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產(chǎn)房記(散文)
家鄉(xiāng)富足了,戶戶高門大院,家家廳堂瓦舍。白晃晃的蔬菜大棚連成片,初具規(guī)模。院里院外自家小園兒都建有育秧小暖棚,一水兒的向著陽光,鋼筋骨架,白蒙蒙一片,夜晚草簾棉被捂得嚴實,鄉(xiāng)親們戲稱“產(chǎn)房”。
家鄉(xiāng)素有“老婆子花不害羞,哩哩啦啦開到秋;老婆子花不害臊,哩哩啦啦開一道”的說法。此花學(xué)名白頭翁,入藥,花朵極不鮮艷,亦不顯眼,少有驚艷贊嘆,多獲:紫不溜秋、老氣橫秋的“褒獎”,少有年輕人愛戴,唯有上了年紀的娘們兒們喜愛這深紫色的喇叭花。山梁、田埂每遇必采摘一朵插在鬢梢,夾在耳上。爺們兒便打趣道:“老婆子就愛老婆子花唄!”有時娘們兒們也自稱是:老婆子花一朵,已過紅火勁兒嘍。每逢遇此話題自是嘻哈逗樂一番。滿山遍野還在醞釀更換春裝時,老婆子花們便早早地拱破堅硬的地皮,一簇簇盡顯生機,裂開大嘴,吆吆喝喝地披綠掛紫的熱鬧起來,毫不掩飾地袒露著嫩黃的花蕊,比滿坡顫顫的杏花來得早,與紫花地丁一起開,是家鄉(xiāng)最早綻放芬芳,裝點山野的“美嬌娘”。
男人們喜歡光彩奪目、鮮艷欲滴的花朵,戴見年輕美麗的俏婦,但過日子,都離不開自家的老婆子花。雖是不再青枝綠葉,不再粉紅嬌艷,但紫的雅致,紫的飽滿殷實,紫的讓人守著踏實,堅強隱忍、不嫉妒爭寵、耐瘠薄,管他誰誰,愛咋咋,依舊開出自己紫不溜秋的花朵。就是這些老婆子花們,正月過后便開始與自家男人,嗚嗚喳喳、鼓鼓搗搗地建起“產(chǎn)房”來。
有鄰居問:“忙啥吶?”“抱窩呢!”老婆子花們真?zhèn)€是不害羞,戲虐地自稱“抱窩的老母雞”“貓月子的產(chǎn)婦”,甭管咋地,“產(chǎn)房”里鼓搗上個把月,自會別有洞天,綠瑩瑩的小精靈們便會歡天喜地地遍滿床上。
男人們多的是力氣,少得耐心,更乏揉功。待建好“產(chǎn)房”,整好“育床”、給足養(yǎng)料之后,剩下蹲、挪、坐、爬這些“矮子揉攻”爺們兒們都尊讓給了老婆子花們。娘們兒姐們兒三五一群合起伙來提高效率,逗樂解悶,自是葷的素的一溜地往外扯,柴米油鹽醬醋茶敘個沒完。東家長,李家短,添油加醋地講天書,嘰嘰呱呱熱鬧一團。一粒粒種子埋在懸細濕潤的土壤里,萌芽生根,慢慢鉆出細嫩尖尖的小腦袋,像頂著羊水出生的娃娃,晶瑩剔透,愛死個人。待到倆葉一蕊時,開始移苗,方寸株行距,為大田移栽鏟苗時留下距離。更為使苗兒稀疏長得敦實長得快。那細小嫩綠的秧苗,在老婆子花們手指靈巧地擺弄下,像列隊整齊的方隊,英姿颯爽,逢勃向上。
男人們每到這時,格外心疼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老婆子花:不容易,起早貪黑、跪膝蟆爬,咱得給改善改善生活。燒雞、肘子,大鯉魚真的端上桌。老婆子花們憑著自己吃苦耐勞的本事,改變了男人們的稱謂,從“燒火的”榮升為自家的“主任”,這是何等的榮耀。男人們拿自家的老婆子花都當寶,欣賞著由粉變紅再變紫,這慢慢變化的過程中,孩子們就長大了,自家的小日子就變得富裕了。欣慰且自豪的神情,一準兒心里在想:哼,誰不曾有過青枝綠葉、花朵粉紅,鮮嫩欲滴!老婆子花在自家男人的心目中,永遠是芬芳著的玫瑰呢!
清晨,淡藍的炊煙裊裊升起,雞鴨鵝狗歡叫著,毛驢、大騾子、老黃牛不安分地打著響鼻兒、刨著前蹄兒、或牛哞著,村莊睡醒了。各家的老婆子花吵嚷著侍候一家老小早餐,打理好各項事宜后,圍巾包在腦門,結(jié)系在脖后,像產(chǎn)婦出汗后防風一樣鉆進”產(chǎn)房“,開始了一天的辛勤培育。別小瞧這幾分或半畝的小“產(chǎn)房”,那是有計劃的,各家菜田畝數(shù)不一,“產(chǎn)房”大小有別,所產(chǎn)仔菜秧苗足夠栽滿所留菜地。
“產(chǎn)房”溫暖又熱鬧,老婆子花們把自家越冬的花盆端到“產(chǎn)房”里,有了充足的水分陽光,花兒競相開放。淺粉的月季、紅色的玫瑰、淺紫的瓜葉菊、粉紅的繡球,姹紫嫣紅,配著水靈靈的綠葉,和著各種小小菜苗散發(fā)的清香,真是香氣四溢,春意盎然。這大好的景致,豈能讓老婆子花們獨享。男人們忙著大田備耕,小歇時仨倆一團像視察似的鉆進“產(chǎn)房”,分享“雞婆”“產(chǎn)婦”們的獨特待遇。自是大汗淋漓,悶熱難耐。駝背的“大眾姐夫”,綽號“彎鉤大蝦米”,說話不加思索脫口而出:“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話音隨落,眾小舅子媳婦們一哄而上,七扯八扯便被摞倒,水壺對準被手擠開的0型大嘴咕咚咚灌進去,掙扎起身后,自是滿臉滿脖子的水漬,邊抹邊嚷:“這些老娘兒們就是潑婦!母老虎!”,然后,飛快地鉆出“產(chǎn)房”,留下一片肆無忌憚的歡笑。
有婆母疼著、慣著的李家小媳婦兒,穿戴時髦,養(yǎng)得白里透粉的小臉蛋兒,抱著吃奶的孩子也光顧“產(chǎn)房”,婆婆立馬吵吵著往外攆?!翱旎厝?!這里太熱,一會出去別感冒著!”小媳婦借著娃娃吃奶賴上一會子。聽著孩子咕咚咕咚吞咽著奶水,我的心突然蹦跶蹦跶的,是母愛的激情使然,看著眼前一片剛剛拱土裂紋、欲破土而出的小菜苗兒,像嬰兒仰著可愛的小臉兒朝著母親微笑,我一時模糊了身份。我們到底是孵蛋的老母雞?還是生產(chǎn)的月婆子;是做試管嬰兒的醫(yī)生?還是護理產(chǎn)婦嬰兒的月嫂?都是,又都不是。但在小心細致地撫弄這些小生靈時,分明有母愛的情愫在其中。
像嬰兒一樣,小菜秧苗循序漸進地接觸室外自然風光的歷練,“產(chǎn)房”一點點放風,直到撤掉頂棚、直接接受陽光的親吻,雨露的滋潤,星月的陪伴,微風的撫慰,待到堅強的承受大自然賦予的一切時,大地就緩緩得綠起來。出入“產(chǎn)房”的老婆子花們像評比優(yōu)秀作品一樣,一家家一床床地挨個品評,誰家的苗全,苗旺,誰家的技術(shù)好。水靈靈的甘藍苗,白菜苗,茄子辣椒西紅柿苗,豆角黃瓜絲瓜苗,一畦畦的小蔥韭菜,櫻桃小蘿卜,苦菊油菜茼蒿小茴香,像受閱部隊,接受著首長們的檢閱。
這一幕幕的翠綠,給塞北小村的早春帶來無限生機;這一床床的青蔥,映襯得老婆子花兒們越發(fā)地精神煥發(fā),紫里透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