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山塘的油菜花(散文)
上饒最負盛名的油菜花田在婺源。但若誰真正存了心思去想去獵獲油菜花的內在美,那么,還是去廣豐的湖豐或是玉山四股橋鄉(xiāng)的山塘村吧。婺源的油菜花固然美得驚艷,美得巧妙精致,也美得壯闊豪放,但是從婺源開始將油菜練油入藥的功能,革命成純粹用來觀賞顏色的花朵,婺源的油菜花,便忘卻了它的本性。是,它們耀眼了許多,娉婷了許多,也浩蕩了許多,但是,你若細看,它們也就此羸弱了許多,嬌媚了許多,甚至還傲慢了許多。凡事多是如此,美在自然兩個字,刻意了,便有了矯揉。而至少是現(xiàn)在,山塘的油菜花還是當初的油菜花,它的稟賦和使命尚未更改,它仍然是為了煉成我們食用的菜籽油而存在,從來沒軟弱了它那“不為麗顏取寵甘成齏粉滋民”的風骨,無論你來與不來,它們都一直健在,默默地生長、茁壯、綻放它的花朵,然后又結成油籽,榨成脂油。這才是油菜花真正的價值!也因此故,乾隆爺才會興致大發(fā),給了油菜“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閑花野草流”的非凡贊譽。
驚喜的是,山塘的油菜花也并不比那些已淪為盆栽似的油菜花絲毫遜色。
這會兒,我便置身了這片滿溢著清香的油菜花田,在這陽光積淀而成的金色浪濤里癡醉。是,它是實在的,真真切切的金光和真真切切的浪涌,人也是真切的,像是坐在舟船里隨波輕流,也像是裸身躺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上瞑目漂浮,盡享頭頂上溫熙陽光的輕撫。而你若肯再融進去一些,它還會虛幻起來,像夢,飄忽、隱約,腳下仿佛再也沒有實地,人騰空了,被霞光輕托著,遁入情人深情的眼眸。對,就是情人的眼眸,只有情人凝視你的那雙眼睛才能有這種魔力,你只消看著她,她的香郁,她的璀璨,她的溫婉,頃刻間就能將你之前一路來所有的疲憊困倦悉數(shù)驅散殆盡,然后讓你懶洋洋地??吭谒跋銣剀浀膽驯Ю?,再也不舍得離走。
我們一直在感慨,做人太累!生活和工作以及人情往來的種種壓力如山一般長久地壓負在人類并不堅挺的肩頭,所以,只要有那么一點空閑,只有有那么一次機會,我們都會想方設法去一個可以釋放自己的地方看看走走?,F(xiàn)在看來,山塘是個極好的選擇。友伴似也有此想,笑著說,“高曉松那句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到了這,才算真弄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剛才的一路風塵是茍且,眼前的風景就是詩和遠方了。”我亦笑,笑他說的詩。雖說詩歌都很美麗,但卻有哀婉悲壯與浪漫豪邁之分。在我,哪怕那些悲壯哀婉的詩歌再如何美,我也是不愿意去親近的,理由很簡單,倘若美麗需要用凄惻和悲涼來換取,那豈不是代價太大!想想,我告訴友伴,在我眼里,這里不是詩,它是畫,繽紛斑斕的畫,而且是有香有味的一幅圖畫,你甚至連思考都不需要,憑一雙眼睛就能徹頭徹底得感受盡這份讓人窒息的美。何苦去挖空心思去揣摩參悟詩歌里那千奇百怪的字句。說完,我的眼光又回到了身前這片耀眼的花潮里,竟似生怕錯過了什么一般再也不敢將眼光挪開。
我很詫異自己此刻的表現(xiàn),這是一種頗為奇怪的轉變,不就是除了黃綠再也沒有其它色彩的油菜花么!幾年前,我敢斷定我從來就沒歡喜過這單調平庸的花朵,這不怨我,它太不出奇,很難迎合人類慣來喜好繽紛斑斕的眼睛。況且在很久以前,就如我曾喟嘆過的“有關油菜花的記憶是酸澀的|那垅榨不出來幾斤油的油菜花|與他關聯(lián)的總是父親失落的眼神和祖父黃煙筒里的嘆息……”不錯,那時,緣于油菜籽榨出來的菜油廉價得竟抵不上一年兩茬的水稻,油菜花終于日漸稀疏直至近乎消泯,只剩下幾顆經歷了幾個年頭泥土翻覆的油菜籽,在得遇了一次好風水后,終于孤兒般在田畔上卑賤地成長、開花,而后,在風雨中哀怨地飄搖。這種凄涼,是不會有人喜歡的。但后來,在茍且的喘息間,我看到了一些油菜花的圖畫,白墻黛瓦的徽派民宅與油菜花的結合、一抹紅色紗巾在女人的柔臂上從油菜里飛揚而起、透過經了大光圈虛化的金黃斑塊迷蒙斑塊后鏡湖里一葉悠然的輕舟……這些奇妙的組合瞬間讓油菜花光彩嫵媚起來,那一片原本木然的黃,倏然活泛,耀眼,已經不再是記憶里的死寂與消沉。于是,我開始有了每年二月后對油菜花的蠢動。但直到此時,油菜花,在我眼里可取的也不過是它用來當作配角的顏色罷了。我相信,倘若沒有油菜花后面的景物,沒有紅紗巾,沒有古建枯木和小橋輕舟,那片黃色尚敵不過秋后沃野里的稻穗。
而山塘的油菜花,讓我再一次對這抹黃色激動起來。在山塘,自然,油菜花也有一些陪襯,那些陪襯像是老人額上見證滄桑的溝壑,也像是農夫肩上的鋤頭或是頭頂上的斗笠,這些陪襯是與油菜花地融為一體的,無法分割。比如環(huán)繞著這片花田的那條過溪,逶迤柔婉,你當然可以把它看成是女人霓裳上的云袖,也可能因為它的清澈與甜潤而想到情人的眼眸,但是,你要知道,這條被稱為過溪的溪流,它真正的功用卻是用來澆灌這片田地,現(xiàn)今的油菜花,晚一點的禾苗或菜蔬,都需籍賴這條溪流才能萌芽、成長、開花、結果。又比如溪邊的烏桕,更遠的太甲山,以及村落里的宅院,它們原本的功用都不是為了供給人們的欣賞,可是,它們長著長著,住著住著,也都成了曼妙的風景,和油菜花一樣,讓每個心情舒暢的人都能從它們的存在的方式上感受到蒼勁的美、雄渾的美、古樸的美、委婉的美和其它各式各樣的美麗。尤其是在它們與油菜花相遇了后,那些美麗更是美得讓人無法不驚訝起來,震撼起來。就像此刻,我便恍惚了,此時的油菜花田已經不是一片燦爛的黃花,那排烏桕樹也不只是一排正待吐翠的樹木,太甲山也不單是一座纏綿的青山,連房屋也不再只是房,在我的眼里,這時的山塘就是一位勞作間隙時躺在沃野里的壯漢,金色的花海是他敞露的胸膛,青山是他的長發(fā),烏桕是他的睫毛,而那些宅院,則是他信手放在身邊的鋤耙……這時,有風掠過,菜田再次起伏,那壯漢的胸膛開始有節(jié)奏地跳躍起來,伴隨著他的呼吸,竟似支輕柔舒緩的陶笛。我又想起最初步入油菜花田時的感覺,那時,我覺著這片油菜花田的光芒像是情人的眼眸,而這會,置身田外,我又分明看見了他是一位健壯的農夫,莫非,我先前看到的是農夫的妻子,而這會我見到的是勤勞的農夫?又莫非這塊花田本身就兼具了男性的偉岸與女性的溫柔么!太奇妙了!這才是真正的美!
原本,美麗就不是刻意經營的結果。不是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么?可惜,今天的人類緣于人們對美得不斷渴求,于是,競相挖空心思開始打造起千奇百怪的“美麗”來。我想,我用的這個千奇百怪是沒有用錯的,不信你看,有些村莊將原來的石徑竹籬給扒了拆了,然后再上面敷上水泥,種上花草;不信你看,多少村莊為了迎合政府提出的旅游強鄉(xiāng)號召,硬是將好好的竹林毀掉,然后在那片原來長著竹子的山地上蓋上樓閣,筑起石階,拉起圍欄;不信你看,那片原來靜若處子好生生的湖面,嬉著鴛鴦,游著青鯉,踱著白鷺不好么,可它卻被停了一艘游輪,引來一片喧嘩;不信你看,又有多少地方,任由那些在經歷數(shù)百年風雨侵蝕的古建在今天梁朽墻傾,直至倒塌,卻在被古木繁蔭圍繞的村落里建起了仿古的朱門琉瓦……可這真的是美麗么!我想,這些翻覆的經營并不是游客們所想欣賞的!他們風塵仆仆而來,想看到的是農家的樸實、村莊的厚重、以及幸存在農村里那些未被時代湮沒的歷史。我更想說,與其說他們是在經營,毋寧說他們是在破壞。
顯然,山塘沒有去破壞,他們沒將他們賴以謀生的油菜淪為僅供觀賞,沒讓這兒的有菜花期一過,便凋零入土的閑花,它們只是將一直固有的美麗做了一些點綴,過溪是固有的,油菜種植是固有的,烏桕樹是固有的,那條花崗石筑就的石堤都是固有的,而他們所增加的,是如同是善于打扮的女人在自己的臉上輕敷了一層脂粉,在眉間多染了幾分黛色一般,在油菜花地里扎上了幾個草人,在溪邊樹底拉上了幾架秋千,在空曠的地頭建了一間涼亭,而做的更多的,是將油菜田的農家肥多施了幾遍,讓油菜花香濃郁了幾許,使菜花凋謝后結成吃的油籽豐盈了一些。結果,山塘的美色一分未減,反而秀麗許多。再多出來的,是游客們行經菜田時對農家勤勞的頷首,是賞玩疲倦后有了更好的休憩,還有,是這片油菜花田榨成菜油后所創(chuàng)造的產值,必然會換來山塘農家們臉上的笑,滿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