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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懷心思(七)

作品名稱:毫無優(yōu)勢      作者:曲新同      發(fā)布時間:2014-11-14 09:21:23      字?jǐn)?shù):3891

  此時此刻正有人開口在對她說著什么。這個人幾乎也像她自己一樣瘦小——這是一位小個子黃皮膚的男子,一個水手,滿臉灰色的絡(luò)腮胡,口里連一顆牙都沒有。他張大兩只眼睛直盯著她,還有她后背上的小詹姆斯,接著又目光專注地看她——就在那些四處亂鉆或悠閑踱步,暈頭轉(zhuǎn)向或四處窺探的人們中間。起初她認(rèn)為他口中操的是異國的語言,但是接下來她聽出他所說的“酷”這個音很熟悉就領(lǐng)會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用同樣這個字在與他對答,他就笑了起來并使勁揮舞著胳膊,一邊指向船上后部的某個地方,又指了指詹姆斯又一次笑了起來。意思就是那里有好玩的事情她可以帶詹姆斯去看。她就急忙說道,“好的,好的,”意思是說自己領(lǐng)會不用說下去了,接著就作勢往那邊走去,這樣他就不必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她心中可猜不明白他究竟是來自哪處鄉(xiāng)村或世界上哪個國家的人,之后就意識到在她這一生中這還是第一次她對一個陌生人開口說話。除了不怎么明白他所說的話之外,她還是能夠勉力應(yīng)對上一兩句,比起跟自己在埃特里克的鄰居們交談容易得多了,也比跟她的父親對話更輕松一些。
  在她見到那頭母牛之前她已經(jīng)聽到了一陣哞哞的叫聲。人群在她和詹姆斯身邊周圍越來越擁擠的不行,好像是在她身邊立起了一堵人墻,水泄不通讓她難以動轉(zhuǎn)身體往前或回頭。這時她聽到了那陣叫聲仿佛來自空中,一抬頭就看到那頭棕色的牲畜正搖搖晃晃高掛在上空,原來它關(guān)在一個大籠子里被繩子吊在空中,正在發(fā)瘋般拼命又踢又叫的。一架吊車上垂下一個大鉤子吊住這個大籠子,慢慢吊著它一點點轉(zhuǎn)移到視線之外了。人們在她四周哈哈大笑著不住地拍著巴掌。有個孩子的叫嚷聲她能聽出來是自己能理解的語言,她也聽明白了他們是想知道母牛會不會落到海里去。只聽一個大人的聲音告訴他說不會的,這頭母牛會隨大家一起來到船上的。
  “那么他們會給它擠奶嗎?”
  “是的。不要亂動。他們會給它擠奶,”這位男子不耐煩地道。另一位男子提高聲調(diào)蓋過了他的聲音。
  “他們會給它擠奶,可接下來就會拿錘子對付它了,那樣你在餐桌上就有血豆腐吃啦?!?br />   接下來又看見一些母雞成木籠地飄蕩在空中,它們都在咯咯大叫著不停撲扇著翅膀,由于空間有限而互相啄著對方,只見羽毛亂飛從空中飄落下來。之后又見一頭豬也像那頭母牛一樣緊緊被捆縛著,俗話說賽殺豬一般嗥叫這話真是不假,它就像一個人一樣絕望至極在半空中已經(jīng)屎尿亂灑了,下面的人有的遭殃憤怒大喊有的哈哈笑得不行,就看是誰不幸被屎尿擊中有誰在旁幸災(zāi)樂禍了。
  詹姆斯看著眼前光景也樂壞了,他也知道那些落下來的是糞粑粑,禁不住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來,可他口中吐出的字模糊聽來像是“臭粑粑”。
  或許以后某一天他會記得這一切?!拔铱吹揭活^母牛和一只豬飄蕩在空中?!钡侥菚r他或許會認(rèn)為這是夢中所見。而沒有人會在身旁提醒他了——她早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不會告訴他說這可不是夢,這件事就發(fā)生在這條船上。他會記起來他曾經(jīng)在一條船上,因為有人曾經(jīng)這么告訴過他,然而很可能他再也不會見到像這樣一條船,在他全部清醒而非夢中的一生當(dāng)中。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會往何方去,當(dāng)他們剛一踏上大洋對岸的土地時,而只是猜想著或許會是內(nèi)陸的某個地方,就在群山當(dāng)中,就像埃特里克的某處一樣。
  她不覺得自己會活好長的時間,無論他們到哪里去。她在夏季里經(jīng)??人缘脜柡Χ以诙炖镆彩侨绱?,她會咳得自己的胸脯一陣生疼。她還患有麥粒腫病,腹部經(jīng)常會絞痛,她來大姨媽的時候很少,可是一來了就會持續(xù)一月之久。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著,她不會這么早就死去,因為詹姆斯年紀(jì)還這么小能夠騎坐在自己的髖部,還很需要她的照顧,這也許需要一個時期。她明白那個時期必將來臨,當(dāng)他像自己的兄弟們一樣不再需要她而轉(zhuǎn)身離去,當(dāng)他會慢慢意識到依賴于她是一種羞恥的時候。她就是這么告訴自己將會發(fā)生的一切,然而就像任何心中有愛的人們一樣她卻不肯相信這一切。
  在他們離別家鄉(xiāng)之前一次去往必布斯的旅行中,瓦爾特曾買回來了一個本子日后可以做些記錄之用,但是在船上的數(shù)日之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關(guān)注的事物良多,根本就沒有一點空暇時間或者平靜的心情,不要說去寫字甚至連打開它的意思都沒有。這次隨身他還帶有一小玻璃瓶的墨水,是放在一個皮質(zhì)小袋子之中,貼身掛在胸部襯衫里面的。這全是出于受他的堂兄,也就是小詹姆斯.霍格那位詩人的影響,而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當(dāng)時他一個人處在尼斯戴爾的曠野中,放牧著羊群。一旦有韻腳在腦中形成,小詹姆斯就迅速從短褲口袋中抽出一沓紙來,急忙擰開小墨水瓶上的軟木塞子,由于心臟部位的熱度墨水不會凍住,他就立即把它們都記錄下來,無論在何處何地天氣是好是壞。
  或者聽他自己所說情形是如此。而瓦爾特曾想親自驗證一下這個方法是否有效。然而這種情形身處羊群之中時也許比現(xiàn)在這么多的人要容易得多。同樣海面上刮的風(fēng)也的確要比當(dāng)時在尼斯戴爾猛烈得多。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當(dāng)然要避開自己整個一家人的注意才好。安德魯或許會不冷不熱地嘲笑他幾句,而阿格尼絲則會拿他羞辱起來沒個完,經(jīng)常她不想做的任何事只要別人敢于去惹去碰就沖了她的肺管子?,旣?,當(dāng)然了,對此不會說一個字,可是掛在她后背上的那個兔崽子,由于受她的崇幸可是被慣壞了,見到一切好玩的就會抓來給毀壞,也不論是紙還是筆。同樣也琢磨不定他們的父親對此會做何種干預(yù)。
  此時此刻在經(jīng)由對甲板上的多番考察之后,最終他找到了一個比較安適一點的地方。他的這個本子皮面很硬,他不需要依仗一張桌子。而墨水在他的胸中暖透了,在筆下就像血脈一樣歡暢地流淌著。
  我們于六月4日登船之后,在5日,6日,7日,以及8日之內(nèi)直航雷斯航線,以抵達可以升帆遠航之所,已到9日了。我們經(jīng)過了費佛郡的海角,一切安然無可記述,直到今天13日的清晨,一聲驚呼把我們都驚醒,啊約翰家的大燕麥倉到了。我們遠遠地可以清晰望見,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jīng)過賓特蘭海灣,簡直風(fēng)平浪靜適意至極,根本就沒有我們所聞那么兇險。他們有個孩子不幸夭折,名字叫做奧爾米斯頓,尸首被縫入一塊帆布在甲板上投入海中,巨炭被縛于腳下起墜沉作用……
  他停下一會兒書寫,想一想那沉重的帆布包口袋落入水中的情形。隨之深水之中變得越來越暗,只有上方的水面恍惚還閃爍著夜空一樣的黯淡光亮。說不清那塊巨碳塊是否會發(fā)揮作用,說不清這個帆布包是否會直落海底?或者也許會由于海浪洶涌,足以使這個帆布包裹一直漂浮不沉,一直推送著它去往別路,帶著它一直遠至格陵蘭島,或者遠到熱帶赤道的水面之下,甚至到了水草叢生的薩爾嘎索海也說不定?或者有一些兇猛的魚類會聞風(fēng)而至,在帆布口袋剛一落入水面之下而沒沉入黑暗深淵之前,就接著微明的光亮而把尸體當(dāng)作了一頓美餐也未可知。
  他曾經(jīng)見過繪畫中一些大魚幾乎形體像馬匹一樣,這些魚也是頭上長角,一排排鋸齒好像是剝獸皮的刀子一樣鋒利無比。還有一些畫中的魚類顯得比較溫和而仿佛面含善意,它們邪祟的笑態(tài)里面卻似乎滿含著嘲弄之意,它們擁有像女人一樣的胸脯,但是別的部位卻決非人形,也許只有這樣的胸脯才誘導(dǎo)著人想入非非的吧。所有這番聯(lián)想都是出自一本書中的故事還有其中的圖案,這本書是他得自必布斯捐助圖書館而來的。
  心中這些紛雜的意念并沒有讓他感到多大的絕望困苦。他總是能夠讓自己保持思路清晰的頭腦,而且如其可能的話總是能準(zhǔn)確衡量不利形勢或嚴(yán)峻事態(tài),以最大限度減輕這些不利因素對自己的影響力度。現(xiàn)在他就正在這兒思忖這件事,那個死去的孩子一定是被吃掉。并不是像圣經(jīng)中的約拿被整個一口吞掉,而是像自己品嘗一只煮全羊上的某一塊那樣,一點一點地咀嚼著品嘗可口美味。但是還有關(guān)于靈魂的問題不好解決。人的靈魂一旦在身體死去的那一刻也就隨之離體而去。可是它究竟是從身體的哪一部分離開的,那么先前它又主要是居住在哪一部分之中的?最好的設(shè)想似乎應(yīng)該是這樣的,它隨著人的最后一口氣被呼出體外,那么說它就是藏在人的胸部某處,大概在心臟以及肺部周圍某個地方。盡管瓦爾特曾經(jīng)聽人說過一個笑話,關(guān)于大家都知道的埃特里克的一個老人,由于這位老人生前實在臟得不行,死后靈魂就從肛門里出去,據(jù)說人們都聽到過,砰一聲就像爆破一樣響。
  這一類的信息作為牧師或許應(yīng)該提供給人們——當(dāng)然并非是以提到屁眼兒這樣的例子來做說明,而是應(yīng)該解釋一下靈魂所在的確切位置以及它是如何生存的等等方面。然而他們這些人卻都對此諱莫如深不肯徹談。同樣的他們也不能解釋——或者說他從未聽過有人解釋——靈魂在出離人體之后,又是如何維持自身直到最終審判的那一日的,以及到了那一天每個靈魂又是怎樣找到并確認(rèn)曾屬于自己的身體,從而重新與其結(jié)合在一起,盡管說到那時候除了一把枯骨之外也剩不下什么了。一切來自土壤復(fù)歸于土壤。然而一定有那么一些人他們學(xué)習(xí)研究的比較充分,完全可以解釋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實現(xiàn)的。但是仍然還有那么一些人——這是他最近才得知的——他們一邊閱讀一邊研究一邊思考,直到最終得出結(jié)論說靈魂根本就不存在。沒有人愿意關(guān)心此事也不想談起這些人,甚至一提到他們就的確心中感到恐怖。他們是如何懷著恐慌活在世上的——這是當(dāng)然的,不爭的事實——只有無盡的迷惘等在他們的前面?
  就有像這樣的一個人,據(jù)說他來自波爾維克附近,人們都稱呼他胖子戴維,因為他身體如此之胖,他吃飯的桌子要被鋸掉一塊才能讓他坐下來用餐。當(dāng)他死于愛丁堡之時,他是在那兒成為那一類學(xué)者的,人們紛紛出來站在他屋外的大街上,等著要看一看是否有魔鬼來收取他的靈魂。在埃特里克曾經(jīng)舉行過一場布道儀式,其中對這方面的解釋瓦爾特還算能夠理解,聲稱魔鬼并非像這樣大模大樣出來招搖過市,而只有那些迷信固陋而且是異教的人,他們這才宣稱能看見它顯形,然而它那無形的擁抱卻是異??刹赖?,隨其而來的那份痛苦又是凡人難能準(zhǔn)確想象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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