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牛的鼻孔里總是溪流著兩條“黃河”?！包S河”都綿延到嘴唇邊了他也不管不顧，依然穿著他的開花棉襖，敞著懷，趿拉著張著小嘴的大棉鞋，呼呼啦啦地和他的大黃狗顛兒顛兒地向前跑。他的黑棉褲褲襠就像兜著十冬臘月里的大風(fēng)，鼓鼓囊囊的，腳步一顛，大肥褲子也跟著顫，松松垮垮的褲腰弄不好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有時跑著跑著不注意，自己踩在了自己散開的鞋帶上，絆了一個大跟頭，弄得他那從沒洗過似的臉上頭上全是土。
　　 十歲的王鐵牛是無憂無慮的，就像這曠野里的風(fēng)，一忽刮到山坡上，一忽又竄到村子里。大人孩子籠著棉襖袖子在墻根邊嘮嗑邊曬太陽，閑著沒事的就愿逗逗王鐵牛?！巴蹊F牛，過來。問你句話。”有人跟他說話王鐵牛自然高興，滿頭汗布流水地跑過來問“啥事呀？”
　　 看著王鐵牛樂顛顛地跑過來，大家便會假裝一本正經(jīng)地問“鐵牛，說說，你爹一頓能吃幾棒烀苞米？”
　　 王鐵牛低著頭掰著手指想了半天，實(shí)在算不出他爹吃了幾穗苞米，最后只好挑了個他認(rèn)為多的數(shù)答道“八棒，俺爹吃了八棒！”
　　 別人故作不信“你沒算錯？真是八棒么？說錯了看你娘不又拿大棒子揍你。”
　　 “沒錯，是八棒哩。八棒俺娘不會揍我哩。”王鐵牛笑嘻嘻地舔著臉。
　　 “鐵牛，那你爹叫啥？”
　　 王鐵牛一頭霧水，更不知別人在逗他，還極其認(rèn)真地回說“俺不知道我爹叫啥哩?！?br />　　 “那你爹是隊(duì)長還是王八棒？”人們七嘴八舌，滿臉戲謔的成份，都等著看好戲。
　　 王鐵牛一想，自己爹根本不是隊(duì)長啊，于是響快地答道“俺爹是王八棒！”
　　 在場的人一陣哄堂大笑?！巴醢恕痹谶@里是指妻子出軌給男人帶了綠帽子，男人又不敢聲張。所以大家才說那個窩囊受氣不敢出頭的男人才是“王八”。
　　 “鐵牛，再說一遍，你爹叫啥？”
　　 王鐵?？粗蠹叶紭妨耍J(rèn)為這是好事，于是他也咧開嘴樂，小胸脯一挺，毫不猶豫響亮地大聲道“俺爹叫王八棒！”
　　 從此，沒人再管王鐵牛的爹叫王富貴，大人孩子都喊他“王八棒”。
　　 要說這王鐵牛為啥認(rèn)為“八”這個數(shù)字是大的呢？那還得說去年春上。去年春天王鐵牛他娘三嫂子攢了五十個雞蛋，準(zhǔn)備集上賣了換點(diǎn)錢。鐵牛說啥也要跟著他娘去。他娘拗不過，就帶了他去。在集上蹲了半天，雞蛋也沒賣出去一個。他娘要去解手，就讓兒子看會兒雞蛋筐。他娘剛走不一會，就有一胖一瘦兩個中年婦女過來看雞蛋。
　　 “小伙子，你這雞蛋多少錢一個呀？”
　　 王鐵牛記得別人問時他娘說兩毛錢一個，于是便報(bào)了價。兩個婦女看著雞蛋個頭挺大，而且價格不比別人的貴，倆人一商量，便決定買幾個。其中一個說要買十個，讓王鐵牛挑大個的給自己撿。鐵牛不識數(shù)啊，白愣半天眼睛不知道該拿多少給人家。倆人一看，這小孩是不識數(shù)啊，倆人對了個眼神一笑，就對王鐵牛說“那你看著我們自己撿啊，我們也不會唬弄你?！闭f著話兩個婦女瘦的那個人撿了十個，另一個人撿了十五個雞蛋。
　　 瘦子嘴皮麻溜“一個兩角，十個兩元，小孩，給你五元找我三元?！彼贸鑫逶X遞給王鐵牛。
　　 王鐵牛手里沒有零錢可以找給人家，站在那里直發(fā)愣。
　　 另一個胖女人也拿出五元錢“一個兩角，十五個三元。給你五元你找我兩元。小孩對嗎？”
　　 瘦子搶過話說道“我的兩元，你的三元，小孩一共應(yīng)該找給我們五元怎么不對？”說著話從王鐵牛手里“接過”五元錢倆人揚(yáng)長而去。
　　 王鐵牛眨巴半天眼睛，覺得人家算得對。等他娘回來，看見王鐵牛把雞蛋賣了，并聽他重復(fù)剛才兩個婦女算的帳很高興?？墒且粏柾蹊F牛錢呢，王鐵牛卻不知錢哪去了。
　　 “是不是她們沒給你錢騙你?。俊?br />　　 “給了，一個人拿一個五塊的。人家沒騙我?！?br />　　 “錢呢？”
　　 “找給人家了唄。”
　　 王鐵牛他娘生氣地說“你咋不找給人家八塊呀！”
　　 從此，王鐵牛概念里認(rèn)為八是比五多的數(shù)字。
　　
　　
　　 王鐵牛不但對數(shù)字沒概念，對季節(jié)也好像很含糊。他的棉襖棉褲就像租來的一樣，穿上就不肯脫。東北的春天來的晚些，到了陽歷五月陽氣早已上升，人們搶著換上單衣，享受微風(fēng)劃過肌膚那點(diǎn)點(diǎn)涼爽舒適的感覺。
　　 王鐵牛呢，就算捂得滿頭大汗也不知道把棉衣?lián)Q下來。等到學(xué)校要過“六一”了，校園里同學(xué)們幾乎都換上了白襯衫和藍(lán)褲子，輕松愉悅的笑容洋溢在臉上。滿操場只有王鐵牛還穿著開花棉襖大棉褲“呼咚呼咚”地滿操場跑，熱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兩只牛一樣的大眼睛里布滿紅紅的血絲。一位年輕的男老師姓郝，剛調(diào)來這個學(xué)校不久，還不了解王鐵牛的脾性。走過王鐵牛的身邊，拎著他的棉襖訓(xùn)斥“都六一了還穿棉襖，你傻啊？！”
　　 王鐵牛這孩子，你說他啥他都樂呵呵地，就是不能說他傻，誰說他傻他跟誰急。只見他牛一樣地弓起背，哈腰把頭插進(jìn)小郝老師的兩腿中間，雙手扳住對方的腿用力一拱，小郝老師“咕咚”一聲被仰面朝天掀翻在地。
　　 郝老師一個十八歲的大小伙子被王鐵牛一個十歲的小破孩摔倒，他面子上過不去，爬起來又想試試王鐵牛的力氣。倆人較勁半天，不分上下，郝老師氣喘吁吁不敢稍示松懈小心應(yīng)付，王鐵?！昂暨旰暨辍眹娭謿?，一波一波猛沖。只見他身子一蹲，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向郝老師右腿一壓，將郝老師小腿向左用力一扳，郝老師又被他摔倒一次。
　　 郝老師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用手摸了一下王鐵牛石頭疙瘩一樣的肩膀贊道“這小子，真有力氣，是個好樣的！”
　　 王鐵牛被人夸了特高興，乖乖地聽了老師的話去把棉衣?lián)Q掉了。
　　 單衣一換，王鐵牛便不知道再添。已經(jīng)霜降了他還穿著薄薄的衣服。冷風(fēng)一吹，他的鼻涕溪流得更長。別人喊一句“王鐵牛，又過黃河了?！彼惆驯翘椤斑炅铩毕蚧匾晃瑒偽厝?，“黃河”又倒流回來。他扯起袖頭子朝鼻子上一抿，再用舌頭舔舔嘴唇。人家再喊一句，他再抿一下。一來二去，兩個袖頭抹得錚亮。人家笑，他也憨憨地笑。
　　
　　
　　 王鐵牛的憨勁上來，那也是十個老牛都拉不回來的。聽著一幫小孩喊他媽“三嫂子”，他也喊自己娘“三嫂子”。
　　 有一天，他娘出去放豬，半頭午晌回來，又累又渴又餓?？匆娖牌蓬濐澪∥〉刈哌^來心里就煩，沒有好氣地問“飯好了沒？”聽婆婆說飯還沒好，她更為惱火，一把奪過婆婆手里拄的棍子罵道“你個白吃飽，飯也不能做，還不如死了，免得拖累人！”
　　 婆婆失去了依靠倒在地上，她跪在塵埃里想扶著棍子再起來。三嫂子非但沒扶她，還恨恨地說“跪著吧，老得都掉渣了還不死，作孽喲?！?br />　　 婆婆無助地跪在冷風(fēng)里抹眼淚。正巧王鐵牛跑回家喝水，看到了這一幕。他跑到奶奶跟前，勸奶奶“奶奶你別哭，好好跪著吧。等我長大娶了媳婦我告訴我媳婦也讓三嫂子跪著。”緊接著他又順?biāo)锸掷飺寔砉髯舆f給奶奶“奶奶，這根棍子你給我好好保管著，三嫂子若是不給我媳婦跪下，就讓我媳婦拿這根棍子打她?！蹦棠搪犃诉@傻話，竟讓鐵牛給逗笑了，故意逗孫子問，那你媳婦若打不過怎么辦?。客蹊F牛毫不含糊地說“我媳婦打不過三嫂子我?guī)退！?br />　　 王鐵牛他娘聽了這番話，真怕她那犟牛兒子干出這樣的事來，立馬跪倒在地喊了婆婆一聲“娘”，然后把她背進(jìn)屋放在炕上。端來水給婆婆又是洗頭又是洗腳，然后炒了一碗雞蛋端過來喂給婆婆吃。從那日起，三嫂子對婆婆照顧得十分周到，再也沒敢大聲訓(xùn)斥過。
　　
　　
　　 秋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大人都忙去秋收，個個累得骨頭跟散了架似的。晚上腦袋一貼枕頭呼呼就睡。睡到半夜，忽聽得大街上有人喊“著火啦，著火啦！”
　　 場地里都是新收的糧食，這要著火了那還了得。大人孩子一骨碌爬起來，看到窗外映紅了半邊天。大家也不管衣服鞋子穿沒穿好，拎上水桶、臉盆，還有鐵鍬等救火工具就朝著火的方向跑。
　　 著火的是東頭李二禾家。他家房東一堆松木，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著了起來。松木油脂大，火苗越竄越高。不時能聽到木頭被火烤的爆裂聲。有力氣的壯勞力拼命從倉房往出抬糧食，力氣小的抓緊從屋里往出搶衣服棉被，沒有衣服棉被這一家人咋過冬。家庭婦女忙著從附近幾家大井提水。大火借著秋風(fēng)，就像一個狂舞的惡魔，舔著火紅的舌頭，幾步竄上屋頂。半邊房頂迅速被火舌吞沒。房子門框也見了火，已經(jīng)不能靠近人了，否則會有危險。秋風(fēng)呼嘯著卷起更高的火舌，嘶鳴著向人們示威。年紀(jì)大的一些婦女跪在地上哭著喊著朝南天門磕頭，祈禱老天爺趕緊讓風(fēng)停下。
　　 “老天爺呀，開開恩哪，快讓大風(fēng)停下吧?！薄袄咸彀。煜乱粓龃笥臧鸦饾矞绨?，不然這一家人咋活呀？”
　　 李二禾的媳婦這會兒只知道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那個讓人心碎。“老天爺，快住火呀，屋里還有口人呢！”
　　 大伙兒都知道李二禾兒媳婦正坐月子，莫非那母子倆還在屋里？詢問之下才知道，大火起時，怕坐月子的娘倆受到驚嚇，早就轉(zhuǎn)去了親戚家?；饎輥淼妹?，大家只顧的搶大屋和倉房的東西，卻忘了東邊小屋還有個瞎眼的老太太?？蛇@會的火這么大，誰也不敢瞪著眼去送命。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大火把一個老太太燒死么？正在這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哐啷”y一聲，有人踹開了窗戶，緊接著一個小黑影鉆進(jìn)火火舌亂舞的屋子，不一會兒就從正著大火的房門背著一個人出來。就在他們邁出房門的一瞬間，房梁塌了。人們涌上去把兩人從火海拽出來。
　　 三嫂子跪著拍打著躺在地上緊閉雙眼的王鐵牛嚎啕大哭“我的傻孩子，你咋這么傻呀，沒有你可叫媽怎么活？！”
　　 旁邊幾個老人看了，用袖頭拭著淚濕的眼角“其實(shí)鐵牛這孩子挺好的……”
　　 三嫂子的心碎得就像地上“乒呤乓啷”散落一地的玻璃碴子，沾著黑灰染著血，“憨娃呀，人都不進(jìn)你咋就進(jìn)去啦哇！一個老燈臺子，沒了就沒了嗎，你咋這傻呀……娘地這個心呀……”為一個快耗盡燈油的老太太搭上自己兒子的一條小命實(shí)在不值。雖說自己兒子是個呆瓜，可歪瓜裂棗他也是瓜呀。
　　 王鐵?！皳淅狻币宦曌疝怂镆话选罢f啥呢？虎老娘們！那李奶奶還給過我一個蘋果呢?！?br />　　
　　 201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