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母親的戰(zhàn)爭
就在金秋時節(jié),母親走了,帶著偏見,帶著不舍,或許還帶著遺憾吧……閉上了雙眼,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71歲。
母親病重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揪得很緊,難道母親這次就真的不行了???這一刻我滿心的后悔和自責,因為前幾天我還和她吵了一架。要能知道沒有機會再吵,那一次我就該忍下來,哪怕內(nèi)心多么的委屈,哪怕被母親的男尊女卑思想折磨得尊嚴無存,就算母親多么的不可理喻,我都該忍下來。母親還不是太老,我覺得還有很多機會和她爭辯,還有很長時間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
最后的日子母親是昏迷的,不吃不喝不說話,我一直守在她的床前,這時候的母親才是最善良,最通情達理的,她不再說閨女都是外人,不再罵xx片子都是來討債的。如果母親能這樣躺一輩子,她會感受到女兒才是自己最貼心的,是身上的小棉襖。最后的日子里,我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真真正正的體驗了一把做女兒的幸福!有母親的手可以拉,可以說說撒嬌的話,可以幫媽媽洗洗臉梳梳頭,洗腳擦身,就算她不會夸我,至少也不會罵,不會咬牙切齒的說讓我滾得遠遠的??吹侥赣H這時候的狀態(tài),我把所有對她的恨意都全部放下了。
和母親的恩怨,打我生命形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知道為什么母親那么討厭女孩子,也許知道母親的心思,該出生的時候卻怎么都不肯面世。知道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還是我向鄰居斌嫂問及我是不是后娘的時候她告訴我的:“你千萬別這么想,你可不是后娘,你娘生你的時候我在場,折騰了兩天還是叫了鄰村有名的接生醫(yī)生用鉗子夾住頭拽出來的?!甭犃吮笊┻@么說,我心里隱隱和母親拉近了一絲距離,可母親不這么認為,總覺得我不該是她的孩子,好像我的存在給她添了不可抹去的晦氣,叫我的時候前面不帶一句罵就覺得這口氣下到我身上很是冤得慌,我真不知道母親怎么就和我這么大的怨氣。
我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后來陸續(xù)有了四個弟弟,我們家就有五個孩子。當有人問及母親幾個孩子,母親就會驕傲的說四個兒子,我從沒被母親承認過我也是她的一個孩子。
我記得那年我不過七歲,母親坐在織機上織布,鄰居晨嬸問她:“這次看著機子上這卷子線不少,經(jīng)了幾‘表’?”“也不多,四個孩子,一人一‘表’”。我知道母親沒把我算作孩子,在旁邊就很不是滋味,但我不能說話,因為我在母親面前從來就沒說話的份,說一句就會招來一大串的謾罵,罵的話之臟難以入耳。晨嬸聽著不夠公平就說了一句:“你啥時候都說四個孩子,你貴妮兒就不是孩子?你總是老偏心!孩子都這么大了,你總這樣說話孩子會怎么想你!叫我說閨女小子都一樣,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那個都該疼?!蔽衣牫繈疬@么替我說話,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心里熱乎乎的很是感激。不曾想晨嬸的話還沒落地,母親的一頓披頭蓋臉地罵又沖我過來,好像不是我的存在晨嬸也不會說這樣的話,晨嬸的話一定是刺痛了她。晨嬸覺得她的話能說服母親有所悔悟,不曾想又無意中給我?guī)砹藶碾y,晨嬸心里又多了一份自責,剛說一句:“看看,我又找事兒了?!蹦赣H就機關(guān)槍似的射了過來:“你找事兒!我看你分明還挑事兒!你這不是挑俺家事兒嗎!你這不是讓這個小x片子恨我嗎!以后你少來俺家?。 辈环智嗉t皂白,劈頭蓋臉晨嬸吃了一堆話頭子。母親就是這樣,不管別人的意見對錯,只要誰有不同意見就會遭到一頓雷霆。晨嬸是個直性子,平時和母親還算親近,說了幾句掏心肺的話,最后還是落了個下不來臺,一氣之下晨嬸走了,臨走扔下一句:“你就這么作吧,早晚不得好死!”晨嬸走了,倒霉的我還得小心翼翼地聽母親發(fā)泄一頓,要不然那火氣是沒法消盡的。
和晨嬸不再來往,在母親看來多一個人說話少一個人說話并不重要,因為在母親這里都是臨時現(xiàn)象,幾天之后人家還在氣頭上,她早忘得一干二凈了。
村里有個習慣,吃飯的時候都愛端了飯碗邊吃邊走串串門,誰家有好吃的飯菜就順便夾上兩筷子。晨嬸平時愛吃飯的時候來我們家串門,因為受了母親的喝斥有幾天沒來了,母親耐不住了,端了碗去晨嬸家串門。她似乎忘記了前兩天發(fā)生的摩擦,進門就說話:“聞著味來了,弄啥好吃的了沾點光?!背繈鹇牭侥赣H的聲音,先是沒說話,受傷的心還沒療好。
“這窮娘們兒還記我仇呢!”母親邊說話就進了屋。晨嬸白她一眼:“你就是狗臉,翻臉不認人,說咬就咬,人家還疼呢你狗屁沒了!”“可不是,我就這毛病,咱都好了一輩子了,你還能記得住仇?說過去我就忘了,你也別記著了?!本瓦@樣,和晨嬸的隔閡解除了。母親在周邊鄰居之間這樣的事情是重復發(fā)生著的,主要還是父親的面子給她支撐著的,很多人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都是鄰居,睜眼閉眼也就過去了。
父親是令我欽佩的,也是全村人的脊梁和依靠。他人長得方正,為人也正直坦率,真誠不屈,敢于直言,不畏權(quán)勢,不怕邪惡,村里人誰家有了矛盾,大事小情都會想到他來解決。父親不識字,但表達能力很好,說話機智幽默,詼諧風趣,村里很多人都愛和他打趣開玩笑,但嚴肅起來都怵他三分。在文革的時候村里鬧派別,拉幫結(jié)伙,各占山頭,有的幫派還誓死對抗,父親哪邊都不站,還成了他們幫派之間解決矛盾的使者。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是生產(chǎn)隊隊長,帶著一幫子社員把個生產(chǎn)隊搞得熱火朝天,社員們也很團結(jié),走到田間看著那塊莊稼長得好,一準是第十八生產(chǎn)隊的,父親也經(jīng)常受到公社、縣里的表彰。
下雨天我們家是最熱鬧的,地里去不了了,父親就把社員聚到家里開會,討論下一步勞動計劃。母親這時候也很高興,和他們說話打趣,把好吃的拿出來讓大家分享,炒花生啊,煮一鍋豆子啦,我這時候也是最愉快的,母親這時候一般會忘記我的存在,只要弟弟們不哭不鬧,我就可以盡享我童年的這一份快樂,可以和他們一起吃東西可以隨著他們的笑聲笑,所以我經(jīng)常盼著老天爺下雨。
在我年少時的記憶里母親是兇惡的,她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咬牙切齒,但她對弟弟們又是那么和藹可親,抱著弟弟總是要親親臉蛋,寶貝兒嬌兒地叫著。哪怕她是看見弟弟高興我心里也是高興的,至少知道她在此時不會對我謾罵毆打。母親打孩子其實是件正常的事,孩子犯錯挨打也是應該的,教育是需要動動戒尺的。但母親打我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哪錯了,比如吃飯的時候不注意雞把碗蹬翻了,她端著一盆子豬食不小心滑了一下灑了,這錯都會強加到我的頭上,弟弟尿了褲子那更是我的錯了,因為那是我沒把弟弟看好。弟弟尿了褲子又逢上陰天,那我的錯就犯大了,非有一頓打不可,哪怕是她看著弟弟尿了褲子,老天爺不出太陽那就是我的錯。我在家的日子時時刻刻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過著,因為不知道哪時哪刻母親會劈頭蓋臉的一頓打罵過來。但是,只要母親的拳頭落到我頭上,我的心一下子就堅強起來,不落淚不說話一副堅強不屈的樣子。越是這樣母親就越是狠狠地打,因為母親在打我的時候總想讓我求饒她會消一點氣,我偏不,你喜歡打就狠狠地打,寧死不屈!最后還是她打累了,才罵罵咧咧的罷手。我雖然被打,還是覺得最后是勝利的,我沒有被無辜的欺凌所屈服!我的內(nèi)心對母親除了恐懼就是恨意,我想我早晚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家,離開母親的魔爪。我就期盼著自己趕緊長大,長大了好找個婆家嫁人,走了就一輩子不再回這個家,你再也夠不著打我了。我每天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可是長大談何容易??!小的時候只知道找個婆家是唯一離開母親的辦法,后來上了學,慢慢長大,知道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嫁人不是唯一的方法。
說到上學那風波就更厲害了,我八歲那年,那時是村里剛剛成立了學校,說是學校,其實就是一個五保戶沒有院墻的院落。村里喇叭喊著娃們可以在自家村里上學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孩女孩都要報名上學。父親從外面回來說:“走妮兒,給你報個名去,上學吧。”父親的話音剛落,一旁的母親接過來:“一個xx片子,上啥學,早晚還不是人家家的人。再說她上學誰看孩子,這一大家子人吃穿不做啦!不能上學!”“必須上學!我不識字就吃了虧了,孩子都得識字,不管閨女小子?!备赣H說著拉了我就往外走,一把又被母親拽了回來,說:“上學行,每天給我紡一把棉花就去,紡不了就別去。”說著從炕上搬下一輛紡車杵在我面前,我當時在家的工作就是負責看著弟弟玩,還沒有學過做營生,自然也不會紡棉花。我坐在紡車前,心想一定要紡出線線來??墒牵従€線卻沒想象的那么簡單,紡車和手都不聽自己的使喚。母親就在我的背后,見我紡不出在頭上就是一笤帚疙瘩,我開始流淚,大概是因為有父親在場的緣故,委屈一下子涌在心頭,要是沒有父親在場我想我還是不會落淚的。這一落淚更倒霉了,又是一家伙過來:“叫你再哭!你當你爹在家就能救你是不是!你上學,不把這把棉花給我紡完就別想出門!”母親惡狠狠地在我背后,我的背直冒涼氣。一般父親在家的時候母親是不怎么動手的,罵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母親罵我就是和我說話。她知道父親在家她打我的時候會招來父親的呵護,因為母親打人時的狠很少有人看了能不動惻忍之心。母親打我都是抄家伙的,她說我的頭太硬,會硌得手疼。家里的笤帚、尺子、搟面杖就成了母親隨手用的武器。這一次涉及到大事情,如果我上學去就違背了她男尊女卑的思想,再就是家里少了一個幫手,所以她就不可忍的暴露出她的狠來。
父親在圈椅上坐著,兩手搭在扶手上,把嘴抿成一字,雙眉緊蹙,沒說話。我知道這是父親脾氣爆發(fā)前的預兆,感到家里會發(fā)生一場戰(zhàn)爭。當母親又一笤帚疙瘩落在我頭上時,父親便飛起一腳把紡車踹散一地,又跺了兩腳:“我叫你紡,我叫你紡,紡個屁吧!”完了拉上我就往外走,“走,去報名上學,看誰敢不讓上!簡直欺人太甚了!”我邊抹眼淚便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母親傻坐在散了架的紡車前,手里的笤帚還沒來得及放下,眼睛直直的看著散了一地的紡車,她沒想到父親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她也嚇了一跳!父親一般不發(fā)脾氣,盡管有時候母親罵罵咧咧說他只顧外不顧家之類,父親也是笑笑哄哄就過去了,父親真要是發(fā)起火來,母親也是蠻怕的。
我還是背起了書包,走進了學校,母親再沒說不讓上學的話,但她要求我上學去的時候帶上弟弟,四弟弟那時候幾個月大,長得白白胖胖,頭頂上扎了一個小撅天辮兒,他還是很聽話,趴在我的背上,我吃力的背著他,有時候覺得就要掉下去了,路過的大人就會幫著往上扶一下,有的甚至看著弟弟可愛我可憐,還愿意給抱一段,這時候我就會感到很輕松。
學校是一所沒有院墻的院落,院子里有一盤石磨,我會把弟弟放在石磨旁讓他沿著磨盤轉(zhuǎn)著玩,他那時候剛剛學著走路,也愿意自己活動著玩,每回下課出來,弟弟的嘴里總有東西嚼著,不是小的土坷垃就是鳥糞之類,每次看到弟弟臟臟的樣子,就覺得很好玩,但放學走之前老師總要幫著把弟弟的小臉洗干凈,否則那就不是好玩了。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村里蓋了新學校,有了新教室,學校的制度也嚴格起來,帶孩子上學已經(jīng)不能,再說弟弟也在一天天長大,大弟二弟都進了學校,,三弟四弟也都能自己玩耍,母親也沒再強調(diào)我?guī)У艿苌蠈W了,可母親的話語間對我更加的兇惡,好像我上學本來就是給她添堵,但她又拗不過父親,學還得讓我上著,毛病就要多找一些。
我為了鞏固我的學業(yè),要想辦法怎么平衡母親的胸中怨氣,就偷偷的學著紡棉花。每天放學的時候都能看到大嬸大媽結(jié)伴一起做營生,冬季在太陽底下,夏季在陰涼處。自然有紡棉花的,我就上前答話:“花花嬸子,我來幫你紡棉花”“你會紡嗎?”“你教我我不就會啦!很難學嗎?”“不難學,來,我教你,你回去得晚了你娘不打你?”“沒事,反正早晚我都不對,習慣了?!敝苓叺泥従佣贾滥赣H的脾氣,有時候她打我周邊房頂上會有很多人觀看,有人喊別打了還是個孩子,有人喊就跟你娘說點軟話,免得挨打,我和母親都聽得見但誰也不吃他們那一套,我自然強硬,母親自然兇狠。
只要用心什么都不是難事,在花花嬸子耐心地教導下我很快掌握了紡棉花的要領(lǐng),每次放學我都會不管誰的紡車前坐下,飛快的紡幾條棉絮絮,紡車在我的手中也顯得駕輕就熟。
家里的紡車已被父親修好,車齒上嵌了不少鋁片片,倒是不影響使用,好像比以前更好用。我有早醒的習慣,這點大概是受了母親的遺傳,每天早上都能見母親在炕的一角紡線,我醒了也還要裝睡,不然她會罵我享清福。有時候弟弟們也會早早醒來,大家都醒來的時候,母親就會邊紡棉花便給我們講姥姥講給她的故事,其實我也只是偷著聽聽,弟弟們敢問后來怎么樣?我卻有疑問也不能問的,她會找到理由數(shù)落我?guī)拙洹?br />
母親是勤勞的,她除了給一家子人做吃穿,有時候還要去地里打豬草,我記得大夏天中午別人都睡午覺,弟弟也睡了,她就對我說:“小臟妮兒,在家看著他們,我去給豬薅草去?!本捅成狭鹉蒙乡牭俄斨柧统鋈チ恕2挥枚啻蠊Ψ蚓湍鼙骋淮罂瘃R齒菜回來,然后放在鍋里煮熟,給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