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寒窯(散文)
愛聽京劇的朋友,估計都喜歡下面這一段二人對唱的西皮流水——
薛平貴:那蘇龍魏虎為媒證,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王寶釧:提起了別人我不曉,那蘇龍魏虎是內親。你我同把相府進,三人對面一同說分明。
薛平貴:他三人與我有仇恨,咬定牙關他就不認承。
王寶釧:我父在朝為官宦,府下的金銀堆如山。本利算來有多少?命人送到那西涼川。
薛平貴:西涼川四十單八站,為軍的要人我就不要錢。
王寶釧:奴進相府對父言,命幾個家人把你傳。將你送到官衙門,打板子,上夾棍,管叫你思前容易你就退后難。
薛平貴:大嫂不必巧言辯,為軍哪怕到官前。衙里衙外我打點,管叫大嫂斷與咱。
王寶釧:軍爺說話理不端,欺人猶如欺了天。武家坡前問一問,貞節(jié)烈女我王寶釧。
薛平貴:好一個貞節(jié)王寶釧,百般調戲也枉然。腰中取出了銀一錠,將銀放在地平川。這錠銀子三兩三,送與大嫂做養(yǎng)廉。買綾羅,做衣衫,打首飾,置簪環(huán),我與你少年的夫妻就過幾年。
王寶釧:這錠銀子奴不要,與你娘做一個安家的錢。買白布,做白衫,買白紙,糊白幡,落一個孝子的名兒在那天下傳。
薛平貴:是烈女不該出繡房,因何來在大道邊?為軍起下不良意,來來來上馬,一馬雙跨到西涼。
這段針尖對麥芒、十分精彩的唱段出自京劇《武家坡》。這武家坡可不是信陽東部的武家坡,而是在西安,位于現(xiàn)在曲江新區(qū)曲江池遺址公園內。
今天的曲江可能有些寂寂無名,但在唐朝,特別是天寶年間,它卻是一個無限風流之地。
曲江即為曲江池,為漢武帝所造。唐開元年間大加整修,池水澄澈,雜花生樹,連同它南面的紫云樓、芙蓉苑,它西面的慈恩寺、杏園,并為游覽勝地。
對于當年曲江的盛況,一個人的詩中偶有表露,這個人就是杜甫。他曾在此“每日江頭盡醉歸”,感嘆“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當然,也曾在此見過大唐麗人——楊氏姐妹。于是,他在《麗人行》中寫道: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匎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這“水邊”是哪里?就是曲江池。這“麗人”是誰?其實,稍有見識的人都知道,她們就是玄宗一代寵冠后宮、讓“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貴妃娘娘楊氏玉環(huán)的姊妹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這兩個人的身份不同一般,是皇帝李隆基的大姨子、二姨子。她們出入宮廷,炙手可熱。連這樣的人物在天氣回暖、踏青尋春之時,都要來到曲江風騷風騷,由此可以想見當時這里是何等美麗了。
然而,在現(xiàn)在的曲江池遺址公園未修建之前,這里真是麗人杳然,連她們的一絲履香也嗅不到。但并不能說這里就毫無看處,別的不說,在這里,至少還有一座寒窯可以供人們瞻仰和憑吊。
這孔寒窯坐落在武家坡之上。洞沿上題有“古寒窯”三個字。窯前建著一座祠廟,供奉著王寶釧和薛平貴。祠廟的柱子上題寫著這樣一副對聯(lián):
“十八年古井無波,為從來烈婦貞媛,別開生面;千余歲寒窯向日,看此處曲江流水,想見冰心?!?br />
靜靜地品賞這副對聯(lián),自然而然會想起與之相關的人和事。不禁為苦守寒窯18年的王寶釧唏噓感嘆。
王寶釧出身并不貧寒,她的父親王允是唐懿宗時期的宰相,位極人臣之首。王寶釧也并非丑陋得嫁不出去,相反,姊妹三人中,她才貌最為出眾,實乃海棠帶雨,風情萬種,嫻雅而不矯揉,端莊而不傲慢。大姐王寶金許配給兵部侍郎蘇龍,二姐王寶銀嫁給九門提督魏虎,那她就更應該擇個金龜婿。然而,命運弄人,偏偏讓她碰上貧寒書生薛平貴。
王寶釧愛上薛平貴,是因為書生救美。當年春天,王寶釧帶著幾個丫鬟到長安城南踏青,被一伙不明來歷的錦衣公子追隨糾纏。一位衣著陳舊、氣宇軒昂的年輕書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略施拳腳,便將那些花花公子打得落花流水。之后兩人結伴游賞,一路鳥語花香,春氣襲人。不知不覺間,一種溫馨的感覺就在王寶釧心中蕩漾開來。
但她知道,門閥觀念很深的父母不會把她許配給一個毫無功名的落魄書生。在暗飲相思、惆悵度日中,她終于想到一個辦法,拋繡球來決定終身大事。按說,像薛平貴這樣的窮書生是進不了王家那深宅大院的,但一心要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個窮書生的王寶釧,悄悄安排貼身丫鬟,悄悄地將薛平貴從側門帶進府來。于是,拋繡球時,王寶釧粉面含笑,玉腕輕翻。繡球悠悠然然,不偏不倚,正打在布衣公子薛平貴頭上。由此可見王寶釧思之深、愛之切。
王允當然看不上這一個衣著寒酸的落拓少年,當即心中生怒,他對剛下彩樓的三女兒堅決地說:“為父不同意這樁婚事!此事?lián)袢赵僮h?!钡臑閻蹐?zhí)、意為情迷的王寶釧哪怕斷絕父女關系也在所不惜,定要“中雞嫁雞,中狗嫁狗”,不顧一切地嫁給了心上情郎薛平貴,跟著無家無當?shù)难ζ劫F住進武家坡上的一處舊窯洞。到此,我們不能不為王寶釧為愛做出的如此巨大的犧牲唏噓贊嘆。
唐朝的仕途很寬廣,一個人只要銳意進取,進科場或者靠武功都能躋身富貴。薛平貴也許是為了報答妻子的一腔愛意,決定外出去博個功名前程,以圖夫榮妻貴。于是,他在咸通九年,加入沙陀部隊,跟隨酋長朱邪赤心到桂州邊區(qū)平叛。王寶釧盡管多么不愿意丈夫離開自己,將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拋撇在寒窯內,但她認為薛郎是個有才有識的偉男兒,總不能與自己終身相守寒窯。于是她擦干淚水,為薛郎收拾行裝,揮手送他出征。至此,我們又怎能不為王寶釧的深明大義而涕泗汪洋。
從此,王寶釧生活貧寒、孤單凄涼地在寒窯中守候了18年,一心一意地等候她的薛郎歸來,日思夜想地盼望她的薛郎歸來!18年哪,6400多個日日夜夜,窯無宿糧,野菜度日;衣不保暖,僅堪蔽體;傾述無人,對窯自語;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如果是你,你能夠過得下去嗎?但王寶釧忍了,受了,過下去了,等下去了。這一等就是18年,就是6400多個日日夜夜,6400多個日日夜夜哪!
而在這十八年中,所謂的文武全才的薛平貴又都干些什么呢?
開始,薛平貴受到酋長朱邪赤心的重視。部隊轉戰(zhàn)湘江、淮泗一帶時,薛平貴成為沙陀部隊與唐軍之間的連絡人物。剿平叛亂之后,沙陀部隊因戰(zhàn)功最大,朱邪赤心被唐廷賜姓李名國昌并授為大同節(jié)度使。此次薛平貴竟然沒有回長安探望久別的妻子,就隨軍駐進大同。
為了今后的幸福,薛平貴仍在大同尋找機會,爭取立功晉升。機會終于來了。一次,薛平貴隨朱邪赤心一家到郊外狩獵,行到山崖時,朱邪赤心女兒春花公主的坐騎突然受驚失控,揚蹄飛奔,眼看就要墜下懸崖。緊隨其后的薛平貴,飛奔向前,伸臂竭力攔住公主的馬匹,薛平貴下馬扶起受驚的春花公主。正值情竇初開的小公主,見救她的人是一位年輕英俊的漢族勇士,不由得心旌搖晃,憧憬如泉,就勢倒在薛平貴懷里。
從那天起,春花公主就如癡如醉地愛上薛平貴,沙陀少女不象漢族姑娘那般靦腆羞澀,春花公主又依仗著自己的美麗和地位,向薛平貴頻頻發(fā)動進攻,象一團火焰一樣猛烤著薛平貴。起初,薛平貴也不愿意背叛摯愛自己的妻子;可是,若不攀上春花公主這個臺階,以后怕很難再有高升的機會。權衡再三,薛平貴終于還是做了沙陀酋長的“駙馬爺”,他的地位自然急劇高升。后來,沙陀酋長朱邪赤心的嗣子李克用對朝廷頗為不滿,背叛大唐逃到陰山一帶,薛平貴也只能追隨他們跟到陰山。到了唐僖宗廣明年間,因黃巢攻陷東都洛陽,接著又突入潼關,直逼京師。長安勢迫,大唐軍隊力不足用,朝廷只好派特使到陰山赦免李克用之罪,并賜以官爵,請他率軍入京援戰(zhàn)。于是,李克用于中和二年率沙陀兵一萬七千人南來,會合諸路勤王援軍,克復已被黃巢占領的長安,保住了大唐江山。薛平貴隨軍來到長安,因沙陀軍隊戰(zhàn)功輝煌,李克用成為唐室功臣,薛平貴自然水漲船高,被朝廷委以重職。此時,功成名就的薛平貴才只身步行來到武家坡寒窯中,終于與分別18年之久的妻子王寶釧見了面。但見面之后的薛平貴竟然考起妻子的貞潔,于是,就有了開頭那段西皮流水的對唱。你覺得這個靠另一個女人飛黃騰達的薛平貴還有資格來拷問妻子的貞潔嗎?你覺得他可笑不可笑?
王寶釧18年的苦苦相盼,終于盼回也已成為另一個女人丈夫的丈夫,王寶釧終于有了一個看似美滿的家庭,終于似乎夫榮妻貴,享受到榮華富貴。但據(jù)說,王寶釧和丈夫重逢后,僅僅過了18天榮華富貴的日子,就死去,死因不詳?!?br />
我們真的要為王寶釧18年的寒窯生活唏噓感嘆。你覺得,王寶釧苦守寒窯18載,值得嗎?你覺得,曲江池畔的那一座寒窯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要說的是,《汾河灣》中薛仁貴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他雖然出身貧寒,但靠著東征西戰(zhàn),武功卓著,最終真真實實地博取到夫榮妻貴,真爺們!而薛平貴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假爺們!
那,就讓這個虛構的假爺們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