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方天曉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他感覺渾身酸痛乏力，腦子也昏昏沉沉，他只記得當時失控倒在了河堤上，掙扎了一陣無濟于事。至于后來遇到誰，怎么回到家的，一概朦朦朧眬。
　　原來，昨晚他急火攻心，又經(jīng)過雨淋和跋涉，體力幾乎全部喪失，便身不由己地倒在了地上。村里的幾個巡堤員，害怕夜晚黃河決了口，拿了手電馬燈來回地巡視，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把幾個人嚇了一跳。一個人吃驚地說：“咦，這不是方天曉嗎？他怎么會在這里！”
　　一個青年人說：“肯定遇到麻煩事了，心里想不開。你們都去看堤吧，我把他送回家去?！?br /> 　　這青年名叫劉成，是方天曉小學時的同學。因為家境困難，他剛剛讀到四年級就輟學回家當了農(nóng)民。雖說一個讀書一個務農(nóng)，但一直是好朋友。
　　因為方天曉神志不清，劉成背著他走一會兒，休息一會兒，等他稍微清醒后，又扶他走一會兒。幾經(jīng)周折，才把他送回到家。
　　讓醫(yī)生打過了吊瓶，方天曉漸漸退了燒，慢慢地清醒過來，但渾身仍是酸痛無力。
　　聽到方天曉一連串的不幸后，老師們都記掛著他。校長鄭孝文和幾位老師早早地就來了，他們圍坐在床頭上，不住地勸解他安慰他。
　　鄭孝文深情地說：“天曉，男子漢應該心胸開闊，志存高遠，留血不流淚。面對挫折和失敗，要勇于面對，百折不回……”
　　欒永現(xiàn)曾是方天曉的授業(yè)老師，說話更加親切：“天曉，知道你心里憋屈。人生在世，誰不想一帆風順心想事成？但是，必須要面對現(xiàn)實，面對自己的主客觀條件。比如我，當民辦快二十年了，做夢都想著轉(zhuǎn)公辦……”
　　喝過了送行酒，黃一如還沒來得及走，他說：“天曉老弟，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一時不利，不等于終生不利；一時有利，不等于終生順利。拿破侖說，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美！”
　　呂繼先深有感觸地說：“別難過，方老弟。你經(jīng)歷的我全都經(jīng)歷了。兩年推薦上學，兩次落了空；又考了一回，還是個瞎子點燈白費蠟。先介紹個對象，嫌咱前途不光明，黃了；又介紹了一個，嫌咱長得不光榮，吹了。后來于三嬸出面操心，這回成了?；楹蟀言幸粦眩阏f怎么著？咕咚一個，咕咚一個，生了一對龍鳳胎！這就是說，時來運轉(zhuǎn)終有時，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家雀！……”
　　黃一如見他說起來像染坊里捋白布，沒完沒了，忙打斷他說：“我說老呂，你是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少呱呱兩句行不行？”
　　呂繼先說：“嘿嘿，我怕說不明白?！?br /> 　　“天曉老弟是個有血性的人。哪里像你，臉皮那么厚，比城墻拐彎的地方都厚半尺！”
　　呂繼先呲呲牙，鬧個鬼臉笑笑說：“嘿嘿，多謝黃哥夸獎!”
　　說得大家都笑了。方天曉也忍不住笑了。
　　天曉父親悶聲悶氣地說：“都怪我。上學的時候，我不該叫他放羊割草?！?br /> 　　母親則說：“自古講究女攀高門。咱沒權(quán)沒勢的，爭不過人家就不爭。攀上了，進了門也不會好好給你過。”
　　眾人的勸說，個人的反思，使方天曉的心漸漸平息下來。慢慢走出了落第和失戀雙重陰影的峽谷。
　　幾天后，他聽說好朋友劉成要結(jié)婚了，女方就是張燕的姐姐張鶯姑娘。天曉和他們一直處得不錯，有著同學加朋友的雙重關系，立即買了禮品送過去，并幫著他們忙這忙那，直到把婚禮辦得紅紅火火完完美美。
　　不久，董娜和方白冰也舉行了結(jié)婚典禮。
　　結(jié)婚屬于人生大喜，自然，全體老師都前去祝賀。為了全員的完整性，方天曉也參加了結(jié)婚喜筵。席間，有一個約定程序，新郎新娘逐個給來賓敬酒。敬酒從上座開始，逐個進行，新人的喜酒每人必喝，一個都不能少。
　　當輪到方白冰、董娜雙雙向方天曉敬酒時，大家立刻停止了喧囂，放棄了咀嚼，個個目光如炬，唰地射向了他們。
　　方白冰、董娜胸戴紅花，滿面含笑地走過去。方白冰執(zhí)壺斟酒，董娜端著酒杯，看美酒徐徐斟滿后，董娜雙手高高舉起，輕輕地說：“天曉老師，謝謝你的光臨，請喝四杯喜酒。”
　　方天曉強壓怒火，慢慢地站起身來，雙手接杯，一語雙關地說：“謝謝嫂子。祝嫂子幸福美滿，祝嫂子前景輝煌！”說罷，連端四個滿杯，一氣而盡。
　　這一聲聲嫂子，聲音雖然不高，卻如雷貫耳，震人心弦！大家聽得出來，這聲音憤懣、凄涼、哀怨、，充滿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董娜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這一聲嫂子，她感到是那么震驚，那么刺耳，簡直痛到心扉。頓時，酸甜苦辣涌上心頭。她滿面羞赧，紅暈驟起，一直下子紅到耳朵根，紅到了脖子里。
　　為了擺脫這尷尬的局面，她低下頭，轉(zhuǎn)過身，到另一桌上去敬酒。
　　袁立冬的臉上卻帶出了笑容。因為許多事方天曉不配合自己，有時還給對著干，所以對他一直耿耿于懷。見方天曉那么傷心悲戚，他嘿嘿冷笑兩聲，幸災樂禍地說：“這回他是，貓咬尿泡——干喜歡！嘿嘿，干喜歡！”
　　康亞飛接上話茬，惡狠狠地說：“活該！”
　　“不錯，”袁立冬說，“幸虧董娜懸崖勒馬，棄暗投明，果斷地拋棄了他?！?br /> 　　“就是，這么好的大美女，太便宜這小子了！”康亞飛色瞇瞇瞟著董娜漂亮的臉蛋，恨不能撲上去親幾口。又改口說，“這朵鮮花沒插在那堆牛糞上，又插在這堆牛糞上了，真是可惜啊可惜。”他咂咂嘴，一縷口水不自覺地流出來。心中暗想，這么漂亮的一枝花，嫁給誰都可惜！要是能當我的媳婦就好了，抱在懷里相看親嘴，嘖嘖，那可真美死了。叫我天天給她洗腳丫，端尿盆我也心甘情愿！我也毫無怨言！唉……想著，靈魂幾乎出了竅，腦子很快就剝光了董娜的衣裳。
　　另一張桌上，幾個老師也停止了吃喝，在交頭接耳，在竊竊私語。一個說：“我看，天曉、董娜這事不算完?！?br /> 　　一個接茬說：“當然不算完。這就像電影《東進序曲》。也就是說，大戰(zhàn)還在后頭哩。”
　　“在一個學校工作，整天碰頭磕面的，矛盾無可避免，戰(zhàn)爭隨時爆發(fā)！”
　　“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早早晚晚，晚晚早早，這場亂子小不了！”
　　誰都沒有想到，平平常常的一次考試，把個興隆中學攪成了不平靜的港灣！
　　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全國各地開始大抓教育教學質(zhì)量。學期快要結(jié)束了，全縣第一次進行了統(tǒng)一考試。
　　閱完試卷以后，校長鄭孝文到公社文教去開會?；貋淼臅r候，滿臉的怒氣，眼睛鼻子都挪了位。騎著自行車像運動員百米沖刺那樣闖進了校園，進大門連聲招呼都沒打。顯然，激憤的情緒左右著他。
　　一個老師看到他這副尊容，一邊倉皇地向辦公室里跑，一邊大聲喊著：不好，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了！
　　果然，工夫不大，教導主任杜開新就吆喝全體教師去開教學總結(jié)會。
　　會議室的講臺上，校長鄭孝文臉色鐵青，目光如炬咄咄逼人，不怒自威。大家如坐針氈，噤若寒蟬。唯恐那倒霉的成績攤在自己的頭上。
　　鄭孝文開始公布教學成績。他說話聲音不高，卻極具威懾力，簡直冷氣逼人。那眼鏡片兒一閃一閃的，閃得人毛骨悚然，閃得人心里發(fā)虛。
　　初一一班語文平均42分，全公社20個班第6名
　　初一一班數(shù)學平均21分，全公社20個班第18名
　　初二一班語文平均36分，全公社22個班第17名
　　…………
　　讀完了各科成績，鄭孝文怒不可遏地說：“聽聽，大家好好聽聽，這是什么成績？全公社都快拽牛尾巴了！奇恥大辱，奇恥大辱?。】祦嗭w，侯慶申、劉波，方白冰你們當眾說說，這成績是怎么教出來的？平時你們都干什么去了？”
　　幾個被點了名的人慌忙站起來，大家的目光如探照燈一般，刷地一下射向了他們。眾目睽睽下，他們神情沮喪，狼狽地低著頭，猶如芒刺在身。
　　“以前嘛，成績上不去，找理由，推原因，賴文化大革命，賴四人幫搗亂，賴教學環(huán)境不行，賴沒有施展自己的平臺。現(xiàn)在呢？教學條件改善了，四人幫被粉碎兩年多了，他們該逮的逮該關的關，都呆在監(jiān)獄里，隔著厚墻壁鐵窗子干擾不著你們了吧？可成績還是不上去，這就不是客觀的問題，而是要從主觀上，從自身上找原因。你們看一看：”他用手啪啪地敲打著成績單：
　　“這樣的成績對得起學生嗎？對得起我們的衣食父母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簡直是誤人子弟，誤人子弟呀！”說著他話題一轉(zhuǎn)：
　　“當然，有些老師成績還是很不錯的，在全公社也是遙遙領先的。像黃一如老師，方天曉老師，欒永現(xiàn)老師，張燕老師，董娜老師等都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br /> 　　“這里得特別說說張燕老師，張燕老師高中剛剛畢業(yè)，這是她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學期，年齡也只有十七八歲，按說沒什么教學經(jīng)驗，但人家有強烈的事業(yè)心和責任感，數(shù)學成績竟然取得了全公社第一名的好成績。這實在令人佩服！那些工作多年的老教師應該感到恥辱！感到慚愧！希望大家認真分析自己的成敗得失，找出存在的差距，以實際行動向優(yōu)秀老師學習，爭取把成績提上去?！?br /> 　　最后，鄭孝文啪地合上了本子，說：“先給各位打個預防針，上級領導已經(jīng)放出風來，魚龍混雜、茄子黃瓜一鍋煮的現(xiàn)象就要結(jié)束了，今后將陸續(xù)地對教師進行整頓。整頓的原則是，優(yōu)勝劣汰，把不敬業(yè)愛崗的，把無所作為的民辦教師清理出去，讓不適應教育工作的公辦教師轉(zhuǎn)行，改做其它工作，目的就是要提高全員素質(zhì)。希望各位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壓力產(chǎn)生動力。第二天，多數(shù)老師到校都比較早。不少老師主動地進行考后分析，到班內(nèi)對學生進行輔導等。
　　但上課鈴響了好一會兒，主任杜開新發(fā)現(xiàn)，劉波還沒有到校。他考慮可能是昨天挨了批評，心里難過有抵觸情緒，就打算讓老師去叫他，也順便開導開導他。
　　杜開新掃了大家一眼問：“第一節(jié)誰沒課？去看看劉波是怎么回事。”
　　一個漂亮的女孩站起來說：“主任，我沒課，我去吧。”
　　漂亮的女孩叫大家眼前一亮，整個屋里像罩上了美麗的光環(huán)。女孩十七八歲，明眸皓齒，小巧玲瓏的身材，白皙皙的鵝蛋臉，剛剛發(fā)育起來的圓鼓鼓的小胸脯，那么靚麗，那么光彩照人。她就是給方天曉送過書信、校長在會上表揚過的張燕。
　　董娜說：“我也沒課，和她一塊去吧?！?br /> 　　杜開新見她們?nèi)绱酥鲃?，高興地說：“很好，兩位老師，要快去快回??！”
　　兩個人應答著快步向外跑去。
　　不一會兒，董娜張燕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們匯報說：聽劉波母親說，劉波一大早就出門了，還留下一封信，我們感覺不太對勁，就拿著信趕了回來。
　　杜開新拿過信展開，只見寫得是：
　　尊敬的學校領導：
　　看來我真的不配當一名教師。我覺得平時沒少下了力，但成績?nèi)允侨绱说卦愀?。真是難見世人，愧對學生。我知道，其中有學生基礎差的原因，但主要是我教學無方。我不找什么借口，也不怨天尤人牢騷滿腹。我感覺民辦教師這碗飯真得不好吃，或許它不太適合我，所以我就不想再誤人子弟了。
　　劉波
　　年月日
　　杜開新看罷，大吃一驚，感覺情況大有不妙！“不想再誤人子弟了”是什么意思？仔細品品，似乎包含著某種不祥的味道，很像臨終前留下的遺言。不好！不好！年輕人別一時想不開，上了吊跳了崖或喝了老鼠藥！他不敢怠慢，急急忙忙拿了信去見校長鄭孝文。
　　鄭孝文看過信后，也感覺語詞含糊，疑慮頓生：不好，人命關天！萬一他想不開，問題可就大了，不好收拾了……，于是，他果斷下令：找人，找人，趕快找人！除留下值班教師外，其余老師火速外出……
　　杜開新立即把教師分成東南西北幾路，按照不同的路途和方位去尋找。
　　天到中午時，各路各方位的老師陸續(xù)返回，都說沒見到劉波的蹤影。
　　有個老師泄氣地說：“我看生死難料，不容樂觀！”
　　有個老師大大咧咧，口無遮攔，說：“我看完了，這孩子完了，恐怕已不在人世了，到閻王爺那里報到去了！”
　　校長鄭曉文本就擔心，聽老師們都這樣說，臉都嚇黃了，冷汗唰地從臉上額上冒出來。他一方面派人繼續(xù)尋找，一方面立即向上級去作情況匯報。
　　聽到劉波失蹤的消息后，他的親朋好友鄰里街坊也慌了手腳，分成幾路這里那里的到處找人，真真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亂成了一鍋粥。
　　再說劉波，自從受到了校長的嚴厲批評后，他心灰意冷，情緒極為低落，晚飯沒吃就躺在了床上。一夜輾轉(zhuǎn)，難以入眠。想想自己的成績，真是可笑而又可憐。他覺得實在愧對學生，愧對他們的家長，愧對領導對自己的殷切期望。
　　而更令他不安的是，自己和張燕是同學，兩人同時擔任民辦教師，人家張燕成了正面的樣板，成了大家學習的榜樣。自己則成了反面的典型，成了被批判的靶子，實在令人無地自容。思來想去，他認為自己可能不適合這項工作。與其在這里誤人子弟，還不如辭職轉(zhuǎn)行的好，于是，沖動之下，就寫了那模棱兩可的辭職報告。
　　他把信放到桌子上，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就懶洋洋出了家門。他想到外邊去散散心，驅(qū)除一下滿心的抑郁和煩惱。
　　他沒有目的，沒有方向，任馬由韁，走走停停。出了村口，他抬眼看到了高高的玉龍山，那里有悠悠的云，密密的樹，道道的田，郁郁的草，于是就決定到山上玩一會兒，也好靜下心來考慮一下，今后不干破民辦了，到底該干點什么。
　　上山的路蜿蜒曲折，亂石遍布。由于他心不在焉，行進中他兩次被石頭絆倒，摔得皮開血出，但似乎并不覺得疼。到了山頂，他向遠處巡視了一圈，只見山水依舊，也沒什么新鮮東西，仍覺得一切無聊，就躺在青石板上，四仰八叉，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看白云蒼狗，聽松濤陣陣。待了一會兒，感到還是沒意思，就慢慢地站起身，放開嗓子喊起山來：
　　“嗬嗬嗬——哦嗬嗬荷嗬——”
　　高山峽谷并不嫌棄他，馬上給了他響亮的悠長的回聲。
　　喊了一陣子山，感覺還是興味索然，就開始慢慢地下山。行至半山腰，他感覺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到大樹下。一邊看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繞著樹干上上下下，一邊呆著腦袋胡思亂想。幾只螞蟻看到?jīng)]什么危險，猶猶豫豫地爬到他身上，任意地游走、接吻和玩耍。有一只還跑步前進，不知死活地爬進他的耳朵里。
　　正想著，忽聽一旁有人高喊：“喂，小伙子，不去干活，到這里做什么？”那人說著，脆生生地打了個響鞭。
　　劉波抬頭一看，見是個五十多歲的放羊老漢，便沒有出聲。
　　也許是太寂寞了的緣故，這老漢非常健談：“小伙子，給誰賭氣了吧？來，過來聊一會兒?！?br /> 　　劉波猶豫了片刻，慢騰騰地走過去，邊看羊吃草邊和他聊起來。劉波看老漢甩著響鞭，哼著小曲，滿臉樂呵呵的，非常羨慕地說：
　　“我看放羊這活真不錯，整天無憂無慮的，漫山遍野地看風景?！?br /> 　　“你說我這活路好？吃錯藥了吧你。”老漢詫異地盯著他，仿佛他是天外飛來的怪物。
　　“我看不錯?！?br /> 　　“不錯？這話我是頭一回聽人說?？磥恚闶鞘裁匆膊欢?。”老漢長嘆一口氣說：“你看看我，風吹雨打日頭曬，見天一身臭汗，連身干凈衣裳都穿不上。這還不算，這些張嘴貨，一頓不喂就亂套。平時還好，趕上羊生病羊難產(chǎn)那才遭洋罪哩！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嚇個半死。去年夏天，西村王老三的羊得病，焐了群了，說聲死那叫個沒治，四十多只羊撲拉拉幾天的功夫全毀了。急得王老三幾乎跳了河，病了一個多月?！?br /> 　　“羊生病，他不會找醫(yī)生嗎？”
　　“這你就不懂了，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有的病能治，有的病不能治。有的病來時如山倒，想治都騰不出手來。再說醫(yī)生和藥也不現(xiàn)成??！”
　　劉波說：“照你這么說，放羊也不容易?！?br /> 　　“那是不容易。莊稼地里，耕耩鋤割挖塘修渠喂豬養(yǎng)羊，哪里有什么好活。”停了停又補充說：“要說好活路也不是沒有，可咱白著急，干瞪眼，饞死也干不上啊。”
　　劉波好奇地問：“農(nóng)村有什么好活路？”
　　“什么好活路，這明擺著還用問嗎？當老師、當醫(yī)生就是好活路！那叫個高級社員。整天風不著雨不著，又文明又干凈，到哪里都受尊敬。當老師每月還有補助錢。美，美啊——這工作好是好，可咱沒文化干不了，就是有文化也不一定能干上！”
　　“好個屁，受苦遭罪的活！”
　　“嗨，你那個說法！我表侄子呂繼先就教書，整天穿著藍制服，人五人六的?！?br /> 　　劉波嘿嘿地笑了，說：“鬧了半天，你是呂繼先大哥的表叔啊？大家都叫你……”
　　放羊老漢說：“不錯，別人都叫我張二別骨，張二別骨就是我。”
　　劉波說：“我和繼先大哥在一個學校，關系很不錯。”
　　“你，你是個老師？”張二別骨驚奇地看著他，眼里放著光：“好，好啊，當老師好啊！小伙子，有福氣啊你。一看就覺得你是個人物。你不知道，我兒子張元對老師有多眼饞，抽空子就往繼先家里跑，還給我鬧個沒完沒了，說我當時沒供他上學，要是上了學，也能當個人人眼饞的老師了。”
　　“唉，這工作實在不怎么樣?！?br /> 　　“小伙子，知足吧你，捧著個蜜碗還說不甜。不行，你放兩天羊試試，你試試到底有多苦?！睆埗e骨說著，邊脫腳上的鞋，邊向劉波手里塞羊鞭。
　　劉波看了看，那鞋早就破爛不堪，五個腳指頭有三個在探頭探腦，還臭烘烘的，禁不住連連苦笑。
　　張二別骨話頭一轉(zhuǎn)：“壞了，羊都走散了，我得趕羊去，這些張嘴貨一眼看不到就東竄西蹦——我說，別吹豬憋氣了，快回去好好地教書吧?！?br /> 　　張二別骨一席話，盡管沒有徹底改變劉波的原有觀念，但滿心的怒氣怨氣早化為烏有。他沒想到，社會上對老師會這么看重。由此看出，人生在世，干什么都不容易。人們常常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往往干著時百不如意，當真放棄了又覺得可惜。想著，心里頓時亮堂了許多。不行，還得回學校去。今后要放下虛榮的臭架子，在教法上向張燕，向有經(jīng)驗的老教師多學一學。
　　想著，他開始下山。剛剛走出不遠，就迎面遇上來尋找他的方天曉。
　　今天，方天曉感到格外地焦急，別人都回家吃午飯了，他還餓著肚子漫山遍野地尋找。因為劉波是好朋友劉成的弟弟，比別人近著一層關系。平時，劉成哥對自己那么好，像親兄弟那樣，萬一劉波有個好歹，很難面對知心的朋友。
　　現(xiàn)在，他一見劉波安然無恙，喜出望外。趕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劉波啊劉波，你到哪里去了？叫我們到處找你。”
　　劉波愧疚地笑笑：“我？”
　　“你不知道，都快把我們急死了。走，趕快回學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