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

　　
　　程管家走進(jìn)書房的時候，呂老爺正在書房之中看書。
　　張文冕走后，呂老爺就思索募銀的事情。
　　捐銀這件事明顯是要他定下一道線來，最后這件事情肯定會變成逼捐。他交得太多，有太多的人會交不上來，他就成了幫兇；如果少，這就是不給官家人面子，秋后算賬的把戲太多了。
　　思來想去，三千兩是個合適的數(shù)目。
　　想好之后，這件事情就安排下去，他則到書房觀書靜心。
　　“老爺?！惫芗逸p聲叫他。
　　“什么事？”他抬起頭。
　　“趙大人來了?！惫芗艺f。
　　“哦？快請。”
　　呂老爺走進(jìn)客廳的時候，一身便裝的趙大人也剛剛走進(jìn)來。與呂老爺不同，這位趙大人可是富態(tài)得多。
　　“趙兄。”呂老爺拱手施禮，“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
　　“呂兄，”趙大人忙還禮，“我這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br /> 　　“請坐，看茶?！?br /> 　　兩人分賓主坐下。
　　“趙兄，怎么今日得閑到寒舍來？”
　　“我就開門見山了。呂兄，我這次來是半公半私?！?br /> 　　“這話怎么講？”
　　“說半公半私，因?yàn)檫@件事情是閣老所指，說私，一是指呂兄與趙某的私交，二是指這件事情不用官樣文章?！?br /> 　　“閣老所指？是什么重大之事？”
　　“這件事情怎么說呢……當(dāng)今萬歲年幼，總有些游樂之心。朝廷這里，從前都是三位閣老支持?？墒牵F(xiàn)在劉、謝兩位閣老已經(jīng)不在，只有李東陽一位閣老主持，想規(guī)勸皇上實(shí)在是有心無力。一些奸黨也投皇上之所好，引皇上游玩無度，結(jié)果朝綱日壞，朝政要全落入他們之手?！壁w大人說著嘆了口氣。
　　“是啊。現(xiàn)在京城的老百姓都在風(fēng)傳這些事情。為君怠政，必有禍亂。近，怕有肘腋之禍；遠(yuǎn)，當(dāng)年漢王高煦的故事恐怕會重演哪?！?br /> 　　“呂兄說得是?？涩F(xiàn)在，又有麻煩事了?！?br /> 　　“什么事？”
　　“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劉瑾，為了討萬歲歡心，要在西苑建豹房一座，打算羅置各種珍奇異獸，讓皇上樂不思蜀?！?br /> 　　“哦？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熳硬豢闪铋e暇，暇必觀書，召鴻儒’?！眳卫蠣敳粷M地哼了一聲。
　　“這豹房一建，可就不是游玩這么簡單。萬歲住在那里，政令自然要在那里商議，皇上也沒可能再上朝。百官與內(nèi)閣就成了擺設(shè)，天下大政都由閹黨決定，唐末閹人亂政之禍不遠(yuǎn)矣?！?br /> 　　“所以，這豹房是萬萬不能建的?！?br /> 　　“正是。有李閣老在，朝廷國庫這一面的銀子劉瑾是動不了的。他一定會想別的辦法。據(jù)說劉府正在布置募銀賑災(zāi)，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而這件事情其實(shí)是為建豹房籌銀?！?br /> 　　“當(dāng)真？”
　　“不錯。這是李閣老親目告訴我的。呂兄，劉瑾一定派人找過你吧？”
　　“確實(shí)。這也是李閣老告訴你的？”
　　“當(dāng)然不是。你是關(guān)中人，而他沒可能不來這里游說?！?br /> 　　“正是。”呂老爺說著掏出名刺，“剛才我還拿著它思索呢?！?br /> 　　“張文冕……”趙大人翻著名刺，“這個人是華亭人，人稱才子。確實(shí)有些本事?？上В蕿閯㈣?，結(jié)果背后被人稱為華亭大狡。”
　　“那對這件事趙兄有什么想法？”
　　“呂兄，私下來說，你得捐，不然，劉瑾現(xiàn)在是皇上的紅人，就是朝廷命官他都能貶斥，你要是冒犯他，必然招來大禍?？捎诠瑸榇竺魃琊?，這件事一定不能施行，再者，閣老這邊也不好交待。這一進(jìn)一退，一左一右，事難兩全?！?br /> 　　呂老爺沉吟不語。
　　趙大人也是沉默無言。
　　這件事情，確實(shí)難辦。
　　內(nèi)閣與內(nèi)官，兩邊都是得罪不起的；公義與自家，兩邊又都是不能舍棄。
　　“不妨用中庸之法?！?br /> 　　半晌，呂老爺開口了。
　　“如何中庸？”趙大人不解。
　　“趙兄，敢問這豹房興建，要耗用多少銀兩？”
　　“按劉瑾所設(shè)想，不下百萬。”
　　“如果只區(qū)區(qū)幾萬呢？”呂老爺問。
　　“那只不過能建個花園而已?！?br /> 　　“建個花園總比建個北司好?！眳卫蠣?shù)馈?br /> 　　北司是當(dāng)年宦官辦公官署，唐末時掌生殺予奪之大權(quán)，天子唯拱手而已。
　　“呂兄的意思是……”
　　“錢，我出，但數(shù)目可不多，十萬兩頂天了?！?br /> 　　“可募銀的事情要開始了，難道呂兄要阻止？”
　　“我怎么敢阻止呢？再說，賑災(zāi)是好事，怎么說也該當(dāng)仁不讓啊?！?br /> 　　
　　呂楠用手指輕輕抹過算盤，上面一排算盤子推了上去。這一排一顆代表五。
　　手指再依次向下?lián)?，掠過每一根細(xì)軸，下面的算盤子也落下去。下面的每一顆代表一。
　　現(xiàn)在，算盤表示的是一無所有。
　　他究竟是什么時候?qū)W會打算盤的？
　　他記不得了，反正有好幾年了。
　　第一次的打算盤的感覺很奇怪。
　　握慣了毛筆的手去摸算盤子，那種噼噼啪啪的聲音和安安靜靜的寫字聲差得真是十萬八千里。
　　開始，他總是錯得離譜。
　　他記得住口訣，就是打不對。
　　他一遍一遍地練習(xí)下去。
　　一天，兩天，三天……
　　他打開了賬本，手指飛快地動起來。
　　噼哩啪啦。
　　很快，核完了一頁，再核對下一頁。
　　半晌，他合上了這本賬目。
　　長舒口氣，他現(xiàn)出欣喜的笑容。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想想下面要做的事，他不免興奮，非常興奮。
　　“仲木，仲木……”
　　飛燕蹦蹦跳跳地進(jìn)來了，穿著一身男裝，還頂著個布帽。
　　“這么好的天氣怎么悶在屋子里?。俊彼f。
　　“飛燕，你不是說月華姐在布置標(biāo)行的夜間守衛(wèi)嗎？怎么這么快就過來了？”他說。
　　“已經(jīng)完事了，就是讓大伙提防夜里有人來偷盜，多加了幾個哨。來，出去走走。”她過來一把將他拽了出去。
　　“仲木，你說那些夜里來的是什么人？”飛燕問。
　　“月華姐還沒有查出來？”呂楠反問。
　　“是啊。那天死的那個人什么也查不到。順天府已經(jīng)按江湖大盜結(jié)案了?！?br /> 　　“這是官府的慣例，沒苦主的命案，都是這樣?！?br /> 　　“我看月華姐后悔收了那個木匣。她沒想到有這么多的事情?！?br /> 　　他點(diǎn)點(diǎn)頭。對于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飛燕已經(jīng)詳細(xì)地對他講過。
　　“她看那個木匣了嗎？”
　　“沒有。月華姐把它封起來了。下次要是出標(biāo)就決定把木匣帶去河間府。早脫手早干凈?！?br /> 　　他沉吟。
　　“仲木，想什么呢？”
　　“你跟我說過，那個死的人身上有刺青？”
　　“對。一條蛇，刺得很不好看。當(dāng)然，是瘦猴告訴我的，我總不能去仵作房看男尸?！?br /> 　　“他的武功路數(shù)呢？”
　　“哥他們追到那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死了，沒法知道他的路數(shù)。不過月華姐覺得他跟那些在路上劫她標(biāo)的人是一路的?！?br /> 　　“那，那些人又是什么武功路數(shù)呢？”
　　“月華姐說他們的打法十分兇狠，拼命的那種。不管自己死活，只管殺敵猛沖?！?br /> 　　“這可不像是江湖人?！?br /> 　　“月華姐也這么說。她覺得像是軍兵?！?br /> 　　“軍兵？”
　　“是啊。不過這也說不通，軍兵為什么要劫我們的標(biāo)呢？就算那個木匣十分重要，軍兵逼月華姐她們交出去就是了。就算是咱們標(biāo)行也不會因?yàn)橐粋€木匣子跟軍隊對著干。完全沒有道理要?dú)⒋蠡餃缈诎?？?br /> 　　“那就說明他們不是軍兵，至少不是普通的軍兵。”
　　“仲木，那，你說他們是什么人？”飛燕問。
　　“飛燕，其實(shí)也不是很難猜。他們出身行伍，又行事詭異，而且手段狠毒?！?br /> 　　“那……是什么？”
　　“只有一種可能，錦衣衛(wèi)。”
　　“錦——衣……衛(wèi)？”
　　呂楠點(diǎn)點(diǎn)頭。
　　“不對呀。錦衣衛(wèi)里不少人哥都認(rèn)識，他們也不是這樣的人哪。”她搖頭。
　　“百川認(rèn)識的都是管儀仗的。月華姐碰到的是北鎮(zhèn)撫司的。”
　　“暗殺……監(jiān)視？這樣的人我還沒見過呢。尋常老百姓根本見不著?！憋w燕說。
　　“要是見著了，他們露了相，不是他們消失，就是我們死?！?br /> 　　“這么厲害？”
　　“差不多吧?！眳伍c(diǎn)點(diǎn)頭。
　　“怪不得他們都不露臉。”
　　“你不擔(dān)心？”
　　“我擔(dān)什么心啊？他們要是那么了不起，還來偷什么？直接撒馬殺進(jìn)來多好。我看都是些廢物點(diǎn)心。就會背后下刀子的手。”
　　呂楠笑著搖搖頭。
　　“不對嗎？仲木，那你怕不怕？”
　　“怕，我怎么不怕呢。那些人那么厲害，我是一個小老百姓，怎么會不怕呢?！彼f著，可語調(diào)平平淡淡。
　　“你真怕？”
　　“是啊。可是怕也沒用啊?！彼恍Α?br /> 　　“我猜你就不怕?！憋w燕嘿嘿一笑，“我倒不覺得他們是錦衣衛(wèi)的。我看他們就是一群賊，是江湖上一個秘密門派的?！?br /> 　　“有這樣的門派？”
　　“怎么沒有？當(dāng)年關(guān)中就有一個門派，叫紫薇門，門中的都是殺手刺客。專門干收錢殺人的買賣。據(jù)說一次最少一千兩銀子?！?br /> 　　“比保標(biāo)掙得多呀?！?br /> 　　“可是也沒保標(biāo)長久啊。后來這門派沒有了。據(jù)江湖傳言——這些都是老師傅們講的——他們門派發(fā)生了內(nèi)訌，里面有一個高手要離開門派，別人不答應(yīng)，就打起來了。那個高手殺了許多人。從此之后，這門派便衰敗了?！?br /> 　　“還有這種事。”他問，“那么，那個高手呢？”
　　“有人說死了，有人說平安脫險了?？赡芗奕肆税桑俊?br /> 　　“是女子？”
　　“是啊。聽說她殺過許多人呢，是個一等一的殺手?！彼f著忽然念頭一轉(zhuǎn)，“仲木，我問你，要是我當(dāng)殺手，你怕不怕？”
　　“我問你，要你殺小虎，你干不干？”
　　“我為什么要?dú)⑿』?？?br /> 　　“就沖你這句話，你干不了殺手的?！?br /> 　　“為什么？”
　　“一，心腸不夠狠；二，哪有刺客還問為什么的？你保標(biāo)問為什么了嗎？”
　　“第二個理由你說的對，第一個嘛……我還不夠狠？我砍人跟切菜一樣?！?br /> 　　他聽后邊笑邊搖頭。
　　“哪不對嗎？我……”她說著突然停了下來，指著前面人群，“仲木，你看，那不是雨晴嗎？”
　　雖然在人群中，但江雨晴潔白的身影仍然一眼就能辨出。她挎著竹籃，不緊不慢地在街上走著。
　　“江姑娘這是去買什么？”呂楠問。
　　“拿著籃子當(dāng)然去買菜啦?！绷栾w燕說。
　　“標(biāo)行不是有大師傅做飯嗎？”
　　“有啊。不過，她從來都自己買菜，不知道為什么，或許吃不習(xí)慣吧。反正她從來不跟我們一起吃飯?！?br /> 　　“不是因?yàn)檫@個原因?！眳伍檬贮c(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右頰。
　　“啊，對呀，我怎么忘啦。是因?yàn)樗哪樐?，她有意躲著大伙兒?！绷栾w燕道，“其實(shí)她也挺可憐的?！?br /> 　　呂楠看著白白的身影，沉默不語。
　　“哎，仲木，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凌飛燕問。
　　“知道什么？”
　　“你又裝糊涂。哥那天要看她的臉，你阻攔了，你一定早就知道?！?br /> 　　“我不知道?！?br /> 　　“你說不說?！彼浩鹣掳停芍?。
　　“我不知道說什么？”他轉(zhuǎn)開臉。
　　“你不說我點(diǎn)你笑穴了?！?br /> 　　“別瞎說，人身上哪來的笑穴？”
　　“誰說沒有，我可點(diǎn)了?！?br /> 　　“點(diǎn)吧，我不怕?！?br /> 　　她使勁胳肢他。
　　“哎呀，快……停手……哈哈……大伙……看著……”
　　“反正我穿著男裝，看就看唄。嘿，哪跑！”
　　兩人正要嬉鬧，程大業(yè)跑來了。
　　“二少爺，二少爺……可找著你了。”
　　飛燕急忙停了手。
　　“什么事，大業(yè)？”呂楠邊說邊擦笑出的眼淚。
　　“老爺叫你回去?！背檀髽I(yè)回話。
　　“有什么事？”
　　“不清楚，不過，好像很重要。”
　　“知道了，去吧?！眳伍灰詾槿?。
　　“二少爺，老爺把轎子都派來了，就停在善堂呢，你得趕快?！贝髽I(yè)很著急。
　　“我現(xiàn)在不想回去?！?br /> 　　“仲木，別?！绷栾w燕勸他，“你還是回去吧?！?br /> 　　“不會有什么事的?！?br /> 　　“二少爺，這次真的有事。家里來貴客了?！?br /> 　　“什么貴客？”
　　“是趙大人。”
　　呂楠怔了怔：“順天府尹？”
　　“是啊?！贝髽I(yè)點(diǎn)頭。
　　“也好，”呂楠說道，“我正要回善堂去取些東西，正好坐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