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過是又要他去做一件他不情愿做的事兒：上邊有人打來電話，要他寫一篇大文章。說是某軍委首長親自授意，論突出政治大好形勢。不要秀才執(zhí)筆，必須用大老粗語言寫。
　　 邵焱理解，這位軍委首長就是林彪，這肯定不是上邊哪個參謀干事假傳圣旨。軍區(qū)黨委辦公室當作急事派人跑到勤政園去向他報告。他正在參加省委的一次重要會議，討論全省經(jīng)濟問題。就因這大老粗文章，他提前撤出來了。
　　 這件事，他雖然還不理解，但也不可兒戲。他得下去走走看看聽聽才行。形勢大好，前途光明。這些可都不是大老粗語言。寫不好，及不了格，不好交差！
　　 “為什么指名叫我做這篇文章呢？”邵焱靜下來以后，腦子里的問號越來越多。
　　 曾幾何時，報刊上許多署名的大文章，常常和社論、本報評論員文章平起平坐，都是有來頭、有背景的。有的點起一場大火，搞得全國烽火連天；有的批判某人，叫人遺臭萬年。邵焱不停地想，也許是他這邊各項工作搞得比較扎實，需要他總結經(jīng)驗？也許是上邊要考驗他、觀察他？要不，就是叫我邵焱學某些文痞，為某某人歌功頌德大樹特樹絕對權威？難道叫我邵焱代表大老粗沖出來和秀才們爭風頭？
　　 也許和復出之前那次等待林彪接見相關聯(lián)吧？
　　 那時候，邵焱從一個住滿了因為停職反省、檢討或等待審查而名之曰靠邊站的軍隊高級干部的小招待所，升到了京華賓館。他晉升為政治委員的任命已經(jīng)公布。他就要乘專機“回老家鬧革命”了。
　　 京華賓館是北京少數(shù)大賓館之一，主要用于接待軍隊高級干部和出席中央重要會議的代表。外表灰不溜秋的，里面頗有檔次。邵焱能移居此賓館，不僅生活待遇改善了，而且意味著政治上翻身得解放了。
　　 國慶二十周年那一天，邵焱剛吃過晚飯從賓館大餐廳走出來，有一位軍委的工作人員趕到門口，口頭通知他：林彪要接見他。從現(xiàn)在起，他不能外出，等待專車專人來接他去見首長。
　　 那一刻，邵焱確實受寵若驚。和他同桌用餐的幾位高級干部聽到這一喜訊都為他高興。他們也都是接受過審查，剛剛獲得解放，等待分配工作的。多日接觸，都互相熟悉了。幾位“老傢伙”把自己的秘書、警衛(wèi)人員甩開老遠，相邀在賓館的停車場散步、聊天，分享邵焱的榮幸。場上停的小汽車不多，只有幾輛大紅旗轎車引人注目。金秋送爽，夕陽斜照，更讓“老傢伙”們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他們都出席了頭天晚上人民大會堂的國慶晚宴，有的在白天登上了天安門觀禮臺，觀摩國慶盛大閱兵式，都“亮相”了，個個躊躇滿志，輕松自在。邵焱更是他們當中的幸運兒，被審查一年多之后，反而升了官，得到重用，而今又有了中央軍委首長單獨接見的福氣，真叫好事成雙，令人羨慕。
　　 他們平時在一起輕松活潑，眼下卻過于嚴肅緊張。有人提醒邵焱認真準備，要簡明扼要地向首長匯報工作，千萬不可泄露挨過整的怨氣；要想好幾句對首長指示表態(tài)的話語，必須有情有力，避免用“堅決擁護”、“認真理解、執(zhí)行”一類空話；有的要他找一本嶄新的《毛主席語錄》帶上，見首長時抓機會請首長簽字；有的說，中央首長們都習慣于夜里工作。你后半夜睡覺要警醒一點兒，準備上面隨時叫你去，千萬不要磨磨蹭蹭……說得邵焱緊張加緊張，還是立即回房間里去靜等吧！
　　 邵焱從來沒有這樣焦躁不安?！鞍榫绨榛ⅰ边@一類歷史故事，他知道一些，可他絕對沒有想過要“古為今用”。他自己也奇怪為何如此緊張？
　　 他和林彪從無交往過。他和全中國人民一樣，對副統(tǒng)帥很尊重、很佩服。林彪號令一出，下邊不敢不執(zhí)行。林彪喜歡把復雜的事，概括成幾個字表述出來。打仗是那樣，平常工作也那樣。就說他主持軍隊日常工作吧，提倡學習毛主席著作、突出政治，搞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推行四個第一、三八作風，都是雷厲風行，要求底下聞風而動，立竿見影，令行禁止。
　　 當然，邵焱對林彪也有一些“看法”和“想法”。這些年，林彪突出起來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邵焱不喜歡聽林彪那聲調，喊毛主席萬歲，尾音拖得太長，顯得底氣不足。林彪喜歡搞各種各樣的運動，常說搞深、搞透、搞到底，報紙上也大量使用這些詞兒。有些心術不正的人卻往邪路聯(lián)想，當作很低下的閑談笑料！
　　 還有，人都說林彪是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到了這樣崇高的地位本應更加謙虛謹慎。他隱隱覺得，林彪對人不厚道，不寬容。報紙、廣播、電視的宣傳也太熱了，怎么都說林彪是老人家“最親密的戰(zhàn)友”呢？邵焱覺得這里的“最”字用得不妥貼，他多半怪罪那些掌握輿論工具的筆桿子們，他們幫倒忙。有的則是舔屁眼的老手，誰得了勢就吹捧誰，無邊無涯地吹。
　　 這一切，邵焱只能自個兒想，不能議論，即使吹枕頭風也決不涉及這些想法看法。況且，林彪的地位已經(jīng)在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修改通過的新黨章中確定了?？梢哉f，林彪現(xiàn)在也是他邵焱的頂頭上司。他想，林彪要接見我，對我本人、對M軍區(qū)的工作，一定有重要指示。就像我對一位新赴任的軍長、師長交代一些話嘛！不管怎樣，你必須聽，必須執(zhí)行！
　　 邵焱終于有些明白：自己這些“看法”和“想法”，使自己心虛膽怯。不得了！可千萬別暴露出一星半點兒！
　　 焦急等待，使他一夜沒合眼。他一直在揣測林彪會講些什么？自己該怎樣表態(tài)等等。整整熬了一夜，又一個上午、中午，直到下午四點鐘，他還在等待接見。
　　 軍委那位矮胖的工作人員自我介紹叫劉秘書，40歲左右，開始禿頂了，看上去有些傲氣，城府頗深。劉秘書通知他以后，第二天上午又來邵焱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叫他稍候。劉秘書好像是專門和下邊領導干部打交道的，屬于聯(lián)絡員一類的角色。他在賓館里有一個床位，隨時聽候通知，引他去見首長。邵焱抓時間理了發(fā)，穿上了新軍裝，皮鞋也擦得锃亮，一個人在屋里等電話鈴響。
　　 賓館禮堂放映他最想看的參考電影片《巴頓》，他也不敢去瞧一眼。
　　 邵焱知道林彪龍體欠安，聽說還怕天熱，怕寒冷，怕風，怕陽光，怕出汗，很少出門。中央的會議，除了毛澤東主持召開的以外，他也很少去參加。每天只聽秘書讀讀文件。有人向邵焱透露，林彪的屋里有個日光浴室，屋頂鋪著石英玻璃瓦，射到室內的陽光經(jīng)過石英瓦過濾以后，變得很柔和，對人體有刺激的較強的光輻射消除了。林彪每天都要躺在椅子上曬曬沒有刺激性的陽光。也許這幾天林彪身體就不舒服，要帶病接見一位軍區(qū)領導干部，可見這次接見之重要。
　　 邵焱在劉秘書面前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想抽煙，也不敢。他低著頭，左手托著右肘，右手撐著額頭。這便于他思考，也遮住了面部焦灼不安的表情。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他怕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很多“不理解”，在臉色上、在言語中不知不覺地露出來，也怕劉秘書發(fā)現(xiàn)他有“等得不耐煩了”的表情。
　　 邵焱整整等了兩天兩夜，還是沒人來接他去見林彪。晚上，他似夢非夢，看見林彪總算從一間屋里出來了。他好像剛剛睡醒，臉色蒼白。那掉光了頭發(fā)的腦頂閃閃發(fā)亮。他腳上穿一雙新布鞋。軍裝胸前，戴著毛澤東像章和為人民服務的橫條語錄章。手里沒有像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那樣拿著語錄本，一根手指夾在書頁中間。他步伐穩(wěn)定，步幅大，節(jié)奏緩慢，顯得健康有力。邵焱早已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立正，行了軍禮。那動作就像優(yōu)秀班長表演那樣正規(guī)標準。握手時，林彪握得很緊，很用力，握住停了一會兒才放松。邵焱看到林彪眼里有一抹說不清的光芒，心里早亂了……這畢竟是在夢中。
　　 在他那邊，部隊和地方許多人都知道他沒事了，要“回老家鬧革命”了。他的一些支持者甚至在省城人最多的幾條大街上懸掛了大幅標語：“熱烈歡迎邵焱同志勝利歸來！”不少人還知道他在等待中央首長接見。
　　 邵焱越發(fā)像新兵一樣緊張。他不能帶秘書去見林彪，便準備了一個新筆記本，鋼筆灌滿了墨水。他牢記著一位同志給他介紹的經(jīng)驗，接見中，自己不多講，主要聽指示，要盡量記錄完整。問什么，回答要簡明、原則。言多必失啊。面對副統(tǒng)帥，邵焱會感到無形的威壓。他怕在副統(tǒng)帥面前失體、失言。
　　 他也懷著巨大希望，等待副統(tǒng)帥對他那邊的工作作出重要指示。為此，他還找了許多近期報紙，爭分奪秒地查閱、學習林彪近期的一些重要指示。綜合一下，林彪近期講得比較多的是：要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軍隊要備戰(zhàn)，準備打仗。我們軍隊一定要堅持黨指揮槍，決不允許槍指揮黨。各級干部尤其是高級干部一定要和黨中央、中央軍委保持高度一致，堅決反對分裂、反對宗派，不準各自為政，上情要及時下達……邵焱越準備越復雜，又想到萬一林彪向他問到部隊情況，特別是他那邊近兩年發(fā)生的一些大事，他都回憶了一番，獨自面壁作了匯報預演……
　　 為邵焱感到榮幸的那幾位領導干部再次見到他，以為他早已見過林彪了，都責怪他嘴太緊，一點兒“新精神”也不露。聽邵焱說他一直在等待中，大家不吱聲了，只好安慰他耐心等待。
　　 也有人寬慰他，不要太緊張，中央領導同志都很隨和。二十周年國慶節(jié)招待會，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的國宴上，來到他們席前祝酒，囑咐他們這些軍隊老總兼顧一下吃飯問題。人們都說總理是大管家，全中國人民的衣食住行都掛在他心上。眼下，爭取讓八億中國人人人有飯吃，更是重中之重。周總理特別提到青龍江地區(qū)是一個金飯碗（主要產糧區(qū)），那邊一定要安定團結，不能再亂了，要盡快把生產搞上去，從當前實際出發(fā)，當?shù)伛v軍一定要多擔些支農任務。
　　 這一些重托，如山一般壓在邵焱他們雙肩上。忽然有人醒悟：小心！在接見你的中央首長面前，不要對另一位中央首長的指示津津樂道！
　　 非常遺憾！邵焱整整等了六天，劉秘書來到他的房間里通知：因林副主席太忙，接見取消了?！耙院笥袡C會再安排吧?！焙笠痪湓?，可能是劉秘書自作主張加上的一點安慰。
　　 邵焱沉湎在那次漫長而又緊張的等待中，想盡力理出這次寫大文章和那次被取消的單獨接見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取消接見，是正常的事情，他毫無怨言。問題是：不久，就到處傳說，林彪在毛家灣家里的日光浴室單獨接見了他，還留他吃了晚飯。林彪的夫人葉群及他們的兒子、女兒都認識他了。林彪還用邵焱自己的鋼筆在他的語錄本上簽了名。傳來傳去，竟然都傳得有鼻子有眼，他邵焱成了毛家灣的座上賓。有些領導干部還對他有意見，說他“吃獨食”，對“上邊精神”滴水不漏，誤以為有天大的秘密！他越說沒有見到林彪，別人越不信。他安慰自己，現(xiàn)今就這種風氣，傳小道消息，信小道消息；傳謠言，信謠言。假作真時真亦假，亂！這也是亂的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