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某人杯】塵埃之下(散文 征文)
一、老楊
我和老楊在樺南路口老馬的回民館里喝酒。水爆肚,涼拌腱子肉,外加一斤牛肉餡蒸餃。這頓飯很奢侈,是他請我的。他隔三差五就拉著我下館子。他說錢對于他來說沒啥大用,他就一個人,自己吃飽全家不餓。
外面的天暗了下來,不知從哪忽然就滾來一大團(tuán)黑云,地面起了一層薄薄的風(fēng),許多塵土和塑料袋貼著水泥路面疾跑,像受到了驚嚇。
老楊大我八歲,一直單身。他的姑奶是我的太奶,按理我該管他叫叔。他十八歲的時候不聲不響地離開家,去了山東,在別人的漁船上捕了二十多年的魚,又在建筑工地干了十年的鋼筋工。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了,那么多年沒有音信,都以為他死在了外面。后來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才回來。那年他正好五十歲。他在異鄉(xiāng)揮霍掉了大把的年華,卻沒有混出一點名堂,最后不得不赤手空拳,帶著一身疲倦重回了故鄉(xiāng)。
他回來的那年我正在鑫富源工地干活。我已經(jīng)干了兩年的鋼筋工,因為能看明白圖紙,正給一個包鋼筋項目的人扒票。他找到我,先細(xì)論了我倆之間的親屬關(guān)系,又請我吃了一頓燒烤,然后才說明他的意思。他想進(jìn)我們的工地干鋼筋活。我在鋼筋組里說話當(dāng)然好使,第二天他就進(jìn)了工地。
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的人四處亂跑,像灶臺上的螞蟻。
你等我一會,我出去一趟。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向外走去。
大叔你去哪?我在后面問他。
他轉(zhuǎn)回腦袋,嘻嘻地沖我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我去放松放松。他說,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發(fā)黃,左眼的眼皮上長著一個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蒼蠅。
走出飯館的門,他先抻著脖子向天上看了一眼,然后就開始用雙手拍打衣服。他衣服上落滿了灰塵和黃色的鐵銹,他一拍打就竄起一股細(xì)小的塵煙。我們上午還在工地,下午沒活才出來喝酒的,所以我們都還穿著工作服。拍打完衣服,他向街對面走去,斑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一起一伏,如被霜打過的茅草。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跑,只有他慢慢地走,腳步拖拖拉拉的,像是肩上扛著很重的鋼筋。
我向?qū)γ婵慈?,是一家足療館,曼麗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越來越暗,像是黃昏。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有一只粉紅色的塑料袋在空氣中打著旋。忽然一聲炸雷,嚇得我一哆嗦,震得飯館櫥窗的玻璃嗡嗡地響。瓢潑大雨落了下來。
我一邊喝酒,一邊發(fā)揮我的想象力,想象著他如何走進(jìn)足療館,又如何同老板娘交涉。他應(yīng)該很害羞,因為他穿著帶有一身鐵銹的工作服,這讓他失去了自信,口氣難免軟弱沒有底氣。想到這,我又喝了一口酒,接著往下想。他被一個妖艷的女人領(lǐng)到一個小房間。房間是用膠合板隔離出來的,很局促,也不隔音……
沒想到剛十分鐘他就出來了。我笑了笑,有點鄙視他。
他立在足療館的門口,憂傷地看著天,雨下得正大。他沒有冒雨往這邊走,也許他怕把自己澆成落湯雞。我放下酒杯專注地看他。他貼著墻,躡手躡腳地走到足療館旁邊的建材商店的雨棚下,那里雨澆不到他。他慢慢地蹲了下來,摸出煙盒,抽出最后一支煙叼在嘴里,把煙盒捏扁,丟在腳前的水流里。煙盒在水中打了一個轉(zhuǎn),順著水流飄向了遠(yuǎn)處。他又去上衣口袋里翻打火機(jī)。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他站起來,手伸進(jìn)了褲兜,掏出了打火機(jī),把煙點著,又蹲了下去。
雨一直下,我隔著雨幕看著他瘦弱的身影。使勁抽完最后一口煙,他垂下頭,腦袋像夜色那樣沉,額頭離膝蓋只有一拳遠(yuǎn)。滿天都是雨點子。他可憐巴巴的,像一只被猴群拋棄的小瘦猴子。
老楊一連跟著我干了三年的鋼筋活,后來建筑行業(yè)興起了外墻保溫,工資高,我就改了行。他看我掙錢多,也想干外墻保溫,托了好多人,勉強(qiáng)找了一個師傅肯帶他。但誰知他卻有恐高癥,第一天上吊筐就嚇得不敢站起來,閉著眼睛,兩手緊抓著護(hù)欄在吊筐里晃蕩了一上午,下午說什么也不上去了。
2010年,佳市的樓房幾乎蓋飽和了。老楊好長時間沒找到活,就又去了山東,找了之前的老板,在 那面干起了鋼筋工。那之后我一直沒有看見過他。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他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在那 面干得挺好的,又說他給我找了一個大嬸子,準(zhǔn)備結(jié)婚。
2015年冬天,我從別處得到消息,說他在山東得了腦溢血,很嚴(yán)重,不兩天就死了。
二、潘大發(fā)
我和潘大發(fā)在一起干了三年的鋼筋活。潘大發(fā)這個名字是他爹絞盡了腦汁才想出來的。他爹本想靠這個吉利的名字一舉扭轉(zhuǎn)幾代人貧困的局面,但事與愿違,潘大發(fā)不但沒有發(fā)大財,而且似乎更加貧困了,直到三十多歲,也沒成家。
潘大發(fā)人長得粗壯,像栽在土里的一截粗木樁子,這使他干起活來毫不費力氣。同樣六米長的25號螺紋鋼,我們一次頂多扛三根,他卻能扛六根,而且腰不塌,腿不軟,連大氣都不喘。我們都夸他能干,他卻說,我這輩子就攢力氣了,發(fā)大財看來是不行。他說這話的時候,總要咧著紫色的嘴唇笑,臉上看不出對命運(yùn)的抱怨。人一旦認(rèn)命了,就容易樂觀。潘大發(fā)看上去是樂觀的,我很少看見過他發(fā)愁。
民工都喜歡買彩票,潘大發(fā)也不例外。
我們在平安新城干活時,工地對面就有一家彩票站。有一次我聽彩票站的老板和別人閑聊。他原先 生意很不好,本打算把彩票站兌出去的,誰知時來運(yùn)轉(zhuǎn),街對面搞起了建筑。搞建筑就會有許多的民工,而民工都癡迷于買彩票,所以他的生意竟然一下子紅火了起來。看來是我們這批民工挽救了他的彩票站。但他并沒有因此就對我們心存感激,相反,在他給我們打彩票的時候,我常常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輕視。也不怪他,我其實心里也很清楚,買彩票的人就是異想天開的傻瓜。也就是說,我們民工就是傻瓜。
潘大發(fā)買彩票沒有耐心研究電腦彩票的各種走勢。他說他一看那些數(shù)字腦袋就會變大。所以他更喜歡買即開型的刮刮樂彩票。按他的說法就是,還是這種彩票過癮,中不中獎大拇指一刮,當(dāng)時就見分曉,不用揪著心等開獎。
他刮彩票的時候我見過一次。剛開完工資,我們許多人合伙出去喝酒,喝完酒就去了彩票站。他先買了五張刮刮樂。他買的時候不讓老板動手拿,而是自己親自去盒子里挑。他認(rèn)真地翻動著一排彩票,像算卦時虔誠地在簽筒里尋找著能預(yù)示自己命運(yùn)的竹簽,小心而謹(jǐn)慎。他先在中間抽了兩張,又在靠兩邊的位置各抽一張,抽最后一張的時候,他猶豫了很久,抽出了一張又插了回去,這樣來回兩三次,直到老板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不耐煩,他才選中。
彩票到手,他撅著屁股在玻璃柜臺上刮。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樹枝,手指肚上還纏著一圈發(fā)黑的膠布;指甲好長時間沒剪了,指甲縫里藏著一道黑色的泥垢。
他用骯臟的指甲在彩票的刮開區(qū)一點點地刮,從一角開始,像一條蠶在小心地吃著一枚寶貴的桑葉,唯恐幾口就吃完了。刮開區(qū)里的圖案慢慢地露出了一角,是一個黑桃,他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加快了刮開的速度。又露出一個方塊,他有點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三下兩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凈,沒中獎。他小聲地罵了一句,把這張丟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張。
刮第三張的時候他中了獎。他的手顫抖著,原地跳了起來,激動地大喊一聲,中了。他中了二十塊錢。他把中獎的彩票啪的一聲拍在柜臺上,豪邁地說,再給我換五張!那天他足足花了將近一百塊錢,雖然中了幾次小獎,但又都被他換成了彩票。最后是我強(qiáng)拉著他走出彩票站的,否則的話,我估計他還會買下去。
他耷拉著腦袋跟我往工地走,邊走邊后悔,今天手氣太臭,見好就收好了,以后就買五張,不中拉倒,多買不是人。他發(fā)誓說,臉上是沮喪和落寞。
那之后,潘大發(fā)繼續(xù)買著彩票,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都花很多錢。我知道他上個月剛回村相了一次親,對方別的不要,就要城里的一套房子。可我知道,雖然他這些年在城里不知蓋了多少幢高樓, 但連一平方米都沒有他的。
我有時候就猜測,也許他一直在偷偷地幻想著,有一天他的大拇指能刮出一套城里的房子,好把那個女人娶進(jìn)去。這樣看來,他的樂觀就不是真實的,因為從買彩票這件事上我能看出來,他對貧困的現(xiàn)狀一定不滿意,總想改變。
我也買彩票,其實我和他一樣,都是窮人。我們窮人都想改變,但也都清醒地知道,單靠出力氣賺錢,我們一輩子都難以翻身。對于我們來說,通往富貴的路都被堵死了,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寄幻想于彩票,雖然機(jī)會十分渺茫,但畢竟彩票能給我們帶來一夜暴富的美夢。
平安新城完工后,我和潘大發(fā)再也沒見過面。我希望他現(xiàn)在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彩票上,更希望他找到了一個肯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一起過著平淡的生活。
但我也知道,這只不過是我對他的良好祝愿而已。
三、張宏
人天生是膽怯的,對惡勢力有著避免不了的畏懼。膽怯和因膽怯而生出的逃避是弱者的一種自我保護(hù),除此之外,你別無他法。
在樺南建高層的時候,我們的伙食很差。米飯是拋光后的陳化糧,一股霉味,不敢在嘴里多嚼。菜是稀爛賤的大頭菜或老茄子燉成的湯。當(dāng)然這湯里也放油,小米粒大小的幾十點金黃的油花,浮在菜湯表面,顯得十分珍貴。
就是這樣的飯菜也不夠吃。全工地的瓦工、木工、鋼筋工和小工都在一個伙房里吃飯。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都排隊打飯,但人太多,隊伍排得太長,輪到最后一個人的時候都快干活了。于是工人們就有了意見,尤其是那些排在后面的,就開始抱怨,甚至罵娘。掌勺打飯的人很倔,來了脾氣,撂挑子不管了,誰有能耐誰往前搶,搶不上槽的活該。也不怪他脾氣大,他是工長的小舅子。
再開飯時,上百號人端著塑料小飯盆蜂擁而上,像飼養(yǎng)場里的牲口一樣拼命地往前擠。這樣一來就極容易引起矛盾和爭執(zhí),好比非洲大草原上的動物一樣,為了一口食物,常常要發(fā)生慘烈的爭斗。
在這個工地,瓦匠和小工都是樺南本地人,木工和鋼筋工是外來的。
一天吃午飯,吃的是燉豆腐,算是改善伙食。我們鋼筋組的張宏那天很幸運(yùn)。他長得瘦弱,平時打飯的時候像一片樹葉子一樣,在人堆里被擠過來擠過去,即使有時離鍋邊很近了,也會被別人擠出來。但那天他卻迷迷糊糊地被擠到了鍋邊,正好前一個人打完菜,剛放下勺子。他大喜過望,急忙伸手去抓。不巧的是,他的手剛摸到勺子,另一只手就把勺子搶了過去。當(dāng)時張宏并沒有去看搶他勺子人的臉,要是看了估計那天也不會打起來。他當(dāng)時一雙眼睛正盯著鍋里白嫩嫩的豆腐呢,心里也許盤算著,這么好的菜,一會要不要偷摸地喝兩口酒。
到手的勺子被一雙手奪了去,任誰都會覺得憋屈。張宏的怒火一下子就沖上了腦門。他想都沒想,張嘴就罵了一句,媽了個逼,一點不講究。他罵完就后悔了,因為他罵完人后就抬起了頭,就看見了搶他勺子人的臉。那人是個瓦匠,本地人,一臉橫肉,光著膀子,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張宏認(rèn)識他。整個工地的人都認(rèn)識他。據(jù)說他曾在社會上混過,還做過大牢。
張宏后悔不已,剛想道歉,但已經(jīng)晚了,一小盆豆腐湯不歪不斜,正好扣在了他的腦袋上。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臉上就又挨了一記重拳。他像廢紙片子一樣飛了起來,鼻孔里噗呲噗呲地冒著血泡。人群忽地散開。
瓦匠并不罷休。他曾經(jīng)混過社會,也算有過臉面,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在工地里撅著屁股砌磚,這讓他很委屈,也很憤怒,就像一個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正好這時張宏罵了他一句,他的這一句你媽個逼就像是一根火柴,瞬間就點著了炸藥包的引線。瓦匠不斷地用腳去踢張宏。張宏無聲無息,像一截破木頭,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
看見張宏挨打,我們鋼筋組的人一擁而上,兩個人把張宏扶起來,另一些人沖上去,拉住了瘋狂的瓦匠。
瓦匠被我們控制著,嘴里罵聲不斷,遙指著張宏,叫囂著說,明天就找人廢了你。
那天下午,有本地好心的小工告訴張宏,瓦匠認(rèn)識樺南縣黑社會大哥,估計用不上兩天,他們就會找上門來。他提醒張宏要小心些。
當(dāng)天晚上,張宏沒有去吃晚飯。我們回來時看見他已經(jīng)打好了行李卷,正坐在板鋪上抽煙。
我一會坐晚上的火車走。他說。他的臉腫得像豬頭,眼睛只剩了一條縫,看上去十分陌生。
別走,怕啥,他們要敢來咱們一起上,咱不能讓他們欺負(fù)死。大家紛紛說,義憤填膺。
張宏說,不了,我不能連累你們,出來干活都不容易,我走了,他們要是來了也不會為難你們。說完,他掏出煙,挨個給我們發(fā),又親手給我們點上,然后扛起了行李走出了工棚。他的行李很大,這讓他本就瘦弱的身體顯得更小了。我們沒有再勸他,站在工棚外目送著他遠(yuǎn)去。夜色越來越濃,他單薄的身影不一會就融進(jìn)了夜色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湖中。
張宏走了,我能理解他。他的那種膽怯不是人類面對戰(zhàn)爭和災(zāi)難時的膽怯,而是善良的弱者對惡勢力的膽怯,那種膽怯是那么的真實,它一直埋藏在弱者的血液里,是屈從,是隱忍,是對命運(yùn)的臣服,是對生活的妥協(xié)。