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鄉(xiāng)的日子(22-25)
作品名稱:小沙棗 作者:綠影 發(fā)布時間:2015-02-07 21:45:07 字數(shù):8549
(二十二)
金指導員給我們?nèi)凹摇比碎_會。
“同學們!在你們剛下鄉(xiāng)的時候,我就苦口婆心地對你們說過,你們都是基地的孩子,是軍人和軍工的后代,你們一定要處處嚴格要求自己,你們的行為不能辱沒了你們的出身,不能給你們的父輩丟臉,說過吧????同時我也一再的強調(diào),部隊有個鐵的紀律,不允許戰(zhàn)士在營區(qū)所在地談對象,相應的,我也給你們制訂了這條紀律,不允許你們在下鄉(xiāng)期間談對象,你們記得不記得,???”
我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你們別以為我啥都不知道,啊,那天,啊,就是那天,我看到賀勝利和方小影肩并肩在路上嘻嘻哈哈地說笑,賀勝利說‘眼睛小不是缺點,關(guān)鍵是要和諧?!瘜Π桑课铱茨銈儌z的神態(tài)就很和諧了嘛。還有,今天我看到付文斌給李曉然挑水,楚微微給徐明明補褲子,這是偶然嗎?啊?互相幫助是對的,為啥就不能男的幫助男的,女的幫助女的,?。扛屓苏痼@的是,陸軍竟然和毓米在女生宿舍里偷偷地那個,啊,那個!光天化日之下啊,同學們!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說啥我都不敢相信?。√幌裨捔寺?!?。磕銈儾哦啻笱?,這讓我怎么向基地首長交待,怎么向你們的父母交待?”
我倏地站起來,指著金磚質(zhì)問道:“金指導員,請你把話說清楚,我和毓米哪個了,我們咋就不像話了?”
金磚聲色俱厲:“陸軍!注意你的態(tài)度!剛才,啊,就是剛才,你和毓米在一起那個,啊,臉對著臉,嘴對著嘴,哎喲,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你們在干啥你們自己還不清楚呀????你說,你們的關(guān)系到底發(fā)展到啥程度了,???”
從角落里飄過來一個慢慢悠悠的女聲:“那是陸軍的眼睛迷了沙子,毓米在給他吹沙子。當時我在宿舍里看書,可以作證?!?br />
“哦,是肖卓?。磕銊偛旁谖堇锇?。哦,原來是吹沙子啊,可能是我看錯了。不管咋說,我還是希望大家在男女關(guān)系上要慎重一點兒,再慎重一點兒。好不好?下鄉(xiāng)時期不是你們談戀愛的時候,你們將來還要出去工作,還會接觸更多的人,那時再談戀愛也不遲,懂嗎?你們也要和我們一樣,也是一塊革命的磚,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嘛。”
徐明明小聲嘟囔:“那啥那啥就是一灘臭糞,知青一枝花,全靠糞當家?!?br />
賀勝利自語喃喃:“那誰那誰就是一只爛烏鴉,走到哪兒都亂呱呱。”
金磚指著徐明明和賀勝利說:“你們倆人兒在那兒嘀咕啥呢?大點聲兒說!”
徐明明和賀勝利朗朗同聲:“知識青年就是一片瓦,哪里需要就往哪里碼?!?br />
“好!說得好!希望大家認真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別辜負了基地首長和你們父母對你們的期望?!?br />
王海濤遞給金指導員一杯水,恭敬地說:“金指導,請您喝水,您為我們操心受累了,我們大家都明白您的好意,心領(lǐng)了。請您放心,我們會牢記您的諄諄教導,絕不會在下鄉(xiāng)期間談戀愛的。其實我們真沒你想的那么復雜,我們之間相互幫助都是正常的,彼此之間傻乎乎的啥都沒想。剛才讓您這么一點撥啊,我們茅塞頓開。原來啊,陸軍和毓米、付文斌和李曉然、徐明明和楚微微、賀勝利和方小影真的很般配呀,你不說我們還真沒瞧出來。他們自己也許都還蒙在鼓里不知道呢,這叫什么?這就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吧?這么一說啊,還真得感謝金指導您啊,是您當了一回大紅娘,將來他們這幾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時候,還真得感謝您今天的指點迷津啊,金指導,您啊,當紅娘咋就忘了我呢,我就這么不受人待見???”
肖卓慢吞吞地說:“既然金指導給在座的都點了鴛鴦譜,光說說也不足為憑呀,是不是請金指導為大家立個字據(jù)啥的,在座的各位是當事人也是證人。不然將來他們真的雙雙入了洞房,把您這位月下姥兒給扔在了腦后,那多不應該呀。是不是?再說了,您可是為咱們知識青年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兒,基地首長和他們的父母要是知道了不定咋謝您呢?!?br />
方小影冷泠地笑了笑:“是呀,感謝金指導啊,這樣吧,您啊,就把王海濤和肖卓也點成一對吧,這樣一來我們這個點就更像一個大家庭了,付文斌啊,下次你回家的時候,把金指導的豐功偉績對你爸爸好好說說,讓你爸爸好好地表彰、表彰咱們這位金紅娘?!?br />
此時的金磚瞪著突出的金魚眼,瞧瞧這個,望望那個,臉上寫滿了困惑與迷惘:“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都理解錯了,我這可是一片好心呀,我就是想讓你們注意點兒,再注意點兒!別鬧出啥緋聞來。紅娘?笑話!我咋可能當紅娘嘛,算了,就算我剛才啥都沒說,大家好自為之就是了。陸軍,毓米,對不起,剛才是我看錯了?!?br />
我莞爾一笑:“自從我們下鄉(xiāng)以來,金指導一直都像大哥哥似地關(guān)懷著我們,我們不會怪您的。其實咱們也應該為金指導好好想想了,他為了咱們嘔心差點瀝血,委曲沒能求全。他沒日沒夜地忙,都到了而立之年了,還沒騰出空兒來成個家,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大公無私的精神啊。他對革命工作忠心耿耿,認真負責,他是個高尚的人,是個純粹的人,是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們應該向金指導學習。請金指導放心,我們絕對不會給您丟臉的。咱們也別把知青點的這點破事兒拿到父母面前去叨叨,他們夠忙了,別再讓他們?yōu)樵蹅儾傩牧??!?br />
賀勝利嬉皮笑臉地說:“就是嘛,就算是我們現(xiàn)在有那個談戀愛的心,也沒有那個談戀愛的膽兒不是?我們絕對不會在下鄉(xiāng)期間談戀愛。金指導,這一點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別人是談戀愛不在乎朝朝暮暮,我們是朝朝暮暮不在乎談不談戀愛。該是誰的就是誰的,緣分到了誰也擋不住。只要感情在,不用談戀愛;只要感情深,早晚是一家人。對不對?方小影?方小影!你倒說說對不對啊?”
方小影小眼怒睜:“你給我滾一邊兒去,少叫我的名字。討厭!胡謅啥呢你,就你那個惡心樣兒,哪個瘋子和你感情在!你呀,將來就跟那啥那啥一樣,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吧你!神經(jīng)??!”
(二十三)
清晨,我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潔白的世界。雪花在天地間飄飄蕩蕩、揚揚灑灑,我伸開雙臂仰天長嘯:“噢,噢!下雪了,噢,噢!下雪了!”
東風是地處在干旱少雨,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惡劣氣候之中,雨雪的天氣極少。所以,每逢下雨、下雪之時,就是孩子們奔出門去瘋玩兒之日。在內(nèi)地,下雨了,孩子們都是打著雨傘往家跑,在東風,孩子們是從家里打著雨傘往外跑。好不容易遇到下場雪,孩子們更是高興地在雪地上瘋玩兒,雪太少,堆不成雪人,他們就腳踩著吱吱作響的雪,抓起一把把的雪團相互扔著跑著,像我現(xiàn)在這樣噢噢地叫著。
不一會兒,同學們都讓我給噢噢出來了,我們佇立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間,向著天空驚嘆:??!下雪了,好美麗的雪花喲……有的高聲吟誦: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有的扯著破鑼嗓子吼唱:白雪飄飄,飄飄白雪,天上飛下銀色的蝴蝶,抖動著雙翼蹁躚起舞,伴隨著一曲無聲的音樂……
“陸軍,陸軍!醫(yī)生爺爺叫你快點去?!毙l(wèi)生所里的護士大姐站在門外喊我。
我胳膊上的傷早就痊愈了,衛(wèi)生所的所長卻一直把我留在所里。這會兒上班的時間還沒到,聽那位大姐急促的語調(diào)一定有急事兒,我到廚房里抓了二個冷饅頭跟著大姐往衛(wèi)生所跑去。
醫(yī)生爺爺手里提溜著藥箱在所門口等我,他身旁還站著一位急得東張西望的大嫂。我跑到醫(yī)生爺爺面前,爺爺說:“陸軍,快點跟我走,她家的弟媳就要生孩子了,快點。”
我把藥箱接過來遞給大嫂,請她在前面帶路,我扶著醫(yī)生爺爺跟著她。醫(yī)生爺爺步履蹣跚速度太慢,我一急,把爺爺背了起來。路上爺爺告訴我,所長去公社開會了,護士大姐已身懷六甲,實在是沒人了,老醫(yī)生這才想到了我。
這是一戶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兒,屋里的孕婦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嚎叫,一位老奶奶陪伴在孕婦的左右。我把醫(yī)生爺爺背進屋里放在炕上,爺爺雪白的山羊胡子上掛著晶瑩的冰凌,他倚在炕頭的墻上直喘粗氣,看來這一路我把他老人家顛簸的夠嗆。
待我把氣喘勻,對大嫂說:“你快點燒一鍋開水,再把火炕燒熱一點。哦,麻煩您順便把我這兩個饅頭給烤烤,我早飯還沒吃呢?!?br />
“陸軍快過來,你先檢查一下孕婦,看看宮口開了多少?”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住了:“啥?醫(yī)生爺爺,你讓我給她檢查?這,這咋行?我,我……”
我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雖然我已是快二十歲的成年人,雖然我也很想觀光那塊無限風光的好地方,可是這塊好地方正處在鮮血淋漓中,我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我害怕,我遲疑……
醫(yī)生爺爺看看我,嘆了一口氣,捋了捋胡子起身自己動手給孕婦做檢查。我?guī)退蜷_藥箱。
“嗯,還好,胎位正常,宮口開的很好。好,用點勁兒,對,再用勁兒,就快了。”醫(yī)生爺爺沉穩(wěn)地說。
“好,好!就這樣,陸軍!你干啥呢??。 ?br />
“爺爺,我在呢。”
我看到嬰兒的頭已娩出,忙對孕婦說:“你哈氣,現(xiàn)在不能用勁兒,大口哈氣。對,就這樣哈氣,放松,再放松,哈氣,吐氣,再哈氣。”
我看到醫(yī)生爺爺捧著嬰兒的頭,把嬰兒一側(cè)的肩膀輕輕娩出,再娩出另一側(cè)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將嬰兒全部拉出。我忙把止血鉗等物一一遞給爺爺,爺爺處理完嬰兒的臍帶,把哇哇大哭的孩子交給大嫂。這時的醫(yī)生爺爺已累得筋疲力盡氣喘噓噓,我把他扶到炕上坐好,然后去繼續(xù)他未完的工作。
我完全忘記了剛才的羞澀與害怕。在爺爺?shù)闹笇?,我?guī)椭袐D將其胎盤娩出,我為她們母子平安而欣喜,為新生兒嘹亮的啼哭聲而激動。
大嫂給我們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雞蛋面,這大半天忙得我水米沒沾牙,早就饑腸轆轆了??僧斘叶似痫埻霑r,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兒卻撲面而來,圣潔的嬰兒在血污里奇跡般地來到了人間的那一幕在我的眼前再次回放。我的胃里是一陣又一陣的翻江倒海。
回到“家”里,一向喜歡把自己的“豐功偉績”標榜給他人的我,面對著同學們關(guān)切的尋問,卻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我,一個純潔的童男子,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地忽然參與了接生這項偉大的工作,與女性那塊好地方的邂逅竟是這樣的驚愕、血腥、緊張、忙亂,別說旁人不信,就連我自己都暈暈乎乎的以為是做了一場噩夢。
?。ǘ模?br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咚啪……”
下鄉(xiāng)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們是在農(nóng)村的“家”里過的。那時同學們的革命熱情高漲,積極響應過一個革命化春節(jié)的號召,雖然想家,都忍著不說。大隊還組織了以知青為主力軍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春節(jié)前到各個生產(chǎn)隊去巡回演出,我們披星戴月,晝夜辛勞,大年三十的那天才回“家”。
俗話兒說:有錢沒錢,殺豬過年。
在老鄉(xiāng)們的幫助下我們也殺了一頭豬。部隊贈送給我們的那二頭豬長得和我們的體重差不多了。我們同時還殺光了僅有的三只無毛少肉分不清公母的雞。這群來源于不同家族、公母大小顏色品種參差不齊的雞們,自從聚集在知青點后,就投入到了莫名其妙的戰(zhàn)爭中。它們每天浴血奮戰(zhàn)、自相殘殺,羽毛飛揚的勝利雞和鮮血淋漓的戰(zhàn)敗雞們越戰(zhàn)越勇,大有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之勢??蓱z的雞們生活在毛飛塵揚,腥風血雨的悲慘環(huán)境里。它們晝夜哀號,雞不聊生。最后的結(jié)果是死的死,傷的傷。據(jù)說曾有不屈不撓的母雞在戰(zhàn)亂時期下過蛋,這些雞蛋下到哪兒去了,是個謎。許多年以后,有一次賀勝利在酒桌上喝高了,吹噓說他和徐明明能聽懂雞語,無論雞將蛋下到何處他們都能做到追雞尋蛋,從不落空。
無酒不成席。我在供銷社買了四斤(我身上只有這點錢)散裝白酒。怕不夠,想了想又往酒里兌了些水,反正賣酒者已兌了不少水了,也不在乎再多兌一點兒。
年夜飯很豐盛,火炕上并起來的兩只小餐桌上擺滿了大家七手八腳搗鼓出來的菜肴。我們十個人圍坐在一起,披著軍大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付文斌手抓一只雞腿,順手拔去了仍賴在上面的一根雞毛,惡狠狠地撕咬著:“哼!我就不信你比我的牙還硬?!?br />
李曉然夾一塊豬肉放進嘴里嚼了嚼:“這無糖,無醬油,無調(diào)料做出來的三無紅燒肉的味兒還行!”
毓米抿了一小口酒:“哈,真辣!我小的時候就常聽大人們說什么‘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為什么要喝辣的,也不知道這辣的是啥東西,后來才知道喝辣的就是喝酒,這酒有啥好喝的?”
方小影用半個咸蘿卜條指著王海濤:“海濤,你們清水的小學校后來咋樣了?你們不會一直都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課吧?”
王海濤直著脖子咽下一口肉:“那哪能呢。大概是第二年吧,部隊就在鐵道南面的坡地上給我們修了一所新學校,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平房。西面是一排辦公室和老師的宿舍,北面是四間教室,南面有二間教室,東面是圍墻。還有秋千和滑梯呢,從那以后,我們可以在院子里做廣播體操,可以盡情地敲鑼打鼓慶祝自己的節(jié)日!教室里窗明幾凈光線充足,教室正前方雪白的墻壁上鑲著一塊巨大的黑板。我們當時坐在新教室的新課桌前,心里特美?!?br />
楚微微說:“你們的家一直都住在半地窯的房子里嗎?”
肖卓說:“嗯,住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年秋天發(fā)洪水,十幾戶半地窯子的家里都被水淹了,其中就有我和王海濤的家。進了水的地窯子很危險,組織上立即派戰(zhàn)士幫助被淹的人家往外搶運東西,因為一時找不到住的地方,只有從車庫里調(diào)出了幾輛悶罐子車,把受災的各戶暫時都搬到了車上,兩家合住一個車皮,我們在車上住了十幾天。待戰(zhàn)士們給我們搶蓋的房子完工后,我們才搬進了新家。不久,基地在清水修建了職工公寓,這才解決了職工的住房問題?!?br />
徐明明問:“你們的學?,F(xiàn)在還在嗎?”
李曉然說:“不在了。那年基地戰(zhàn)備大疏散,我們都撤回了父母的家鄉(xiāng)。學生全走光了,學校也就拆除了。從老家回來后我們?nèi)w搬進了東風。我每次路經(jīng)清水,都想念我們的學校,說真的,我對那所小學挺有感情的。時間久了,人們可能會忘記曾有過這所學校,但在那兒上過學的孩子們會永遠記住這所學校的。”
賀勝利一手舉著一大塊豬骨頭,一手舉著一大碗白酒,紅光滿面:“曉然說老家是父母的家鄉(xiāng),我舉雙手贊成這種說法。我專門琢磨過家鄉(xiāng)這個詞兒,詞典上說的家鄉(xiāng)是‘自己的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F(xiàn)在,將來,會有更多的人不可能世代居住一個固定的地方,那么,他們的家鄉(xiāng)在哪兒?我認為啊,家鄉(xiāng)應該是我們熟悉、習慣、喜歡,離開后想念、回來后心安的地方。父母的家鄉(xiāng)我們并不熟悉,咱們現(xiàn)在的家在東風,咱們熟悉東風,喜歡東風,所以我認定東風才是咱們的家鄉(xiāng)。來,為了咱們共同的家鄉(xiāng),干杯!”
我喝了一大口酒,酒一入喉,那種熱乎乎暖洋洋的感覺一路直下,在五臟六腹中躥游。我把披著的軍大衣往身后推了推,露出白花花的羊毛:“瞧瞧咱們這幾位啊,像不像從威虎山上下來的一伙土匪?先看看賀勝利,活脫脫就是欒平他大哥嘛。再瞧瞧方小影,喝得滿面桃花,漂亮得如同蝴蝶迷她二姨呀,哈哈,今天,咱們的賀勝利能說出這么富有哲理的話來,實乃刮目相看啊。我舉雙手贊成賀勝利的觀點!無論將來咱們走到哪里,無論將來咱們混成啥樣兒,咱們都不能忘記了咱們的家鄉(xiāng),咱們的家鄉(xiāng)就是東風,因為咱們都是東風的子弟,是導彈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的孩子!”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對!誰忘記了這一點,誰就是忘本!
大家繼續(xù)喝酒,窗外,一彎月牙清冷地掛在天上,西北風呼呼地刮著,遠處隱約傳來零星的鞭炮聲,仿佛在提醒著人們新年的到來。我們坐在煤油燈下,對著漸漸結(jié)成了冰凌的菜肴喝酒唱歌。我們唱少先隊隊歌,唱共青團之歌,唱軍歌,唱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最后不知道咋的,大家唱起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風卷那個雪花,在門那個外,風打著門來門自開,我盼爹爹快回家,歡歡喜喜過個年……”
一顆顆冰冷的淚珠悄悄地劃過我們的臉頰。
(二十五)
付文斌從小就喜歡軍事,他熟讀當時能夠找得到的各種兵書,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他對解放戰(zhàn)爭的三大戰(zhàn)役興趣倍增。
這天,我們和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一塊兒在糞堆上同呼吸共勞動,把漚發(fā)了酵的各種牲畜的糞便砸碎翻勻,做春播前的準備工作。付文斌一邊干活一邊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起了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zhàn)役的重大意義和概況,他講得精彩,大家聽得癡迷。隨著戰(zhàn)役的深入展開,糞堆里散發(fā)出的難聞氣味兒也仿佛變成了戰(zhàn)場上的火藥味兒,讓眾人回味無窮。
沒多久,大隊民兵連連長請他出山給全體民兵演講三大戰(zhàn)役,反響熱烈。不久,付文斌應邀到別的大隊去演講,后來公社知道了,付文斌又被借到了公社,大有一發(fā)不可收拾的趨勢。大隊的領(lǐng)導怕這棵好苗子被別人挖走,連夜召開領(lǐng)導班子會議商榷,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會議精神,全體一致通過立刻賜給付文斌一個金箍咒:大隊民兵連副連長的職務。從此,付文斌副連長基本上告別了集體勞動,他到處演講三大戰(zhàn)役,跋山涉水,披星戴月。
忽一日,李曉然找到付文斌,把他拽到?jīng)]人的地兒,神秘地左張右望了一番后,氣喘吁吁地說:“付文斌,我聽到一個消息,大隊已經(jīng)決定任命你為大隊黨支部副書記,還說是先任命隨后再讓你入黨。付文斌,你知道這意味著啥嗎?”
付文斌傻楞楞地看著李曉然,茫然地搖頭。
李曉然急切在說:“你這個傻子!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這是想拴住你呀。你想想,我們以后都招工走了,你這個當書記的咋辦?你都大有作為了,還能走出農(nóng)村這個廣闊的天地嗎?難道說你真的心甘情愿地在這里扎根一輩子呀?”
付文斌驚得魂不附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啊,那咋辦,我,你,你說我,我,咋辦啊?”
此時的李曉然儼然是運籌帷幄的大將軍:“我聽說開始征兵了,部隊的征兵干部已到了公社,名額很少。但你是民兵副連長,這是你的優(yōu)勢,你去找找他們,當兵去吧。只要部隊肯要你,大隊不想放你也不行?!?br />
付文斌眼前一亮:“好!我現(xiàn)在就到公社去找征兵的干部,我要當兵。”
不久,付文斌穿著肥肥大大的綠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咧著大嘴樂呵呵地與我們告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鑼鼓喧天,有不少送新兵的家人在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抹眼淚,和即將奔向遠方的親人難舍難分。只有我們這群人喜眉笑眼的,本來嘛,當兵是好事兒,干嘛弄得像賣兒賣女骨肉分離似的。我們“家”的人輪流抓住付文斌手握了一回又一回,祝福的話說了一堆又一堆。
賀勝利急了:“這送人真夠煩的,干送他就是不走!這接兵的也真夠磨嘰,不走等啥呢?付文斌不走咱們先走吧。付文斌,在部隊上好好干,到地兒記著給咱點兒寫信?!?br />
賀勝利拉著我們往回走,我們邊走邊回頭沖付文斌揮手告別。把紅著眼圈的李曉然留給了他。
李曉然回到“家”后,我們發(fā)現(xiàn)她手中多了一只白色的搪瓷大茶缸兒,鮮紅的“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大字把普通的大茶缸子裝點的光彩奪目。
別人家的孩子當了兵,公社會派人敲鑼打鼓地給這家的大門框的右上角掛上“光榮軍屬”的小木匾,從此,這家的大門內(nèi)外都會因此而大放光輝,從這個門里走出來的大小家人也因此披上了榮耀的外衣。我們“家”的孩子也參軍了,可這門里門外仍然同往日一樣的冷清。
付文斌的參軍離去雖然沒有給我們的家門帶來榮耀,卻在“家”里每個人的心海都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曾幾何時,這個“家”里的歡聲笑語漸漸地少了,憂心忡忡、沉默寡言的同學們,好似把躊躇滿志、蓄勢待發(fā)的豪情都隱藏了起來。
“家”的日子愈來愈像一杯冰水似的冰涼乏味,院子東面的豬窩雞窩狗窩早已空空如也,成了斷壁頹垣。狗窩里的小狗長成了大狗后就失蹤了,賀勝利說可能狗找到了親愛的小母狗當上了倒插門的狗女婿,過上了幸福的狗生活;徐明明說可能咱的狗早就被什么人偷偷勒死,或爆炒或紅燒后進入了某些人的肚腸;楚微微說咱們總是想不起來給狗吃的,是饑餓讓它背信棄義丟失了狗那與生俱來的忠誠本性。毓米說咱們?nèi)诉€在吃了上頓找下頓,有時光啃玉米棒子就是一餐,哪有閑情逸致料理狗的生活?王海濤說精神是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chǔ)之上的玩意兒,信念道義忠誠等都是有條件的,狗都不戀這個家了,何況人呢。方小影說,唉。
其實我的心情比他們更煩。大隊衛(wèi)生所新分來了一位尖嘴猴腮的男醫(yī)生,聽說他是公社某領(lǐng)導的兒子。該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如何我不敢忘加評論,但我知道他特別喜歡漂亮的女性。他在歡迎他的衛(wèi)生所的會議上公然地說:為什么護士大多是女性?因為女性是天生的尤物,能夠讓人既賞心又悅目。醫(yī)生與漂亮女護士配合,能使得醫(yī)生的思路更加敏捷,因而能為病人找出最佳的治療方案;病人天天看到漂亮的女護士,會感到心潮澎湃天地豁亮,能促使病情好得更快。
第二天,我就被衛(wèi)生所開除了,雖然傀儡所長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我知道,最根本的理由是我既不能讓他人賞心又不能讓他人悅目,更不能讓他人思路敏捷,不開除我開除誰?
我喜歡醫(yī)學,我熱愛醫(yī)生這個職業(yè),為此,我苦讀醫(yī)書,不恥下問。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勤奮、刻苦、懸梁刺股,早晚能拽住醫(yī)學的尾巴??墒乾F(xiàn)實呢?僅僅就因為性別的差異就讓我與醫(yī)學失之交臂。
第二天,大隊的領(lǐng)導到我們“家”來通知毓米,說是經(jīng)過大隊黨支部研究,決定分配她到大隊衛(wèi)生所去工作。我當著那位領(lǐng)導的面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衛(wèi)生所選人的標準是如何能讓那個猿人賞心悅目,他說了,漂亮的女護士是天生的尤物,你要是愿意當那個尤物,愿意讓那個猿人賞心悅目你就去,否則,就別去?!?br />
毓米以見血即暈、聞藥味兒想吐的正當理由謝絕了大隊領(lǐng)導的好意。
那段來去匆匆的學醫(yī)史成了我難以忘卻的記憶。對此無可奈何的我常常借用阿Q的精神來詮釋:其實我根本就不是學醫(yī)的材料,懵懂無知的我還沒有來得及挑選職業(yè),就先讓職業(yè)涮了我。就好像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傻丫頭,只要是有人看她一眼就已幸福的要命,哪里還顧得上端詳那人的模樣?最終落下被玩弄、被拋棄的下場是難免的。
那么我適合做什么呢?我還能算是塊材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