看到連兒又在發(fā)瘋，已是十二分的不耐煩。
　　“砰砰砰！”林浩濤拿著他黑色的煙筒桿子在門上惡狠狠地砸了三下，吼道：“死進去！”
　　突然靜了下來。連兒不瘋叫了。蘭兒看到，姐姐的身子瑟瑟地縮了一下，整個人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影子似的，乖乖地走進自己的房子里。
　　蘭兒的心也像被爸爸林浩濤的煙筒桿抽了幾下。她看著爸爸林浩濤已經(jīng)有些斑白的兩鬢，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活閻羅王。
　　林浩濤又嘆了幾聲，陰沉著臉孔，拿起一把鐮刀，氣呼呼地出去了。
　　等到林浩濤一走，連兒又跑了出來，站在蘭兒門口，沖著連兒大叫：“下雨了，刮風(fēng)了，你的日子要好過了……”蘭兒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連兒哈哈地傻笑，一邊笑一邊大叫著莫名其妙的語言。蘭兒楞楞地看著姐姐，她沒有任何辦法，唯有掉淚。
　　連兒見蘭兒哭起來，跑過來傻乎乎地往蘭兒臉上吹氣，吹著吹著，她自己一屁股坐在地面大哭起來，邊哭邊嚎：“狗來了，雨來了，快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