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心愿】奶奶的裹腳布(征文.散文)
年初的時候,奶奶從老屋搬到了我家。父母之前幾次三番的讓奶奶到我們的新居一起生活,奶奶都是以“年紀大了,很多的生活習慣跟你們年輕人不同,免得矛盾,鬧不開心”為由推辭了。如今倒是奶奶自己要求,要與我們一起生活;這樣也好,省了母親每日去老屋照看奶奶的時間,更方便照顧已經八十高齡的奶奶。
奶奶這樣的要求,全家一票通過,剩下的就是給奶奶搬家。本來打算,給奶奶拿點換洗衣服什么的,就直接到家里住下的,可奶奶怎么也不愿意那樣的安排,無奈我與父母只能接受奶奶的要求——搬家。
奶奶的東西,大件兒的倒不多,就是有些零碎的東西,得分類整理放好,才利于搬走。
“丫頭,快來瞧瞧這個是啥?”母親朝我喊道。
“哎,來了?!迸苓M奶奶的里屋一看,一大包的破布條子,顏色晦暗,且布的質地不好,是那種過時了的土麻布,摸著也有些硌手。
“你倆咋還沒收拾好?。俊崩系持诌M來。
母親拿著幾根破布條向父親詢問道:“孩他爹,你看這是老太太的啥東西,還擱箱子里,跟個寶貝似的?!?br />
老爹接過母親手里的布條兒道:“嘿,你個傻老娘兒們,這是俺娘的裹腳布,你找這東西干啥???”
母親一聽是裹腳布,先是一臉嫌棄,接著是一臉的深思,然后直接把布條兒塞到了老爹懷里,來回的踱著步子捏著下巴道:“你說娘把這裹腳布鎖箱子里是啥意思?難不成這裹腳布上還有啥別的東西,比如藏寶圖?”
老爹看著母親一臉的財迷樣,搖頭道:“藏寶圖倒沒有,這上面倒是有一幅地圖。”
“地圖?”我與母親一口同聲道。
“是的,當年這裹腳布上的地圖可是救了咱全村人的命啊?!崩系断聞e在腰間的旱煙斗,“吧嗒、吧嗒”的瞇著雙眼吸了起來,彷佛再現了當年……
那是一九五八年的時候,黨中央提出三面紅旗,總路線,人民公社大躍進,來建設社會主義??墒侨f萬沒想到的是,不僅沒有建設好社會主義,而是讓浮夸風把形勢搞得一團糟,從上而下都空喊口號,不干實事兒。口號喊得越來越厲害,一時間“浮夸風”刮的也越來越大,到處都是“家家戶戶糧食產千斤,人們生活奔小康”的一派偽社會繁榮,國家經濟大好的景象。
如果你要說實話就給你戴上大帽子,說你是右派分子、右傾社會主義份子,那就斗你,打你,用繩子綁你在木條上架飛機、戴尖帽游街,甚至把你用繩子吊起來,直到讓你低頭認罪,否則就活活打死你。并且小麥、豆類、棉花全部上交到國庫,其中夏季小麥每人要提留,秋季水稻也要提留,本來說把國家任務完成后再提留,可是后來搞起了反瞞產,把收的糧食全部交到國庫還不罷休,說還有好多的糧食交出來,實際上老百姓一點糧食也沒有了。那個時候人人恐慌,沒有糧食吃,都到外邊找野菜野草根和刮榆樹皮攪糊糊吃,到了最后野菜也沒有了,樹皮也刮光了,哀號遍野。
一九五九秋,黨的“大躍進”進行得如火如荼,過“糧食關”的老百姓比比皆是。溫飽問題面臨大難,到處都在鬧饑荒,百姓流離失所,各項產業(yè)荒廢待停。
一群逃難的百姓逃到了奶奶所在的林家灣,林家灣本就人多地少,這又來了一批難民日子更是難過了。無奈村長是個迂腐的讀書人,以“來者是客,不便拒之門外”的理由,留下了難民。那時的奶奶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因為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長得也干巴巴的,經常隨曾祖母到山上采剛冒出芽的嫩草芽和尋找“仙米”(一種吃了漲腹的白陶土)吃。忽然便聽到了,有人呼救的聲音。
“救命?。【让?!”奶奶爬上田埂,正好看見了林子里有一個老爺爺被一只獾按倒在地,正朝著老爺爺的脖子咬去。說時遲那時快,奶奶撿起地上的石頭朝著獾的身子打去,嚇跑了獾,救下了老爺爺。老爺爺出于感激,告訴了奶奶一個秘密,在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山洞,山洞里藏著大量的紅薯。奶奶自然是不信的,這地方的糧食早就被上交光了,哪還會有什么紅薯藏著啊,只當老爺爺說了個“畫餅充饑”的笑話兒來聽。于是奶奶告別了老爺爺,提著籃子回到了村里。
不久,村里好多人因為長期沒有東西吃,一個個的都全身浮腫,頭大如牛,身子卻瘦得如田里的螞蚱,走起路來哆哆嗦嗦喘個不停。跟曾祖父學了兩年醫(yī)的小舅公說,這是得了營養(yǎng)不良性水腫。善良的奶奶知道了,就嚷著要“治病救人”,開設粥棚。
曾祖母知道了這事兒后,就罵奶奶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年頭誰家都沒有吃的了,還想著開粥棚,這不是找事兒嗎?再說,出了這樣的事兒,有干部會管,再怎么著也輪不上你這小丫頭??!
奶奶回道:“干部也是天高皇帝遠的,等他們來管我們哪,估計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br />
曾祖母說:“那也得有糧食??!你一個小丫頭有嗎?”
少年意氣的奶奶,聽了曾祖母的話一下子就像癟了氣的皮球,撅著嘴站在院里,可憐巴巴的望著曾祖母,希望曾祖母幫幫自己。然而曾祖母是什么人,十里八村都曉得的鐵公雞,怎會允許奶奶如此的“大方”。
郁悶了半天的奶奶,想起了老爺爺告訴她的那個秘密——“在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山洞,山洞里藏著大量的紅薯?!庇谑?,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奶奶伙同小舅公去了那個山洞,山洞里果然有紅薯,而且個頭還挺大。
糧食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來了,這些紅薯該怎么帶回村里又不會被別的村里人發(fā)現呢?
正蹲在山洞口冥思苦想的奶奶,被忽然晃過來亮光驚嚇到了,尖叫一聲——??!
“誰在那?”一個男人舉著火把向奶奶藏身的角落不斷靠近,小舅公一下沖了過去將男人撲倒,叫奶奶快跑。早已被嚇得六神無主的奶奶哪里還跑得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站了出來朗聲道:“我是林家灣林三柏家的丫頭。”
早已起身的男人對著奶奶打量一番道:“你一個小丫頭來這山洞干啥?”
奶奶說:“你這山洞有紅薯,我想拿些回去救命?!?br />
“救命?救誰的?”男人訝異道。
“救我們全村人的命?!?br />
“什么全村人?那得多少糧食?。坎唤?!我就這么點糧食,還不知道我自己夠不夠吃的呢,不借!”
雙方僵持下,不知不覺天色已亮,不遠處傳來曾祖母喚奶奶的聲音,出于不想更多的人知道這個地方的原因,奶奶和小舅公不得不離開了山洞。
村里越來越多的人不行了,眼看著村子因為沒有勞動力,到處雜草叢生,就要變?yōu)橐粋€荒村的時候,奶奶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山洞口。
“請伯伯借我些紅薯吧,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蹦棠坦蛟谏蕉纯?,無論刮風下雨。
日復一日,男人被奶奶的誠意感動了,同意借給奶奶,但不是此處的紅薯,而是另一座山的其他糧食,條件是讓奶奶給他養(yǎng)老送終。
奶奶答應了男人的條件,男人遞給奶奶一塊麻布材質的地圖,并告訴奶奶那座山的哪處有糧食,但要奶奶將地圖像裹腳布一樣纏在腳上。奶奶不解,問男人為何;男人說,你這大搖大擺的拿著,你村里到處都是餓紅了眼的人,知道何處有糧食了,還不得上山來硬搶了我?再說了這到明年開春還有段時間,那山上還有我送你的“種糧”(糧食種子)。
村里人得救了,奶奶遵守諾言,將男人接到山腳下的村里為他養(yǎng)老送終。
第二年秋收的時候,村里大豐收,男人給奶奶留了字條便離開了村子。
在此后的多年里,再也沒有過男人的半點音訊;而奶奶卻一如當年,依然信守著承諾,始終保留著那份麻布地圖并收得好好的,答應給男人養(yǎng)老送終的屋子也保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