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肌膚上的桃花
　　
　　 桃花開了，花香的小噴壺
　　 慷慨地地向四方噴灑
　　 穿著濕透的衣服來到井下
　　 采起煤來煤松軟無力，人煤松軟無力
　　 不要讓煤灰進(jìn)入花香的后院
　　 還是脫下上衣掛在一旁吧
　　 鐵鎬飛飛，煤流滾滾
　　 一不留神，有一塊硬炭崩到了我
　　 光裸的胳膊上，歲月烏黑的無聲手槍
　　 成功地在我的肌膚上鑿出
　　 一個鮮艷的彈孔
　　
　　 沒有出血，只有花色
　　 姹紫嫣紅，甚是好看
　　 舍不得用毛巾將它包裹
　　 這開在軀體上的桃花，在肌膚四周
　　 黑煤的襯托下，更像春天不修邊幅的簽名
　　
　　 ◇烏黑的錯別字
　　
　　 赤道里正生長火苗，北極下雪
　　 地心中依舊烏黑一片
　　 我們在通過刨煤摧毀手鎬，木把不斷
　　 不準(zhǔn)下班。鎬尖不斷，不給當(dāng)月的
　　 工錢。拳頭粗的鎬身不磨成針
　　 不準(zhǔn)回家養(yǎng)老。我們采煤
　　 依靠祖?zhèn)鞯谋孔炯妓?，增加地心的遼闊
　　 靠粉碎眼前的黑暗，贖救顱內(nèi)的光芒
　　 姓名里滴出的火焰，冰冷、宿命
　　 勞動里漫出的海濤，掏空一切
　　
　　 我們在螃蟹的洞穴揮動工具的長爪
　　 我們在工業(yè)的底層刨擊漢語的謎底
　　 站立或者跪著，一個個烏黑的錯別字
　　 寫在霞光前生的眷戀里
　　 大地的腸胃無法消化
　　
　　 ◇撬開厚蓋
　　
　　 拿著鋼釬，像個考古學(xué)家左敲敲
　　 右探探。噗噗的聲音像一段未解的函數(shù)
　　 巖層的咳嗽一片片地往下掉
　　 地心里，濃稠的黑暗運(yùn)過來
　　 青花瓷的前世。淡淡的沼氣喂養(yǎng)著
　　 虛擬的野菊。礦燈射穿地心固有的秩序
　　 這漫無目的的小行星次次撞出
　　 底層現(xiàn)實(shí)的黑洞
　　 思想在狹小的空間里飛翔
　　 在煤壁中，幾個時代松軟的縫隙間
　　 產(chǎn)卵、孵化危險的學(xué)說
　　
　　 巷道狹長、烏黑、悶熱，天地之間的
　　 距離，不超過三米??????真得像口密不透風(fēng)的
　　 大棺材。這個老礦工拍拍頂板說：還是讓我
　　 用鋼釬撬開這八百米厚的黑蓋吧
　　 只是為了大家呼吸的更暢快
　　
　　 ◇大罐升上地面
　　
　　 大罐升上地面
　　 無數(shù)的凝固火焰被礦車載著沖出地平線
　　 終于見天了，它們遍體的淚水剛涌出
　　 就被寒風(fēng)凍成烏黑的化石。肌體表面沾滿
　　 的秋霜，又為它們穿上溫暖的保鮮膜
　　 好多日子，我一開著車頭上
　　 用銷鏈，將上井的礦車糖葫蘆般地
　　 串在一起，拉至煤倉里嘔吐干凈
　　 然后再把饑餓的它們拽回喂飽
　　
　　 年復(fù)一年，愚蠢的心被逐漸打磨，烘烤
　　 撞擊，脫掉表面的層層鐵銹，石灰
　　 產(chǎn)生了些許溫暖的炊煙，像是已被熱血點(diǎn)燃
　　 冬天的淮北平原上
　　 我追著一縷從自己的喉管內(nèi)
　　 冒出的藍(lán)煙
　　
　　 ◇地心的花香
　　
　　 剛從地里干完活下井
　　 身上沾滿的蠶豆花香
　　 可以呆板的礦車打上幾個滾。才走上幾步
　　 就擾亂了地心的固有秩序。鋼梁、鐵柱、巷燈
　　 井鼠等全都蠢蠢欲動。有的打聽
　　 花香的住址，有的索要它的手機(jī)號碼
　　 有的抓上一把和好的速效水泥，
　　 抹平自己額前皺紋的天梯
　　 驚異揉進(jìn)眼里是
　　 閃電，春天沁入鼻孔會產(chǎn)卵。在
　　 八百米深處幽閉的巷道里
　　 一個男人體表的花香像是隔世的燈盞
　　 拂過之處，煤壁松軟如待宰的黑山羊
　　
　　 ◇仰望
　　
　　 在地心勞作時
　　 習(xí)慣看看頭頂?shù)捻敯搴貌缓?br />　　 像老農(nóng)早晨起來看云
　　 坐下，躺倒時都這樣
　　 在井下，沒有什么能大過安全
　　 那天在工作面上，青工小王吃干糧時
　　 沒往上看，恰巧有一塊矸石
　　 從頂板上脫落，砸爛他的帽子和腦殼
　　 下了多年井，早就學(xué)會了仰望
　　 走在地面上時也是如此
　　 總要抬頭看看最高處
　　 生怕一片天空掉下來砸到他
　　
　　 ◇煤洞子
　　
　　 在地心深處烏黑的化石中
　　 掏一個洞子，將自己囚禁起來
　　 等到它快要坍塌時在重新掏一個
　　 如此打發(fā)時間甚好
　　 當(dāng)然也有放風(fēng)的機(jī)會。那時我們被允許上地面
　　 洗澡、吃飯、睡覺，造人
　　
　　 好多礦工掏了好多的洞子
　　 好多的洞子連在一起便是采煤工作面
　　 他們井鼠一樣忙碌，用前爪扒出的煤流
　　 海潮般涌出地心。有的人在掏平生最后一個
　　 洞子時，剛好被垮下的煤流掩埋
　　 好家伙，這下總算為自己爭取到了一棟
　　 終身產(chǎn)權(quán)的住房
　　
　　 ◇乘罐下井
　　
　　 天輪沙沙地作響，兩輛紡車
　　 分別向光明和黑暗旋轉(zhuǎn)
　　 被冗長的鋼絲繩牽動著兩只大罐
　　 像兩只鋼鐵的老虎，
　　 不去山林覓食，只在歲月的深井里徘徊
　　 吃人，吃煤塊、矸石和礦車，但從不嚼碎
　　 到了一定的高度就把他們完整的吐出
　　
　　 途經(jīng)老虎的腹中，我們沉默不語
　　 仿佛一出聲就會被黑暗的胃液消化
　　 做為它體內(nèi)最柔軟的器官
　　 我雙臂合攏，護(hù)緊體內(nèi)另一頭尖叫的老虎
　　 不讓它咆哮著沖出喉嚨
　　
　　 ◇矸石山
　　
　　 比我們站得高，當(dāng)然也看得更遠(yuǎn)
　　 海嘯地震、戰(zhàn)機(jī)硝煙
　　 它只把天下大事往心里咽
　　 卻很少吐出一丁半點(diǎn)
　　 成群的礦工從它腳下繞過下沉到地心
　　 運(yùn)煤的火車扯動它冗長的目光
　　 一把烏黑的利劍逼退遠(yuǎn)方的寒冷與冬天
　　 輛輛礦車馳上它青灰色的頭頂
　　 像空曠之處傾倒地心歲月的淤積
　　
　　 有一瞬間它還望見了太空中的飛船
　　 女宇航員湖泊一樣深的雙眼沾滿天體的碧藍(lán)
　　 大風(fēng)吹過，捎帶來愛的絮語
　　 它的戀人離它不近不遠(yuǎn)
　　 十里開外就是另一座煤礦
　　 兩座矸石山已經(jīng)相望了幾十年
　　 從來沒邁進(jìn)過一步
　　 中間是煙波浩渺的沉陷塘
　　 要是能保持長久的對視多好
　　 它估算著望望腳下，想用自己的骨頭
　　 填補(bǔ)成一條堅實(shí)的路
　　
　　 ◇廢棄的小煤井
　　
　　 鋼鐵的井架上爬滿青藤，有些許的藍(lán)花
　　 點(diǎn)綴?；ㄏ阕杂傻卦诰矁?nèi)產(chǎn)卵
　　 陽光的皮尺拉斷，也無法量出它的深度
　　 沉寂的小煤窯
　　 在停產(chǎn)前已給懷胎億年的大地
　　 做了多次野蠻的剖腹產(chǎn)，但還沒摘取干凈
　　 仍有許多星宿般的小煤層
　　 在地心深處閃耀。停產(chǎn)的小煤窯
　　 這座工業(yè)的廢墟
　　 獨(dú)自地承受著原野無邊的敵意
　　 一個干涸的井筒張得老大，
　　 它恨恨地想把周圍的村莊、城鎮(zhèn)
　　 沉陷湖，莊稼地一口吞下
　　
　　 ◇深夜的工業(yè)大合奏
　　
　　 零點(diǎn)的蚊子
　　 微型的堂吉訶德，尾擎著長矛
　　 一次次刺向鋼鐵的礦車，假如
　　 停止奔跑。那它的下一個目標(biāo)一定是我
　　 信號清晰，罐籠轟鳴
　　 輛輛礦車被固定，被工業(yè)的神力翻轉(zhuǎn)
　　 倒出體內(nèi)的黑暗和吶喊
　　 仿佛一個時代被顛覆
　　 地皮也一直在沉重地發(fā)著顫
　　 振聾發(fā)聵的大合奏
　　 蚊子是其中最尖銳的一章
　　 炎熱的暴政實(shí)在難以抵擋，開始羨慕
　　 天空的冰涼。但同時亦擔(dān)心
　　 星辰們從蒼穹中俯沖而來，趴在肌膚上
　　 吸滿一針管的血
　　
　　 凌晨六點(diǎn)，接班的工友到來
　　 最后一個蚊子像螺絲擰在我的手背上
　　 這楔入堅硬工作流程中的柔軟部分
　　 我不再拍打，讓它安全地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