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紅顏薄命(隨筆)
七步才子曹植乃多愁善感、工于繪色、擅揣芳意之人,《洛神賦》不說,《靜思賦》也可見一斑,他寫道:“夫何美女之爛妖,紅顏曄而流光?!睆拇?,世間女子便有了一個燦爛的代名詞:紅顏。不管真是面若桃花,還是色呈枯槁,一律如斯。
說到對女子的寵愛,推測應該是在人類進化到產(chǎn)生感情之后。而將女子描繪得詩意蔥蘢,應是有文字時代的事。在此之前,作為泥做的男人,臭烘烘的嘴雖也可能說出些好詞來,但也早已消失在宇宙風中。有了文學,男人們的夸色獵艷之詞便有了刊印的可能,于是才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修飾和贊美聲。由此看來,本與男子膚色相差不大的女子,容顏之紅,并非本色,而是男子的心紅了,女子才紅起來,換句俗爛的話,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的上古時代,人祖女媧想必無紅顏可覽,她“煉五彩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火熏芙蓉,灰掩桃花,奔走路途,殺伐妖孽,這樣的辛苦和勞碌,怎么可能養(yǎng)就紅顏?即使那時也有什么美容養(yǎng)顏之“某某霜”之類,也抹不靚她那張臉,只能是“滿面塵灰煙火色”。但她的命不薄,計有文字以來,一直作為英雄母親的形象,廣為傳頌。
既是紅顏,又是薄命,應是在父系權(quán)力戰(zhàn)勝母系權(quán)力之后才出現(xiàn)的情形,最初的情況已不可考。但當男權(quán)主義愈來愈盛,男性成為世界霸主,于是,既創(chuàng)造了“紅顏”這樣的寵幸之詞,又給她們定做了“薄命”這一悲慘的結(jié)局。
中國最霸道的男人應該是西楚霸王項羽??v橫中原,沉舟黃河,滅秦關中,火焚阿房,看似英雄氣沖霄漢。但他的女人的命運卻不能不讓人唏噓。一代紅顏虞姬俠骨柔情,忠貞不二,能歌善舞,才情勃勃,卻落得個美人自刎、血濺烏江的下場。而當時的項羽,走投無路之時,只會醉酒高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那種英雄末路、無以保全自己女人的悲情,如暴雨催花,秋風折草,無情地將女人推向人生盡頭。這么霸道的男人已是英雄技窮,自救不暇,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能如何,只好揮劍斷命,作人生的最后一次謝幕。
紅顏虞姬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說她可惜,是因為她本來可以不為西楚霸王而逝,但終因這位粗暴、有野心的男人而無端地消散紅顏,血灑紅塵。她不知道,自己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作為人,命運握在自己手中,不能將自己看做牽?;ǎ瑳]有支撐和依靠,就會委頓于地。當紅顏們過分看重自己的性別,產(chǎn)生自卑和依附心理,失去自主,又失去依附的主心骨之后,牽?;ň筒辉倏赡苄τ猴L,只能是淪落紅塵,或者輾為紅泥。這是“紅顏”所以“薄命”的一個原因。
但虞姬自作歷史的祭品,又有其必然原因,這就是男權(quán)主義的霸道、偽善和寡廉鮮恥。
男權(quán)主義自從登上人類舞臺,就滋生出猖獗如恐龍一般獨霸地球的野心,于是,不僅不把其他生物放在眼里,就連和自己同類的異性,或者說人類生命的另一半——女人,也不放在眼里。他們用盡陰謀詭計來征服女人,因為他們明白,只有征服了有思想的、曾為人類繁衍生息付出血汗忍受苦難、今后還將一如既往地付出血汗忍受苦難的女人,這個世界才是男權(quán)主義的天下。因此,一旦紅顏——管她是紅顏知己還是紅粉佳偶——影響或危及到自己的霸業(yè)時,輕者棄如敝履,重者斧鉞加身。項羽用“奈若何”的悲嘆吹滅了虞姬這盞溫柔的燈。相比之下,呂雉該是煌煌巨燭,但因其危及到劉家天下,雖然她自己病逝于未央宮,沒有受到刀舔膏脂的懲罰,但最終也沒能罩住呂家,宗室三千多人被周勃、陳平剿殺。這等于告訴后人:女人,你不要翻了男人的天!
霸道形于外,偽善動于衷。男權(quán)主義之欺騙女子的最佳方法只兩個字:寵愛,“寵”是手段,“愛”是借口,其目的還是讓女子自動繳械,自動投誠,自動獻媚,自動稱奴。“寵”的手段之一是夸飾以迷其意。別的不說,光“紅”字一派詞語,就有許多與女子有關。如形容女子盛妝曰“紅妝”,蘇軾《海棠》詩中就寫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高燭照紅妝。”此詩又以海棠比喻美女,你想愛虛榮勝過愛性命的女子,聽到自己成了嬌艷海棠,豈能不迷醉失真?又如用“紅淚”形容女子的眼淚,李郢《為妻作生日寄意》詩中寫道:“應恨客程歸不得,屢創(chuàng)紅淚冷涓涓。”胭脂和鉛粉,本是尋常事物,因女子一用,男人們便別有用心地叫“紅粉”,到了杜牧那里,直接做了女子的代稱,他說:“偶發(fā)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保ā侗可袝献鳌罚┰谀腥搜壑校拥钠G色衣衫就是“紅袖”,白居易在《宅西有流水墻下構(gòu)小樓偶題五絕句》中說:“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焙笠源舜概?。而有女子侍席的宴席則叫“紅筵”,段成式《和周繇見嘲詩序》中寫道:“近者初開金埒,大敞紅筵?!绷硗膺€有“紅樓”“紅閨”等詞語。更可笑的是,女子的腳裹小了裹斷了裹殘了裹廢了,讓她們不能踹不能跑不能跳甚至不能行,卻將這樣的腳起了一個讓人把玩不已的名字:金蓮。可笑還是可悲?但女子命里犯暈,男子便投其所好下迷藥,一迷一藥,女子便連“人”的身份都忘懷了,覺得男人很愛自己,便心甘情愿地稱奴稱妾,甚至還稱賤妾,既已低賤,那還有什么命薄命厚之分,換句話說,“薄命”還不是因為你“賤”?如此看來,說女子媚惑男子當不確當,而是男人蠱惑了女子之后,女子為獲得“愛”,施些小伎倆,得些“恩寵”罷了。女子的手段和男人的手段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男權(quán)主義敢于形之于霸道,惑之以偽善,全源于他的寡廉鮮恥。許多男人是很貪的,不僅貪于財,而且貪于色。富豪大家三妻四妾,帝王后宮佳麗三千不為稀奇。稀奇在于,這些男人本質(zhì)上耽于色事,如果災難降臨,卻一派正人君子口辭,厲申女子之害,唐朝元稹在《鶯鶯傳》中,讓“性溫茂,美風容,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張生說了兩段話,頗見機關。
文章開頭,張生說:“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兇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br />
后來張生巧遇崔鶯鶯,鶯鶯受其援琴之挑,自薦寢席,張生雖與鶯鶯神游巫山云雨,卻始亂終棄。這之后,張生對元稹說得一段話,真是大開天下男人的“智慧”。他說: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者,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嬌寵,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卒,周之幽,據(jù)百里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br />
這就是張生,這就是男人,自己的欲望飽了,自己的心靈熨了,自己的困乏消了,自己的骨頭酥了,可當自己的禍事來了,去卸掉肩膀,不愿承擔責任。不愿承擔責任也就罷了,不妨編個謊言誑誑人家,沒必要將罪責一股腦兒推給柔弱的女子。這女子罪在何處?人家陪你笑,陪你淚,陪你飲酒作樂,陪你賞月解悶,一切都賠進去了,你國破,你家亡,卻如川劇絕技,說變臉就變臉,管他臟水還是屎盆子,連湯帶渣兒都潑到女人身上,“從此君王不早朝”,是受其媚惑!妻離子散為人笑,是受其媚惑!可張生不是“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嗎?為什么鶯鶯一媚惑他就失了操守,看來還是張生不堅不孤而且無禮。李隆基不是很愛女人嗎?為什么在六軍不發(fā)之時,你不能昂首挺胸,肩挑大義,從玉環(huán)的柔肩上接下所謂“誤國”的罪責呢?而是賜以白綾,讓一個弱女子魂斷馬嵬,替自己擋了追命的六軍,而自己只能躲在蜀地風簾雨幕之后暗暗哭泣,創(chuàng)制什么《雨霖鈴》以寄哀思,笑煞人也,羞煞人也,寡廉鮮恥極矣!
由此看來,紅顏們要想不薄命,只有向男權(quán)主義宣戰(zhàn),真正做到男女平等,到那時,所有女子笑展紅顏,真可以讓朝霞斂容,桃李害羞,也才能真正如曹植寫的那樣:“夫何美女之爛妖,紅顏曄而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