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機場 第三章 （12）

　　
　　第三章（12）
　　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航校畢業(yè)，成峪又一次來到西安。趙阿姨帶上他和小小，一起踏上了去陜北的路，去追尋一個已經(jīng)在他們的心里縈系了好多年的夢。
　　東去長安，車過灞橋，成峪透過長途汽車的車窗，傾起身子朝著外面望去。
　　灞水河邊，滿都是一鋪灘灘的岸柳，雖然早已經(jīng)不見了古往今來墨客騷人每每都會在詩詞文賦里提到的這里關(guān)中三月的柳絮飛雪，可臨水看過去，那兀自垂蕩著的萬千柳絲，卻還像是一層層黛色的綠陣，在秋日的晨風(fēng)中不停地搖曳著，仿佛是在朝著身邊那迂回繾綣，不肯徑自流去的河水，深情地揮著告別的手。驀然間，成峪想起了他以往在一些書里曾是讀到過，自古以來的那些離別長安的行人，多是要在這里駐足相望，折柳送別，不由便思忖起，此去后的幾天，他就要和身邊的趙阿姨和小小離別，便禁不住在自己心里浮上來一絲黯然。他悄悄地看了一眼趙阿姨和小小，見她們也是在凝神地向窗外望著，想必也是和他一樣，是在心里面憶起了李白的那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過去銅川，公路已是在北山的塬梁溝壑中蜿蜒。前面，就是那片廣袤，蒼茫，久遠，神奇，滿眼皆是遠古傳說中“夸父逐日棄杖成林，女媧補天摶土為人”的黃土，從這里孕育出生生不息的華夏文明，培育了堅韌不屈的民族精神，承載著無比厚重的歷史記憶，浸滿了殷紅熾熱的烈士鮮血的黃土高原。
　　路過古柏參天，祭祀著華族胄裔的人文始祖軒轅黃帝的橋山，車一天都是在向北。窗外的景色，逐漸變得蒼茫了許多，路邊綿延起伏的塬峁溝梁中，不時會見到貧瘠的被撂了荒的黃土地?？稍谀切┮呀?jīng)開墾出來的田隴間，那一片片隨著從塬上溝里刮過來的一陣陣秋天里干爽清涼的風(fēng)，在陽光下不停地搖晃著的身板兒的通紅的高粱，金黃的谷子，露出籽兒來的玉米穗兒，快要漲開豆莢的大豆，低垂下頭來的糜子，還是在告訴著人們，已經(jīng)是該要收獲的季節(jié)了。
　　車廂里，有人在輕聲地哼起了那支熟悉親切的陜北民歌《秋收》的曲子。
　　終于，在滿天的星光里，他們來到了延安。在城北的楊家?guī)X，他們娘兒仨被當?shù)氐睦相l(xiāng)領(lǐng)進了附近的一孔破舊的窯洞里，在那里宿下了。
　　一個普普通通的陜北攔羊老漢給他們挑來一擔(dān)水，幫他們把火炕燒起來，又給他們拿來了自己當年在解放戰(zhàn)爭中，他在延安警備第三旅當馬夫，跟著黃羅斌旅長參加延安保衛(wèi)戰(zhàn)，又在西北野戰(zhàn)軍四縱參加扶眉戰(zhàn)役時蓋過的棉被，執(zhí)意要讓正盤算著要在炕上和衣睡下的娘兒仨鋪在身下。
　　老漢推開了成峪給他遞過來的一支黃金葉香煙，點著了自己的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默默地端詳著眼前的兩個孩子?？匆姵捎托⌒“涯谴苍缫严赐柿松瑑擅娑季Y著好些補丁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展開，將它鋪在了已經(jīng)被煙火把炕圍子全都熏成了黢黑色的炕上，便默不作聲地轉(zhuǎn)回身，悄悄的一個人走出了窯洞。
　　趙阿姨披上外衣，也走出到窯洞的外面來。看見老漢并沒有離去，還蹲在窯洞外面場院的圪勞里,又把煙袋點上了，便走上前去，關(guān)切地用陜北話問他：
　　“老哥，你咋在這達圪蹴著哩，外邊涼，咱們還是進里邊坐著拉話吧？”
　　老漢站起身，憨厚，略有些木訥地笑一下說：
　　“額等你們都睡下了再走。額見你娘仨都累咧，娃兒們身板兒還嫩著尼，走了恁么遠的路，讓他們倆都早點歇咧吧，多喜人的兩個娃嘞?！?br /> 　　阿姨笑了，點點頭。剛才在窯洞里，她看到了老漢一直都是在用慈愛的眼神,端詳著成峪和小小，知道老漢喜歡這兩個孩子，便對他說道：
　　“老哥，我剛才見你可喜歡我的這兩個娃哩，明早起（明天早上），我叫他們都來你家，一起認你個干大（干爸）”。
　　老漢身子一震，似乎是想要在木訥的臉上，努力再做出些高興的樣子，卻是做不出，呆呆的，像是被凝在了那里。
　　阿姨略有些不解地看著老漢，過了一會，才又對他說：
　　“我也可想看看你的娃哩，老哥，你幾個娃？”
　　“額一個娃，一個娃，比你的娃大，屬狗的?！?br /> 　　老漢訥訥地回答著，那張布滿了像黃土地上的溝壑一樣皺紋的臉，一直是在努力地掙著，仍是想要做出個笑的樣子來。
　　“是個后生吧，今黑夜走過你那里，我咋沒看見呢”？阿姨又問他。
　　老漢臉上那些僵硬的笑消失了，嘴巴漸漸的變了形，痛苦地扭曲著,身子也戰(zhàn)抖起來：
　　“胡宗南，狗日的第一旅。娃他媽，還有娃，給（被）他們一起都禍害死了……”
　　趙阿姨明白了，神情頓時也像是凝住了，身子在秋夜的涼風(fēng)中，和老漢一樣地戰(zhàn)抖起來，淚水沿著著臉頰默默地流了下來。
　　老漢仰起頭，下死勁地盯著那黑洞洞的天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背過身去，避開趙阿姨關(guān)切地注視，彎下腰，在自己的鞋子上，輕輕磕去煙袋鍋兒里還在閃著亮兒的剩余的煙灰，把煙袋桿兒別在自己腰里的一條發(fā)了黑的布帶子上，佝僂著他在1949年的7月參加扶眉戰(zhàn)役時,在阻擊胡宗南第65、第38軍向?qū)氹u逃竄的戰(zhàn)斗中受了傷,無法挺直的身子，向場院外面的坡下走去。那里，有一個用一片布滿了圪針的酸棗樹圍欄圍住的小棚子，老漢和他的羊，夜晚就歇在那里。
　　離棚子不遠處，有一個低低的的墳塋。老漢的娃，老漢的婆姨，就是那個在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的時候，從家鄉(xiāng)米脂縣移民來到延安，尋到自己趕牲靈的綏德漢子的俊女子，娘兒倆都在那里，在高高的茅草覆蓋下，靜靜地陪伴著他。
　　從坡下，傳來了一聲充滿著悲傷的山曲，沙啞，凄惶，蒼涼，如吼如訴，在黑夜里的星空下，那聲音傳得很遠很遠，撕扯著窯洞里面的娘兒仨那沉沉墜著的心：
　　“滿（了）天，哎嗨星星呀，一（了）顆顆明，
　　天底下，額就挑下了妹妹你呀，你一人。
　　九（了）天，哎嗨仙女呀，額（了）不愛，
　　單（了）愛，額那小妹妹你呀，你一人
　　……”
　　此后的兩天里，趙阿姨帶著成峪和小小，走過了延安的楊家?guī)X，棗園，王家坪，清涼山，橋兒溝，看到了曾經(jīng)的黨中央駐地，中央大禮堂，黨的七大會址，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等老一輩革命領(lǐng)袖住過的窯洞，八路軍總部，新華社、解放日報舊址，延安抗大、延安魯藝舊址，在那些地方，成峪終于看到了老爸魂牽夢縈的寶塔山，朝思暮想的延水河,走進了老爸經(jīng)久思念的抗大。在這些地方，成峪流了不少的淚，也圓了他的一個夢。
　　按著攔羊老漢的指點，他們又向北去，經(jīng)過瓦窯堡，一路去到了老漢的家鄉(xiāng)綏德，老漢婆姨的娘家米脂，見到了老漢在那里的親人，聽到那里的人講述他們對延安年代的深情回憶，對人民領(lǐng)袖和八路軍的真情思念，吐露他們眼下生活的種種艱辛，訴說他們近些年里因為天旱絕收，多交公糧，被饑餓逼迫著外出逃荒，重又踏上了走西口漫漫長路的苦痛。還聽他們用充滿了黃河故土的韻味，滿含著他們的深情唱出的信天游，唱出來他們胸中的渴望和真愛……
　　那些天里，成峪似乎有些體會到了我們這個民族在邁向前進時，步履是怎樣的沉重，隱約感覺到了在父輩和自己的肩上，還要背負著怎樣的艱辛。
　　臨走時，他們又回到了延安楊家?guī)X那個攔羊老漢那里，成峪和小小一起，跪認了那個攔羊的老漢做了干大。
　　老漢的嘴唇顫抖著，一手一個，顫巍巍扶起兩個孩子，什么成句的話語也說不出，一雙被艱難孤獨的生活磨難成渾濁的眼睛里，閃動著淚光，喃喃地在嘴里反復(fù)地說著：
　　“好娃，額那好娃，都起，你們快都起，你們好好地過活，額不要你們像額這樣……”
　　成峪拿出自己的一套像是老八路曾經(jīng)穿過的海軍灰色軍裝，留給了攔羊的老漢。他和小小一起，走到坡下那座低低的墳塋前，倆個人并著肩偎靠著，在那里靜靜地站立了許久。
　　一路上都沒有開過幾次口的小小，默默地仰起頭來，流著淚，幾乎是用悲咽的調(diào)子，向著秋日里的高天流云，哀婉深情地唱出來：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和下一個三哥哥，
　　他是額的知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