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格外的明朗，室外的暖陽，撩撥著人心，正好閑來無事，索性一人出去走走。
　　 北方的三月，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但卻阻擋不住春天的腳步。吹面不寒楊柳風，在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天氣里，街上的行人也多了，大家都放慢了寒冬臘月時，那急沖沖的腳步，享受這久違的暖照，沐浴著春風，賞街頭風景。我也如街市的行人一樣，漫無目地地走著。
　　 沿途的小販，賣著五花八門的商品，用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經(jīng)營方式，南腔北調(diào)地用力吆喝著招攬顧客。雖然他們喊叫的挺賣力，但顧客卻寥寥無幾，都是看得多買的少。
　　 一家服裝商店的門前正在搞促銷，高音喇叭以一百二十分貝的聲音沖擊著行人的耳鼓。
　　 商店門口，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進進出出。我信步走進店內(nèi)，屋里墻上、貨架上到處都是標著打折的服裝。我并無誠意要買衣服，只是看個熱鬧，自然也就不在意導購員那賣力地推銷。
　　 在店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突然發(fā)現(xiàn)在收銀臺上擺著一個仿玉的飾品“白菜”。不知從何時起，商家都喜歡把仿玉的白菜擺在商店里的最顯眼處?？赡苁撬麄兇蠖枷矚g借取白菜的諧音“百財”吧，以此希望自己的店鋪能夠財源廣進，圖個吉利。
　　 說起白菜，倒是讓人多少有些困惑？不知從何時起，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們，把青菜當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在眾多蔬菜中，最受歡迎的、也是最常見的就數(shù)北方那綠油油的小白菜。不但可以蘸醬生吃，也可以用開水焯一下涼拌或炒著吃。大白菜可以包上米飯捧在手里吃，也可以剁碎加上調(diào)料做餡，無論怎么吃，味道都很鮮美、獨特，令人百吃不厭。白菜里面含有多種人體必備的維生素，更是解毒良藥，而且，清水煮白菜是女性減肥的最佳食物。
　　 白菜，作為一種北方最常見的蔬菜，對我而言，卻有著一段與人不同尋常的情愫。
　　 今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開車回老家探親。在娘家住著的那幾天里，天天桌上桌下都是雞鴨魚肉，讓人看著就沒有了食欲。
　　 一天，大嫂說：“園子里還有秋天種的凍白菜呢，一會兒我燒開水焯兩棵，晚上咱們打點熟醬和土豆醬，多放點辣椒沾著吃，換換口味?！蔽倚廊煌猓踔劣悬c迫不及待了，好多年沒吃凍白菜蘸醬了。
　　 大嫂做飯非常麻利，一鍋燒水焯白菜，一鍋燒水撈米飯，我急于吃飯也伸手幫忙，削土豆皮——洗土豆——切條，不一會兒，屋里就飄出了飯菜香和凍白菜的混合味道。
　　 開鍋了，大嫂把飯菜端上了桌，一家人吃飯的熱情頓時高漲起來，大蔥，凍白菜，辣椒醬，土豆條，一個個一邊吃一邊吐著舌頭，辣的紅頭漲臉冒著汗。雖然這頓飯吃的很香，超過了大魚大肉，但砸吧砸吧嘴，卻找不到以前的味道。難道是我的口味變了？還是現(xiàn)在的白菜味道不如從前了呢？
　　 記得在我小的時候，家里人口眾多，只有父母在生產(chǎn)隊干活，掙那點微薄的工分養(yǎng)活我們兄妹五個和奶奶。我們五個正在長身體，家里年頭到年尾見不到啥油水。所以，年年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不夠吃。
　　 在那個年月，不光我們一家這樣挨餓，全村除了在生產(chǎn)隊當個頭目的人家外，幾乎家家都是青黃不接，就算想借糧食都無門可入。但不管怎樣，家家戶戶還是八仙過?！黠@神通，剜門子盜洞也罷，求親告友也罷，總得想方設(shè)法讓一家孩大老小活命吧。
　　 有一次，只有年幼的我和奶奶在家，我就纏著奶奶給我講故事。奶奶說：“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有啥可講的?！?br />　　 “奶奶，講一個嘛，講一個嘛?！?br />　　 奶奶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就說：“好吧，那我就給你講講五年前我用一棵白菜救你云叔一條命的事兒吧。”
　　 “??！還有這事？我咋不知道？”
　　 “那時你還小不記事呢唄。”
　　 “哦，奶奶，那你快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嗯，好吧?！?br />　　 五年前的二月，那院（我家鄰居）你云嬸生下了第四個丫頭，取名叫云婷，寓意就是停止別再懷孕生娃了（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防護措施）。家里已經(jīng)有三個丫頭一個小子了，這又填一個丫頭，家里共有五個孩子了。要是能像戲文里唱的那樣能“五子登科”倒好了，可她家比咱家還窮。你云嬸身體不好，常年氣喘吁吁地咳嗽，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guī)Ш⒆幽ゲ渲俪贮c家務(wù)。家里窮的叮當響。孩子們穿的衣服都是補丁摞補丁，冬天穿的棉衣棉鞋都是大的穿完小的穿，棉襖棉褲里有的地方都磨的沒有棉花了。
　　 你云嬸生下四丫頭后由于吃不飽營造不良，奶水一直不夠吃，孩子餓的黑天白天哭。
　　 剛開始你云嬸還能炒點玉米面，再用開水充成糊糊喂她，后來玉米面糊糊也喝不上了，家里一粒米也沒有了。
　　 你云叔出去借了一天糧也沒借回來，家里兩天沒揭開鍋了。
　　 大人還能挺著，小孩子們餓的都嗷嗷哭。眼看著孩子哭你云嬸也跟著哭，你云叔覺得實在沒有活路了，三尺高的漢子被生活逼的走投無路，竟然偷偷地吃了一瓶你云嬸治病的藥。藥力發(fā)作后，人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你云嬸嚇壞了，張著大嘴站在院里一邊哭一邊喊人。街坊四鄰聽見哭聲都跑過來，看見你云叔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可誰都沒啥辦法救人，找大夫又沒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老劉太太來了，她歲數(shù)大經(jīng)歷過的事情多，看看她能不能有啥辦法可以救人？
　　 圍觀的人群自動給奶奶讓出一條道，奶奶蹲下身去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云叔，眼睛緊閉，四肢抽搐的僵硬，眼看人就不行了。大伙兒都把目光聚集在奶奶的身上，期待她能有啥救人的好辦法。
　　 奶奶想了半天說：“我聽老輩人傳下來過話，說白菜水能解毒，可不知管不管用？”
　　 大家伙兒一聽馬上說：“不管是不是真滴，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吧，不試試咋知道管不管用？總不能眼看著人就這樣死了吧。可話又說回來，這個時候家家連吃的食物都快沒有，哪里還能找出白棵菜？”
　　 奶奶說：“白菜我家倒是還有一棵，本來是想留著給我兒媳婦干累活時做菜團子吃的，她身體不好，那我趕緊回去拿來吧，救人要緊?！?br />　　 奶奶又招呼前院張家大哥來幫忙，張家大哥年輕力壯。奶奶把白菜用刀切碎，裝進蒜缸子里，讓張家大哥把白菜使勁懟爛。然后，奶奶攥出一大碗綠綠的白菜水，招呼張家大哥趕緊端去給云叔灌下去了。此時的云叔牙口都緊了，大伙兒強掰開，把一大碗白菜水給他灌下去，由于云叔沒有了知覺，不會咽，所以白菜水灑出了不少。大家伙兒七手八腳地把云叔抬進屋里的炕上，然后圍著他一邊察言觀色，一邊議論紛紛。
　　 過了一會兒，神志不清的云叔就開始嘔吐不止，大約過了兩袋煙的功夫，才看見他的臉變點色了，又過了一會兒，人也醒過來了，總算他命大不該絕，滿屋子的人都興奮不已，大家?guī)缀醍惪谕暤刭潎@說，要是那天沒有咱家的那棵救命的大白菜，人早就死了。
　　 后來大家伙兒才知道，你云叔是因為家里兩三天沒揭開鍋了，老婆孩子都餓的嗷嗷哭又借不到糧食才尋死的。于是，善良的村鄰就從自己家人的牙縫里摳出點救命的糧食，你給云叔家送來半把米，她給云叔家送來一碗粥地幫他度過了眼前的難關(guān)，還好孩子們雖然饑不裹腹，但也都沒餓壞。不過，那一年，十里八村時常有餓死人的消息傳出來。
　　 后來，有人問奶奶：“老劉太太，家家都沒吃的了，你家里咋還有整棵的大白菜？”
　　 奶奶回答說：“你們沒聽老輩人講嘛，過日子要精打細算，多時省一口，缺時頂一斗?！崩先说脑掃€是有一定的道理地，那可都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寶貴經(jīng)驗。
　　 再后來，你云叔云嬸為了感謝我奶奶的救命之恩，就認我奶奶做了干媽。為了報答村里人施米救命之恩，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云叔都跑前跑后地鼎力相助。
　　 一晃兒五年過去了，滿以為生活會好過一點，家家戶戶都能吃飽肚子，可誰知老天爺不睜眼，春天刮大風伏天不下雨，眼瞅著地里的莊稼都旱死了。唉！
　　 奶奶講完云叔家的事兒，又想起了眼前的處境。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氣里充滿了無奈。隨后，奶奶話峰一轉(zhuǎn)說：“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再苦的日子也總會熬過去。三兒（我在家排行老三），走，奶奶領(lǐng)你出去找吃的?！?br />　　 記得那是三月里的一天，地里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奶奶拿著爸爸用八號線做的鉤子，喊上我挎著楊樹條編的土籃子，一起到生產(chǎn)隊上一年種的白菜地里撿秋天脫落的白菜幫子。
　　 地壟溝里的菜幫子被雪捂了一冬，現(xiàn)在又帶化不化地被太陽一曬，都成了皮條一樣的白色。有的全露出來了，有的只露個頭。奶奶用鉤子把他們一個個勾出來，我跟在奶奶的屁股后跟頭半腦地挎著土籃子撿，一邊撿一邊盡可能地抖落白菜幫子上的雪和土，然后裝進筐里。我問奶奶為啥不等雪完全化了再來撿？你看我的鞋上都沾滿了泥巴，走路都快帶不動了。
　　 奶奶臉上毫無表情地回答：“等雪化了，就輪不到我們撿了，早被別人撿光了，你沒看到那邊又來了幾個挎筐撿菜的人嗎？這是什么世道啊？唉！這挨餓的年月，只要是沒毒能吃的東西，都成了好東西?！?br />　　 我雖然不大懂奶奶說這話時有多么的痛心和無奈，但我知道餓肚子確實不好受。
　　 我和奶奶從白菜地的這頭走到那頭，撿了一土籃子現(xiàn)在連豬都不吃的白菜幫子挎回家。
　　 在奶奶的指揮下，我把白菜幫子倒在窗前的地上，奶奶又一個一個地抖落一遍上邊粘的土和雪，然后，把它們裝進盆里端進屋，一遍又一遍地洗干凈后放進鍋里煮爛。再撈出來過涼水后，攥凈水剁碎裝進盆里，抓上兩把玉米面和適量的鹽巴拌均勻，菜多面少，玉米面在菜里只是起到了一個粘合劑的作用。然后攥成菜團子放進鍋里的簾子上蒸，鍋燒開后再捂一會兒，眼看爸爸媽媽從生產(chǎn)隊干活該回來了，奶奶才掀開又沉又笨拙的木頭鍋蓋，一簾總算沒有散花的菜團子立馬呈現(xiàn)在眼前，令饑腸轆轆的我垂涎三尺。剛要伸手去拿，就被奶奶一巴掌給打回來了。奶奶說：“洗手去，洗干凈了再來拿。”我極不情愿地嘟囔著去洗手。
　　 爸媽干活回來了，奶奶把一盆菜團子端上桌，眨眼之間，就你一個我一個地露出了盆底。就在這時，云嬸家的小虎來了，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吃飯。母親于心不忍地問：“小虎，你吃飯了嗎？”小虎緊閉著嘴唇搖搖頭，一雙大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我們手中吃的菜團子。
　　 小虎是鄰居云嬸的兒子，今年八歲了，經(jīng)常跑我家來玩。云叔當年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后，干活更賣力氣了，他發(fā)誓以后決不再干傻事，要想方設(shè)法把孩子們都好好養(yǎng)大。
　　 可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年代，人是斗不過天的，雨季不下雨，農(nóng)民就會顆粒無收，就得餓肚子。
　　 看見小虎那可憐巴巴的小樣兒，母親把剛要送到嘴邊的菜團子遞給了小虎，又從盆里僅有的三個菜團子中拿出兩個裝進碗里，讓小虎端回家去分給弟弟妹妹。然后，母親又把剩下的一個遞給了正在吃飯的奶奶，那頓飯，母親連少半飽都沒吃上就下地干活去了。
　　 由于長時間饑餓導致營養(yǎng)不良，再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母親患上了嚴重的貧血，在生產(chǎn)隊種地時由于體力不支昏倒在地里。
　　 父親把母親背回家，奶奶趕緊拿出家里不知藏了多久的少的可憐的一點兒白糖，用小勺舀點倒進飯碗里，又加了半碗熱水遞給母親，母親再三推辭說：“我沒事，躺一會兒就好了?！?br />　　 “趕緊趁熱喝了，一家人還都指著你干活掙工分養(yǎng)活呢，別逞強行不？”
　　 母親拗不過奶奶，只好喝下了稀有的半碗白糖水。
　　 從那以后，奶奶總是像變戲法一樣，隔十天半個月地就想方設(shè)法給母親不是沖個雞蛋水，就是弄點別的好吃的，然后，還總是能找個讓母親無法拒絕的理由逼著母親吃下。為了這個家，父母在拼命，奶奶也是煞費苦心！那時，奶奶藏起來的東西都很隱秘的，我們翻箱倒柜無論如何都是找不到的。
　　 沒有經(jīng)歷過饑餓的人，是很難理解食物對腸胃的誘惑力有多大？只要一聞到飯菜的味道，肚子就會“咕咕”直叫。那時，吃什么都香，越是沒有油水的空肚子越能吃飯。但家家哪有那么多糧食讓人可勁吃？一點兒飯菜都是父母讓著孩子，大的讓著小的，一大家子人分著吃。
　　 現(xiàn)在人總說吃什么都不香，其實就是沒餓著，連著餓你三天吃什么就都好吃了。
　　 挨餓的時代總算熬過去了。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分田到戶后，母親總是干完地里的活，就開始鼓弄院子里的小菜園子。翻土、施肥，撒上各種蔬菜種子，然后用笤帚在種子上面挨排輕輕地拍打幾下。我困惑地問母親這是為何？母親一邊繼續(xù)手里的伙計一邊告訴我說：“這樣拍打幾下有兩個好處，一是把種子拍進土里去了，而且種子上面蓋的土薄厚適宜。二是讓土層實在不透風跑水分。這樣小苗就能出的快些?！?br />　　 “白菜幾天才能出來？”
　　 “只要溫度適宜水分，從種到出只需三天。”
　　 “這么快？”
　　 “是啊。用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吃到嫩綠的小白菜了。”
　　 整個夏天，我家園子里都不斷白菜。
　　 母親常說：“頭伏蘿卜二伏菜?！币馑季褪窃谙募臼铑^伏時就該種秋蘿卜了，到了二伏就該種秋白菜了，過了時節(jié)就晚了。
　　 記得那時，母親總是拔掉園子里的早豆角秧或黃瓜架，然后種上半園子秋白菜。
　　 到了秋天，母親把長滿心的大白菜砍下來，一部分腌成酸菜，一部分留做新鮮菜，除此之外，母親還會腌點咸白菜。
　　 沒長滿心的白菜也會按照大小分成兩種方式儲存。
　　 大的砍下來放到墻根的背蔭處，上邊再蓋上點拔下來的茄秧，避免陽光照射，被陽光照射過的白菜，顏色就會不綠變白。小的白菜會經(jīng)過母親粗糙的手變成小辮掛在園子墻上晾曬成干菜。
　　 整個冬天，離縣城遠的我們就靠這些白菜下飯。
　　 順便說一下，晾曬過后的干白菜吃的時候用水泡一下，然后，和土豆或凍豆腐放在一起熬熟后口感很滑溜，非常好吃。
　　 時隔多年后的今天，住進了城市，也吃不到母親親手種的白菜了，但我還是對白菜情有獨鐘。無論哪種做法的白菜，我都喜歡吃。因為我時常覺得自己吃的不是白菜，而是對白菜的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懷，這也許是和小時候的那段挨餓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
　　 一棵白菜勾起一段心酸的過往，如今，奶奶和父親都已經(jīng)去世快三十年了，可每每看見白菜就會想起那個挨餓的年月，以及一家人圍著炕桌分著吃白菜團子的情景。同時，也要感謝國家改革的好政策，才會讓我們擁有眼前這幸福、快樂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